炎炎夏日,在老太太的眼里总是最难熬的时候,因为她从小就怕热,从小就对夏天有种仇视,这大概和她生在夏天,而母亲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掉的有关吧。 此时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槐树下的藤椅上纳凉,老太太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摇着团扇,那团扇已经清晰地显示出了岁月流过的痕迹,竹扇柄被摩挲得透出光来,素锦做成的扇面泛着枯叶的黄色,扇面上的画,墨色已褪了大部分,仔细辨认之下,依稀可见是两只蝴蝶,翩翩飞于一株幽立的兰草之上。这团扇是老伴儿亲手为她而做的,上面的画也是暗合了她名字的。她一生中最宝贝的东西就是这个,所以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女也是不能动的。 ![]() 想到小孙女,老太太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满脸稚气却总爱缠着她讲故事的小姑娘。老太太一遍一遍地讲,小姑娘就一遍一遍地听,老的不知道自己讲了多少遍,小的却总是脆生生地提醒道:“这是今天的第三遍,后来怎么样?”老太太喃喃道:“后来,后来就遇见了你祖父,你没见过面的祖父。他的模样,让我想想……” 忘了小孙女还在等着故事的下文,老太太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只有睡着了,在梦里,她才能想想清楚那个人的模样。 “扫把星,倒霉鬼,天煞孤星”,这些字眼经常飘进她的耳朵里。父亲在的时候,那只是些嘁嘁喳喳的声音,现在父亲去世了,就变成笃定的叫喊声了。父亲死的时候,她记得周围的人都张着大大的嘴巴,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六岁的小女孩相信那些人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不过她觉得自己消失了也好,至于哪里好,怎么好,她不知道。以前她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还可以问父亲,但是现在父亲再也不能回答她了。 想到这里,小女孩又伤心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滚落,落在手上失了热度,冷冰冰的,冷到心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人愿意收留她,更没有人愿意抚养她,因为她克亲的流言已经像癌细胞一样,在整个村庄里扩散开了。她想不明白父母带她来到了世上,却为何这么早地抛弃了她。她想不出答案的时候就疑惑地问自己:难道真的是我将父母克死了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克死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她一直想到眼泪流干,想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也仍然不得其解。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是脑袋涨涨的,没有头绪。 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迈开了沉重的脚步,那个地方,她觉得至少是温暖的。家里的一点东西,在大伯帮父亲办丧事的时候都拿去卖掉了,六岁的小女孩显然还不具备估算自己家产的能力,就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家产,开始了一无所有的流浪生活。 很快,她走出了父母生活的地方,走出了流言蜚语,带着忐忑和期待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很快,她遇到了一群愿意接受她并与她同行的人,尽管没有解决温饱问题,但是她再一次感觉自己有了某种归属感,并在这种归属感中获得了一丝丝欣喜的滋味。尝到这一点点甜头以后,小女孩忐忑的心情得到了一些抚慰,所以那一晚,她没有因为露宿在外而噩梦连连。 可是时间久了,告别最初的一点欣喜以后,小女孩尝到了流浪生活的艰难。为了得到一点吃的要追人过街地苦苦哀求,不过为了避免被打,还要学会适可而止。实在到了哀求不得,又饿得紧了的时候,偷、抢、骗的手段也不得不用上。而且,为了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硬气起来和其他流浪者争抢是不行的。只是每每到了“抢地盘”的时候,小女孩都以失败告终。记忆中只有一次,她赢了。 那次她的对手是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小男孩,他们两个分别在不同的队伍中。小女孩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队伍中有同龄人,但是眼前的那一个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他的脸是干净的,头发并不凌乱,衣服是整齐甚至华丽的,最重要的是他对周围的人和事都表现得无所适从。第一眼看到他,小女孩就暗暗惊喜,惊喜于对面有一个新手,并预感到自己在之后的抢夺战中终于不必再做垫底的那一个了。 果然,不出所料,在两个队伍加速向同一个目的地前进的时候,小男孩就已经开始脚步踉跄了,小女孩看在眼里,更加胜券在握了。她从没有这么期待过这种争夺战,此刻也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跃跃欲试了。可是令小女孩失望的是,战争开始以后,小男孩只顾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激烈的争夺,显然忘记了自己也应该加入这场战斗,也无暇顾及正有一个竞争者等着他出手呢。小女孩刚刚燃烧起来的熊熊斗志又慢慢熄灭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块草席上,似怒似怨地望着那个不战而败的男孩儿。当战争告一段落,大家都找到了一个或好或坏的休息之地的时候,男孩才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试图找一个能坐下来的地方。他很快感受到了一束盯着自己的目光,便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然后试探着走了过去。 “你祖父的眼睛,我想起来了,和你的简直一模一样。”老太太对小孙女说,可哪里还有小孙女的身影。她又兀自喃喃起来:“后来他被两个干净的人带走了,再后来,再后来……” 难得的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的槐花簌簌而下,落得老太太满衣襟都是,有几朵绕进她银灰色的发间,还有几朵竟直接跌在她的眉心,掩住了一瞬而逝的惊喜与忧伤。落花扰人,老太太并不着恼,将团扇轻轻覆在脸上,感觉到旧锦微凉,她在藤椅上发出一声叹息,欣慰而悠长,大概是这槐花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夏末了,难熬的时候就快过去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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