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加拿大华语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中国芯传奇》,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等十部文学作品,还担任三十集电视连续剧《错放你的手》编剧。作品荣登2009年和2017年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全球华人散文大赛奖等十几个奖项。 小鸟的戏剧 ——《鸟巢动迁》创作谈 文 | 曾晓文 2019年8月于加拿大伊利湖畔文涯居 鸟巢动迁(节选) 文 | 曾晓文 朱利安请众人暂时离开广场,自己开车来到了位于下城的音乐节组委会办公室。 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四只小小鸟蛋叫停加拿大盛大音乐节”的新闻被世界几十个国家转发、几千家网站转载,引发社会各界的火爆争论。组委会的座机、手机铃声不断。朱利安在电话里和闪电的代理人,一个钢牙铁齿的家伙,费尽口舌地解释,仿佛表演脱口秀的桥段。工作人员们一时间乱了阵脚。有的走钢丝,对包工公司轻易许诺;有的扮小丑苦中作乐,笑容满面地安慰抱怨者。如果支上一顶帐篷,简直可以组成一个马戏团。 朱利安深知当务之急是呈递鸟巢动迁的申请。当他在网上搜索到了申请表格,立即害上偏头痛。表格长达五页,要求详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外加足足两页的动迁理由陈述和具体计划。他在心里痛骂,难道联邦政府要逼迫每位申请人成为短篇小说家吗?更要命的是,必须由一位野生动物专家亲自制订计划,亲临现场实施动迁,而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仅有五位专家。哇塞,比找一位格莱美音乐奖的得主还难! “砰”的一声,他的手机发出短信提醒。短信发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自称是儿子的紧邻。 “救你儿子!他被继父关禁闭!不要报警!”就这么简单的一行字。 儿子从没向他求救过,这是第一次。那张苍白的戴圆框眼镜的小脸似乎又在屏幕上浮现。 会不会是一个骗局?或许儿子被绑架了?他拨打儿子的手机,听到的是留言;拨打波兰裔前妻的手机,无人接听,给她发短信,杳无音讯。 离婚那年,儿子才五岁。前妻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很快嫁给了一个长鹰钩鼻子的男人。朱利安暗地里叫他“鹰”。鹰、前妻带着儿子搬到西班牙的一座富人聚集的岛屿上,在那里生活了大约七年,说是做房地产生意,半年前海归,定居在西海岸的温哥华。这些年里,朱利安和儿子聚太少,离太多,当然地理距离是最大障碍。去西班牙费用不菲,前妻又找出无数借口阻止儿子回国探望。 几个月前,儿子通过闪电的脸谱网页发现了他在音乐节中的重要角色,加他做“朋友”。儿子是闪电的铁杆粉丝,把自己当作通向闪电的媒介。当然,这只是朱利安的猜测而已。闪电不是没有负面新闻,但儿子似乎不介意。迷恋一个人,意味着给他所有的弱点找到充分理由。 如果当年前妻肯给自己的弱点寻找理由,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想。他没留过鹰的号码,因为不想听到鹰傲慢的声音,此刻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音乐节组委会的财务总监,一个小个头的比利时裔,走了过来,递给朱利安一份财务预测报告。朱利安不看都可以想象组委会的巨额开支:已支付的策划费、建筑费、广告费,已预付的场地费、明星出场费,等等。如果音乐节不能按时举行,失去门票收入,即使保险公司支付部分费用,也将面临破产,来年重整旗鼓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心烦意乱地推开财务报告,在电脑上登录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网站,却看到了首页上的通知:全体员工出行一日,野外考察暨团队建设活动。这个六月的日子,似乎从一位前程似锦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穷途陌路的巫婆。百般无奈,他只有等第二天再联络。 当天夜里,他又给儿子和前妻打了一通电话,结果还是无人接听。他躺在床上,可嘀儿妈妈那双黑亮的圆眼睛一直在眼前晃动。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床,从壁橱里找出一个鞋盒,决定去“拜访”一下鸟巢,神不知鬼不觉地动迁。 月黑,风倒不高,国会山广场上静悄悄。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还是听得到恼人的回音,终于走近了鸟巢。“嘀!嘀!嘀!”可嘀儿妈妈突然发出激愤的叫声,“唰”地张开黑白相间的翅膀和褐色的尾羽,像张开一把扇子,使形体膨胀一倍,还不停地拍打翅膀,想把他吓走。她见他纹丝不动,就快步离开鸟巢,踉跄跌倒,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缓慢站起,拼力扇动一只翅膀,而把另一只绵软地贴在地面上,似乎已经折断。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但她在转眼间箭一般展翅飞向天空。 一杆长枪冰凉地贴在了朱利安的肚腹上。朱利安吃了一惊,扔掉了手中的鞋盒,看清对方是一位身穿警卫制服的印度后裔,这才知道首都管理委员会已派人保护鸟巢。朱利安乖乖地拿出驾照证明身份。警卫用手机上的电筒仔细地照了照他的脸,认出了这个刚上过新闻头条的“倒霉的音乐节执行总监”。 可嘀儿妈妈从空中看到他被警卫制伏,立即飞回到了鸟巢旁。 朱利安请求和小鸟儿说说话,发誓绝不动她的一根羽毛。警卫黑着脸同意了,随后走出几米远,留给他一些空间。 朱利安在可嘀儿妈妈的身边坐下来,说:“你刚才的表演,达到获奥斯卡金像奖的水平了。” “那叫‘折翅’,假装受伤,把敌人从鸟巢边引开。我的敌人不少,海鸥、乌鸦、狐狸、土狼,当然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为保护小宝宝,任何表演都不算过分。” “如果我是一只可嘀儿,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朱利安说,在不自觉间用孩子般的语气。 “妈妈”,这个词儿,像东方的土地那么陌生、遥远。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一位华人女子从中国香港到安大略省的一座小城读大学,和一位白人相爱,生下了朱利安。朱利安五岁那年,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被同学们打了一顿,因为他“是一个少见的杂种”,继承了爸爸的金头发和妈妈的黑眼睛。他坐在幼儿园的门口,哭泣着等妈妈来接他,等她警告欺侮他的同学们。 妈妈没有出现。他一个人走过两条漫长的街区回到了家。 后来,他无数次在精神恍惚中回到家中的厨房。他一年年长高,厨房日显狭小,但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漂白粉的浓重气味。妈妈似乎拼尽全力,驱散了他熟悉的葱油饼香气。妈妈经常把番茄酱均匀地涂在刚煎好的葱油饼上,然后卷进一条“热狗”香肠给他吃。那是他最喜欢的中西合璧的食物。 他后来听说在中国香港当警察的外祖父与一群中国内陆偷渡客发生冲突,身负重伤。妈妈作为独生女,必须回中国香港照顾外祖父,爸爸坚决留下了他。妈妈一去不返,从没和他联络过。有传言她搬到了新西兰,还有传言她出家当了尼姑。日积月累,朱利安不用照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眼神中的被遗弃的忧郁,而他从儿子在脸谱网上的小照片上,捕捉到同样的忧郁,忍不住一遍遍自问,他是遗传者,还是制造者?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对可嘀儿妈妈说:“我没保护过儿子,我不如你……” 可嘀儿妈妈并不反驳,只是轻轻挪动细长的脚,走近鸟巢,用温暖的小身体覆住了那四颗著名的鸟蛋。 朱利安离开后,茫茫然地在街区中穿行。家家户户都在沉睡中,妈妈不在任何一扇窗下等待自己。他借着路灯光,看到了身后摇曳的影子,也许自己是一个穿着成人衣服的五岁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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