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潘国兄 | 十号宿舍 ——我的师范,我的高邮(下篇)

 老鄧子 2019-09-06

上篇是凭着一股劲儿写的,仿佛是和现实较劲:一个那么真实的活在记忆里的校园和城市,怎么就凭空没有了?可就是没有了,纵有银杏立在那里,还是难以复原哪怕一角风景。连镇国寺塔也不是昔日的塔,它升级改造过程中,加进了很多新元素,就像人家装修完毕,一切尽管美轮美奂,却是说不出的陌生。

现在,假定我站在10号宿舍前。我的左边是9号宿舍,住着幼师班的女生,我的右边是11号宿舍,住着原八一三班女生。之所以称“原八一三”,是因为后来后来我班也成了八一三。这是这么回事:学校不知因为什么,不知是教室不够用,还是教学人员不够分配,总之八一级五个班缩成了四个班,原一班解体,插入除幼师班以外的班级。八一级五个班级,从一班到四班是普师,五班是幼师。这个插曲使我们普师班集体换了名。原一班的同学,则失去了自己的集体,十几个不等地穿插到别的班级。至此,普师班所有班级,内容和形式都起了变化。


我现在在10宿舍门前。这是带走廊的瓦房,红色楹柱,上系晾衣绳,绳上常常是挂满了万国旗一样的衣服。衣架一个挨一个。冬天晒被子,就更是拥挤。门前的苦楝树和人家的后窗风景,被衣物挡住了。偶尔衣物一空的时候,我会手搭晾衣绳摇晃身体,一前一后地荡,像在老家一样。也喜欢倚着木柱看天,无所谓想,无所谓不想。

10号宿舍,东西对称放六张架子床,住十个人,东边靠门一张床,充当置物架,我们带来的箱子,不用的被子,都搁在上面。

我站在10宿舍门前,假定晾衣绳上如长城一般的衣物没有阻隔视线,我会看到门前离得很开的苦楝树,看见人家的后窗和屋顶。我的右边宿舍出入着袅袅婷婷的学姐们,我的左面有幼师班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有八一级的小男生,他们的宿舍在水池东面,恐怕本来是两幢瓦房,因为共用同一个水池,砌成了连廊。我的后面是两层的宿舍楼,清一色地住着男生。我们常常穿过水池,从男生楼中间通道走向操场外的煤渣路。教室在操场后第一排的时候,则常常由此捷径进教室。学校下午课结束得很早,往往下午三点半就放学了。此时,就算是冬天,太阳离地平线也还有一段距离。男生们不愿浪费大好时光,大多奋战在球场,排球和篮球是他们的最爱。假定你正由此捷径经过,一枚从球场飞出的球击中了你,你非自认倒霉不可。楼下成排的水杉无言地看着,并不为你作证。或者,你对那些男生并无恶感,挨了砸,捡起球回扔给他们,再低头走开。


我站在宿舍前,礼堂就有位置了。礼堂前靠近厕所的两棵银杏也有位置了。我现在画上它们。礼堂南北开边门,我们往往排队,鱼贯而入或鱼贯而出。南面靠西一处边门,旁有路灯,我曾经坐在它的高台阶上补作业,就着路灯光,赶着明天要交的作文,就是那篇写元宵灯节的文章。银杏树打着好看的碎叶伞,那是春天;它挂满青果,夜来风雨把果和叶打落了,地上铺着一层,那是夏天;枝头一片金黄,像停着一树的黄蝴蝶,那是秋天;叶和果落尽了,枝干突兀着,顶着苍青的天,那是冬天。那时,我捡过青果,也捡过黄熟的臭臭的果,我当它们是玩具,儿时常从卖糖人那里,一分钱两个买来,玩一种叫“跛白果”的游戏。那时,这些白果是财富的象征。我惋惜青果,我珍惜熟果,但我没把它当食材。舍友九芹说,白果烧肉好吃得很。

有一天礼堂的北边门开了,我们鱼贯而入,依次坐好,等候一位名人来做讲座。他是《大淖记事》的作者。某天晚自习,程老师夹了一叠油印的资料进教室,把带着油墨芳香的《大淖记事》发给我们,有好多页,发完,老师还给我们装订了。说,这是一篇高邮人写的了不起的小说。那真是一篇了不起的小说。我们连夜看完,泪水涟涟。巧云与十一子的美和艰难,拨动了我们的心。那大淖,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似乎熟悉,却又陌生。我们于礼堂里肃然而坐,恭候神秘人物降临,不知作者是何等样人。跟随校领导走上讲台的,原来是一个年过花甲的小个子老人,皮肤不算白,这就更像有年代的样子,像一个旧人。或许像他描述的那个时代的人?那他是十一子吗?他跟十一子是什么关系?胡思乱想着,小个子讲话了,我们已经知道他叫汪曾祺,大淖的记录人。很亲切,很琐碎。我大致记得几个让我会心一笑的词。走电,走火,走水。格铮铮,标致。头发光得苍蝇立不住。……嗨嗨,他在讲文学语言的生动性,口语中生动传神的语言。


那种鸦雀无声全体凝神静听的情景,作为我们与大师亲密接触的唯一纪念,而被珍藏着。再读《菰蒲深处》《人间草木》便很亲切,仿佛那个不白的瘦瘦小小的老人还在讲台上,讲述着他的里下河方言词汇的美感和灵动。

从北门进去,从南门出来,一个半天过去了。踩着铁锈色的水杉落叶,走上砖铺的道路,要想一会儿才知道方向。因为灵魂飘移了一个下午。

礼堂的功能太多了。全校性的集会,配合五一、十一、一二九这些政治性节日的文艺竞赛、文艺汇演,也都在这里。最难忘的是一次元旦晚会,辜伟节老师朗诵《风流歌》,那是全校师生都喜欢的长诗。“什么是风流/风流是我心田的庄稼/风流是我脑海的绿洲……”潇洒,奔放,凝重,热情,若大江奔腾。那是八十年代初,时代处于一日千里之势,国民精神艺术化的表达。刊登这首长诗的报纸,被许多同学传抄着,如果那时具备是新媒体的条件,这首诗歌怕会是十万加的阅读量,一夜爆红吧?

小小的礼堂,多少人曾经以此为驿站,放飞心灵?它容纳过多少怀揣梦想的心灵?从乡村,到城市,多少人从这里窃取了火种,把它传布出去,点燃千万簇温暖的火?


十号宿舍是我的落脚点,很多故事从这里开始,在这里收尾。在内心里,我一次次回到这里。仿佛一回到这里,我就有了坐标。

现在我应该从礼堂东墙外的道路出发,移动自己的身体吗?食堂,饭厅,办公楼,一排排的教室,一处一处地访问?那些人字形屋顶的教室,我曾经在第一排,也到过第二排,门前的水杉曾经被我凝视,现在隔着悠悠的岁月,它们常常凝视我。教学楼落成投入使用,我还待过它的二楼、三楼……我一次次走进底楼玻璃门厅的时候,我想过以后我会抱怨那时观察不仔细,以致无法用更多细节来支撑我的叙述?

不得不哀叹,我是太粗心了:木质的图书楼,只听到脚踩楼板的空空的声响,我一次次徘徊在城墙一样高的书柜间,用指尖推出一本书,那帮我取书的阿姨的脸竟然模糊了,她是李梅同学的妈,李梅拉二胡很好的。老师的办公楼有外楼梯,它在图书楼后面吗?全国特级教师斯霞、李吉林曾经来校做讲座,在那楼梯上合影。可是,办公楼,图书楼,银杏,它们是一个什么关系?它们通通在一个花木扶疏的园子里,是吗?


没人能够回答我。

时光把答案偷去了。

我便再回到10号宿舍,重走尚且清晰的大路,探索岔路口分出去的风景。

无功而返。

乐此不疲。

我住十号宿舍,我有十名好伙伴,我有200名同级的同学。他们现在在四面八方。我的师范,我的高邮,也是他们的。

谢谢您,一直追随我的思绪读到这里。

这不是一篇文章,这是一个个梦的碎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