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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北詩話 清‧趙翼 卷八

 長寿麒麟 2019-09-06
(2012-01-09 15:51:09)

卷八

元遺山詩
  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清煉而出,故其廉悍沉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雲、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同時李冶,稱其〔律切精深,有豪放邁往之氣。樂府則清雄頓挫,用俗為雅,變故作新,得前輩不傳之妙〕。郝經亦稱其〔歌
謠跌宕,挾幽、並之氣,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工,出奇於長句、雜言,揄揚新聲,以寫怨思。〕《金史》本傳亦謂其〔奇崛而絕雕刻,巧縟而謝綺麗〕。是數說者,皆可得其真矣。

  蘇、陸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一則以肆其辨博,一則以侈其藻繪,固才人之能事也。遺山則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雖蘇、陸亦不及也。七言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之〔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送徐威卿》之〔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鎮州》之
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
《還冠氏》之〔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座主閑閑公諱日》之〔贈官不暇如平日,草詔空傳似奉天〕。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惜此等傑作,集中亦不多見耳。

  郝經作《遺山墓誌》,謂其詩共五千百餘篇;為古樂府以寫新意者,又百餘篇;以今題為樂府者,又數十百篇,是遺山詩共五千七百餘篇。乃世罕有其全集,今所存者,惟康熙中無錫華希閔刻本。魏學誠作序,謂其購得善本而鋟之,卷首載元初徐世隆、李冶二序,於元世祖仍抬起頂格,是必仿元初刻本。然詩僅一千三百四十首,則所存者,唯五分之一而已。豈元初嚴忠傑等初刻時即為刪節耶?抑華氏翻刻時刪去耶
?竊意遺山詩既有五千六七百首,則其遭遇國變,感慨滄桑,必更有許多傑作,而今唯有此數,豈不可惜哉!又,遺山修飾詞句,本非所長,而專以用意為主,意之所在,上者可以驚心動魄,次亦沁人心脾。今華氏刻本內第十三四卷,率多題畫絕句,別無佳思;而郝經所謂五千餘首者,竟不得睹其全矣!不知世間尚有全集否,當更求之。

  拗體七律,如〔鄭縣亭子澗之濱〕、〔獨立縹緲之飛樓〕之類,《杜少陵集》最多,乃專用古體,不諧平仄。中唐以後,則李商隱、趙嘏輩,創為一種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之類,別有擊撞波折之致。至元遺山,又創一種拗在第五六字,如

〔來時珥筆誇健訟,去日攀車餘淚痕〕,

〔太行秀髮眉宇見,老阮亡來樽俎閒〕,

〔雞豚鄉社相勞苦,花木禪房時往還〕,

〔肺腸未潰猶可活,灰土已寒寧復燃〕,
〔市聲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

〔冷猿掛夢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
〔春波淡淡沙鳥沒,野色荒荒煙樹平〕,

〔清江兩岸多古木,平地數峰如畫屏〕,
〔長虹下飲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

〔東門太傅多祖道,北闕詩人休上書〕之類,集中不可枚舉,然後人慣用者少。

  遺山複句最句。如《懷州城晚望少室》云:〔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重九後一日作》云:〔重陽擬作登高賦,一片傷心畫不成〕,《題家山歸夢圖》云:〔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內有云:〔賦家正有蕪城筆,一段傷心畫不成。〕《玄都觀桃花》云:〔人世難逢開口笑,老夫聊發少年狂〕,《同嚴公子東園賞梅》云:〔佳節屢從愁裡過,老夫聊發少年狂。〕《此日不足惜》篇:〔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送李參軍》詩內,又有云:〔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彩衣起舞春斕斑。〕《桐州與仁卿飲》一聯:〔風流豈落正始後,詩卷長留天地間〕,《題梁都運所得故家無盡藏詩卷》亦有此聯。
《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三月阿房已焦土〕,《存沒》一首又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伐名家不數人〕,《答樂舜之》云:〔兩都喬木皆秋色,耆舊風流有幾人。〕《東山四首》,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著千金買范寬〕,《胡壽之待月軒》詩,又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卻坡詩說右丞。〕《錢過庭煙溪獨釣圖》:〔綠蓑衣底玄真子,不解吟詩亦可人〕,《息軒秋江捕魚圖》又有〔綠蓑衣底玄真子,可是詩翁畫不成。〕《臺山雜詠》內有云:〔惡惡不可惡惡可,未要《雲門》望太平〕,《贈劉君用可庵二首》內一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笑殺田家老瓦盆〕,次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大步寬行老死休。〕《寄希顏》末句〔共舉一杯持兩螯〕,《送曹壽之平水》亦用此句作結。此複句之最多者也。已見《陔餘叢考》。

  遺山在汴梁圍城中,自天興二年春,崔立以城降蒙古,後四月二十九日始得出京;而二十二日,已先有書上蒙古相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詩文俱有月日可考。此不可解。時楚材為蒙古中書令,遺山在金,由縣令累遷郎曹,平日料無一面,而遽干以書,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聲氣之雅;然遺山仕金,正當危亂,尤不當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節所關,有不能為之諱者。豈蒙古曾指名取索,
如趙秉文之類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則已百餘日;此百餘日中,楚材早慕其名,先寄聲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誼耶?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親至汴,來索其弟思忠等,遺山蓋即是時與楚材投契故也。

遺山以崔立功德碑一事,大不理於眾口。金哀宗天興元年冬,帝自汴京出,謀復河北,留完顏奴申、完顏習捏阿不等總諸軍守京師。及帝攻衛州敗,奔歸德,汴城中食盡,群議欲奉帝庶長兄荊王監國,以汴降蒙古,庶救一城之命。或以告二相,二相未敢專決。西面元帥崔立,遂因民之怨,殺二相於尚書省,劫荊王以汴京降。其時立黨獻媚者,謂立此舉,活百萬生靈,應作碑以紀。此功德碑之說所由起也。按《金史王若虛傳》謂〔立党翟奕,以功德碑屬若虛,若虛曰:學士代王言,此碑謂之代王言可乎?奕不能奪,乃召太學生為之〕。此本遺山所作若虛墓誌,《金史》據以為傳。是若虛與遺山,均無與也。《若虛傳》又云:〔若虛辭免後,召太學生劉祁、麻革到省,元好問即遺山。時為郎中,謂祁等曰:眾議屬二君,其毋辭!祁不得已,為草定,以示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然止直敘其事而已。〕據此,則碑文系祁先作,好問改作。然郝經有《辨磨甘露碑》詩云:
國賊反城自為功,萬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頌德召學士,滹南先生付一死。
即若虛。林希更不顧名節,兄為起草弟親刻。
省前便磨甘露碑,書丹即用丞相血。百年涵養一塗地,父老來看暗流涕。
數樽黃封幾斛米,賣卻家聲都不計。盜據中國責金源,吠堯極口無靦顏。

作詩為告曹聽翁,且莫獨罪元遺山。〕是已辯明碑文非遺山所作,其作者姓名,雖未直斥,而託之於林希兄弟,希本北宋人,為章惇所用,肆詆正人者。郝詩藉以引喻作碑文者耳。然既有作文之人,則非遺山可知。但《若虛傳》謂遺山改作,止直敘其事,而郝詩中仍有〔盜據中原〕等語,豈遺山所作不曾用,而仍用太學生所作耶?郝詩所云〔林希兄弟〕,是此碑必有兄弟二人共為之者。遺山《外家上樑文》備述此事,有云:〔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趙王禪文,何與陸機之手跡?伊誰受賞,於我嫁名。〕是當時作文者已受賞,而後反嫁名於遺山。又云:〔追韓之騎甫還,射羿之弓隨彀。〕自注:〔予北渡後,獻書中令君,薦諸名士,而造謗者,即書中所薦之人也。〕考遺山《上耶律楚材書》,薦士凡五十四人,其中有兄弟二人並列者,惟渾源劉祁及其弟郁,則郝詩所云〔林希兄弟〕,必指祁、鬱而言。而祁作《歸潛志》,又力辨非己作,而委之遺山。《歸潛志》謂〔禮部召余及麻信之入省,首領官張信之、元裕之以碑文為屬,餘等辭不獲命,乃歸草定,付裕之。越數日,又召至省,鎖門,裕之謂碑文今日當畢事。於是,裕之屬草既成,王從之及餘為定數字,銘詞則從之、裕之及存餘舊數字,碑序則全裕之筆也〕。下又云〔其文皆眾筆,非余全文,彼欲嫁名於余,余安得辭!後數日,首領官奉立命,齎告身三通付餘輩,特賜進士出身〕云云。觀此,可見《崔立碑》本祁起草,好問改定,又彼此嫁名,各自剖辨,而卒不能掩也。想見當時共以此碑為諂附逆賊,故各諱言耳。然遺山於此事,終有干涉,其《上樑文》,先敘圍中食盡待斃之狀云:〔窮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荊兄之通好,義均紀季之附庸。謀則僉同,議當孰抗!〕爰自上書宰相,所謂〔試微軀於萬仞不測之淵;至於喋血京師,亦嘗保百族於群盜垂涎之日〕。是請荊王監國,以汴城降,既系遺山先上書執政;《金史奴申傳》並載遺山語甚詳。及崔立肆逆,又嘗保護多人,免於凶害。則其於立,情分素熟,可知也。即《王若虛傳》所云:〔召劉祁、麻革至省,遺山以眾議咸屬二君為囑〕。是遺山已為之關說,原不必論碑文之作與否矣。

  遺山仕於金,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郝經墓誌謂入翰林知制誥,蓋兼官也。國變後,以詩文重名,為海內魯靈光者,幾三十年。客東平嚴實幕下最久。以國亡史作,己所當任,聞累朝實錄,在順天張萬戶家,乃往請於張,願以身任編纂之責,為樂夔所阻而止。於是構野史亭於家,凡金君臣事蹟,採訪不遺,至百餘萬言。所著《壬辰雜編》等書,為後來修《金史》者張本。其心可謂忠且勤矣!雖崔立功德碑一事,不免為人訾議;然始終不仕蒙古,時尚未建國號,故但稱蒙古。則確有明據。故郝經所撰墓誌及《金史》本傳,皆云〔金亡不仕〕,是可謂完節矣。乃李冶、徐世隆二序,俱以其早死不得見用於元世祖為可惜,此真無識之論也。設使遺山後死數年,見用於中統、至元中,亦不過入翰林、知制誥,號稱內相而已,豈若〔金亡不仕〕四字,垂之史冊哉!余嘗題其集云:〔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頗道著遺山心事矣。

  遺山當金哀宗天興二年壬辰,蒙古兵圍汴京,遺山在圍城中。未幾,哀宗奔蔡州。明年癸已正月,崔立叛,以汴降蒙古。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始出京,而二十二日,已有書上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餘作遺山詩話,以其在金時與楚材素無一面,何以未同而言若此?今細閱遺山集,楚材有二兄,皆仕於金:一名辨才,官靜難節度副使;一名思忠,官龍虎衛上將軍。楚材奉其主之命來索取,哀宗幸藉此可成和議,俱遣往。思忠誓不北行,投城濠死;辨才亦至真定而歿。是楚材曾親至汴京,蓋已聞遺山之名而物色之;遺山因有知己之感,與之投契,故有〔門下士〕之稱,非無因至前也。然律以境外之交,究不無可議。惟始終不仕新朝,尚為完節耳。校點者按:此條原在卷十二之末,乃後補者,現移附於此,以便參閱。

高青丘詩
  詩至南宋末年,纖薄已極,故元、胡兩代詩人,又轉而學唐,此亦風氣迴圈往復,自然之勢也。元末明初,楊鐵崖最為巨擘。然險怪仿昌穀,妖麗仿溫、李,以之自成一家則可,究非康莊大道。當時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為後生取法也。惟高青丘才氣超邁,音節響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筆即有博大昌明氣象,亦關有明一代文運。論者推為開國詩人第一,信不虛也。李志光作《高太史傳》,謂其
詩〔上窺建安,下逮開元,至大曆以後,則藐之〕。此亦非確論。今平心閱之:五古、五律,則脫胎於漢、魏、六朝及初、盛唐;七古、七律,則參以中唐;七絕並及晚唐。要其英爽絕人,故學唐而不為唐所囿。後來學唐者:李、何輩襲其面貌,仿其聲調,而神理索然,則優孟衣冠矣;鍾、譚等又從一字一句,標舉冷僻,以為得味外味,則幽獨君之鬼語矣。獨青丘如天半朱霞,映照下界,至今猶光景常新,則其天分不可及也。

  李青蓮詩,從未有能學之者,惟青丘與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青蓮樂府及五古,多主敘事,不著議論,蓋用古人〔意在言外〕之法。此古詩正體也。青丘樂府及《擬古十二首》、《寓感二十首》、《秋懷十首》、《詠隱逸十六首》,亦只敘題面,不復於題內推究意義,發揮議論。如詠向長,則但說長之畢婚嫁、遊名山。詠周黨,則但說黨之辭徵聘、樂田里。而一種邁往高逸之致,自見於楮墨之外,此正
是學青蓮處。七古內如《將進酒》、《將軍行》、《贈金華隱者》、《題天池石壁圖》、《登陽山絕頂》、《春初來》、《憶昨行》等作,置之青蓮集中,雖明眼者亦難別擇。昔司馬子微謂青蓮有仙風道骨;而青丘《贈陶篷先生》亦云:〔謂予有仙契,泥滓非久淪。〕蓋二人實皆有出塵之才,故相契在神識間耳。然青丘非專學青蓮者,如《遊龍門》及《答衍師見贈》等作,骨堅力勁,則竟學杜。《太湖》及《天平山》
、《遊城西》、《贈楊滎陽》、《寄王孝廉乞貓》等作,長篇強韻,層出不窮,無一懈筆,則又學韓。《送徐七往蜀山書舍》,古體帶律,奇峭生硬,更與昌黎之《答張徹》,如出一手。集中本有《效樂天體》一首,又《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一首,亦神似長慶。《中秋玩月張校理宅》,又似李義山。《玉波冷雙蓮》及《鳳台曲》、《神弦曲》、《秦箏曲》、《待月詞》、《春夜詞》、《黑河秋雨引》,又似
溫飛卿。《蔡經宅》及《書夢贈徐高士》、《贈李外史》等作,又皆似《黃庭經》。可見其挫籠萬有,學無常師也。即如身當元季,沉淪江村,身未歷殿陛,目未睹典章,一旦召修《元史》,列於朝班,其詩即典切瑰麗,雖賈至、岑參等《早朝大明宮》之作,不能遠過。此非其天才卓絕,過目即吻契,而能若是乎?惜乎年僅三十九,遽遭摧殞,遂未能縱橫變化,自成一大家。然有明一代詩人,終莫有能及之者。今姑摘
其七律數首於後,觀者可識其才力矣。
重臣分陝出朝端,賓從威儀盡漢官。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
潼關月落聽雞度,華嶽雲開立馬看。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
《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
城苑秋風蔓草深,豪華都向此銷沉。趙佗空有稱尊意,劉表初無弭亂心。
半夜危樓俄縱火,十年高塢漫藏金。廢興一夢誰能問,回首青山落日陰。
《吳城感舊》,蓋詠張士誠也。
〔書成一代存殷鑒,朝列千官備漢儀。〕《奉天殿進元史》
〔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清明日呈館中諸公》
〔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陽中。〕《寄題安慶城樓》
〔賜履已分無棣遠,舞戈還見有苗來。〕《送鄭都司赴大將軍行營》
〔用儒幸際千年會,造士欣為一縣師。〕《送殷孝章赴咸陽教諭》
〔春回廢苑還芳草,人渡空江正落潮。〕《送顧軍諮還梁溪》
〔不假五丁開道遠,俄看萬甲積山齊。〕《聞王師上蜀》此等詩氣調才力,不減於唐,而典麗細切更過之,前、後七子所未夢見也。《青丘子歌》一首,自言其作詩之憔悴專一,有云:
朝吟忘其饑,暮吟散不平。頭髮不暇櫛,家事不及營。
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向水際獨坐,林間獨行。
斫元氣,搜元精,冥茫八極遊心兵。微如懸破虱,壯若屠長鯨。
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萬怪呈。
是其功力之精至,可謂極矣。然集中惟《登西城門》云:〔併吞何時休,百骨易寸土。〕《題畫鷹》云:〔秋筋束老骨,天寒勢逾矯。〕《太湖》云:〔聲吹地將浮,勢擊山欲壞。〕此數句最為警策,其他亦少有驚心動魄者。蓋其用力全在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朗,此正是細膩風光,看是平易,實則洗煉功深。觀唐以來詩家,有力厚而太過者,有氣弱而不及者;惟青丘適得詩境中恰好地步,固不必石破天驚,以奇傑取勝也。

  青丘詩亦有複句。如《次韻西園公詠梅》云:〔春後春前曾獨采,江南江北每相思。〕而《和衍師詠梅》第三首,亦有此二句,但改〔采〕為〔探〕耳。《次韻陳留公見貽湖上之作》有云:〔葉應隨鳥散,山欲趁波流。〕而《月夜遊太湖》排律內亦有此二句。《晚尋呂山人》有云:〔君家最可認,隔樹有書聲。〕而《題畫贈內弟周思恭》亦云:〔君家還可認,為有讀書聲。〕《送思上人》有云:〔野飯晨留缽,城鐘夜到船。〕而《送衍師》亦云:〔村中乞米晨留缽,城外聞鐘夜到船。〕但變五言為七言耳。《詠樵》有云:〔伐木驚禽起,穿雲畏虎過。〕又一首《詠樵》云:〔穿雲沖過虎,伐樹起棲禽。〕皆未免重複。已見《陔餘叢考》至如《詠梅》九首內,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為佳句,而第五首〔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此則雖不複詞,而窠臼仍複。

  青丘詩有《吹台集》、《嶽鳴集》、《江館集》、《鳳台集》、《婁江吟稿》、《姑蘇雜詠》等編,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時有徐庸字用理者,彙而刻之,共一千七百七十餘首,名之曰〔大全集〕。青丘詩之在世者,惟此本最為完備,然編次尚多錯互。既分體為卷,自不專在編年,然分體中亦須隨其年之先後,閱者始了然。今則中年之作,或雜於少時;元季之作,又入於明初,使人悶悶。如《送張進士會試》有云

邇來國運屬中圯,爭慕死節羞生全。潯陽老守須汙赤,山東大帥魂沉淵。
蓋指李黼、董摶霄等殉難之事,則元季詩也,而皆編在《始歸江上夜聞吳生歌》之後。中有云:〔解紱今年別紫宸,歸舟江上又逢君。〕則青丘已應召修史,擢戶部侍郎辭歸矣。其後又有《送張員外從軍越中》之作,有云:〔明朝若上越王台,應有中原陸沉歎。〕又有《送王積赴大都路》等詩,則又是元季所作。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前後倒置,不勝披尋。至如五排及七律,皆以明初在朝之作冠於首,而先後里居、客
居詩在後,此固明人習氣,好以承明著作壓卷,以為冠冕。然五七古則又以里居、客居詩編在前;五律又以在朝之作編在中間,而里居、客居詩分列前後;七絕又將《車駕享太廟還宮》等作編在卷後,體例皆不畫一。明人刻書,不加考訂,往往如此。

  青丘之死,據《堯山堂外紀》,謂其有《題宮女圖》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明祖聞而銜之,故及於禍。李志光所作傳,則謂啟謝事歸里,適魏觀守蘇,甚禮遇啟,啟不得已,為其上客,遂連蹇以死,傳作於洪武乙卯,故並不言被誅。則青丘似專為魏觀所累。惟《明史》本傳謂〔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拈兼之未發。歸家,以觀改修郡治,啟為作《上樑文》,帝怒,遂腰斬於市〕。是青丘先以
詩召嫌,而禍發於觀之《上樑文》也。按青丘又有《題畫犬》一首云:〔莫向瑤階吠人影,羊車半夜出深宮。〕則更不止〔隔花吠影〕之句矣。獨是張士誠有浙右時,群彥多受其官,青丘獨屏居吳淞江上,其不仕於僭偽,已有卓識。及洪武初召修《元史》,史成,令授諸王經,旋擢戶部侍郎,青丘畏禍,力辭而歸,可謂明哲保身矣。乃又以詩文召禍,何其不自檢耶!按《上樑文》不可見,而集中尚有《郡治上樑》詩一首云:
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南山久養干雲器,東海初生貫日虹。
欲與龍庭宜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志光所作傳,謂〔啟與饒介為詩文交,最相契。他定交者,又有王彝、楊基、杜寅、張憲、張羽、周砥、王行、宋克、徐賁,皆不羈才〕云。《明史王行傳》載〔北郭十才子〕,則高啟、王行、徐賁、高孫志、唐肅、宋克、餘堯臣、張羽、呂敏、陳則。今按青丘《懷十友詩》,則張羽、楊基、王行、宋克、徐賁、王彝、余堯臣、陳則、呂敏及僧道衍。而與賁贈答尤多:
五古有《同徐山人賁過妙蓮佛舍》一首,
《懷徐七一》首,
《雨中留徐七》一首,
《送徐七往蜀山書舍》一首,
《次徐山人與倪雲林贈答詩韻》一首;
七律內有
《期徐七遊雲岩》一首,
《答徐記室病中作》一首,
《徐記室北歸見訪南渚》一首;
七絕內有
《戲和徐七臥聞鄰家酒槽聲之作》一首,
《寒夜逢徐七》一首,
《讀徐七北郭集》一首,
《徐記室謫鍾離歸同登東丘亭》一首,
《徐記室客京師餘至京而記室已歸》一首。此可見二人蹤跡之密也。此外,則道衍亦最厚。五古內有《答衍師見贈》一首;七古內有《和衍上人觀梅》一首;五律內有《賦得履送衍上人》一首;七律內有《衍師
見訪鍾山里第》一首,《送衍師還相川》一首,《詠梅次衍師韻》一首。是時道衍方以詩與諸才士角逐名場,固未知後來為佐命功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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