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他们将沿着大樟溪的溪水顺流而下,路过青山,路过险滩,路过沉静如画的深潭,从一座座桥下穿过,一片片田野中穿过,最后到达他们要去的都市与大海…… 在古镇嵩口,演一场小离别 后来我们还是去了那个河岸的尽头。 沿着长长的河堤。 那里有最宽阔的水面,水面上横生着榕树的枝桠。两棵很老很老的榕树守护着这一片河滩。一千年了。 一千年是个什么概念我搞不清楚,只在那一天早上的清晨,我们跑过漫长的河滩,来到这里,在树下,在鹅卵石砌好的河滩上坐下来。 静静看着溪水和对面的青山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流过。 这真是个发呆的好地方。 有两个妇女在溪中浣衣,背对着我们,蹲在水边用力地搓洗然后拧干。 我有点怀疑,昨晚大雨,这溪水有些浑黄,能否淘尽衣上的污垢? 但乡民们似乎没有这种怀疑,他们一个个地沿着溪水,三三两两分布着,流动的溪水总能带走尘埃。 我一会儿叫它“溪”,一会儿又叫它“河”,事实上我也分不清溪流和河流的差别。溪水更加细小更加清澈更加跳跃吧,而这片河面宽阔,平展,不太急也不太缓,听得见哗哗的水声,但它的名字又是“大樟溪”,大樟溪,与一位过早逝去的诗人同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位诗人本来的名字叫“大樟”,一位过早逝去的优秀的诗人。许多人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来得及读到他的诗。后来他的好友将他的遗作整理起来,为他出版了一本诗集,然后每年的某个日子会想到他。这是个有点悲伤的故事,但悲伤其实是轻的。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痛苦转成悲伤,悲伤转成忧郁,忧郁转成惋惜,惋惜转成轻叹,最后转成遗忘。我们总会遗忘,那个省略号之间的间隔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弱。人之常情。 这溪的名字与这位诗人的名字重合其实是巧合。二者都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但对于介乎二者之间的人来说,却念此而想起彼,也算是一种怕被遗忘的提示吧。 其实很多朋友都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 就像今早一起跑过长堤的朋友,她说要多跑几圈,结果回来的路上居然就走散了。我在古榕树下的鹅卵石滩上呆坐着,心中不免有牵挂。想着此时是等待还是离开。等待让人焦灼,时间被像抻面条一样被拉长,稀释了,模糊了,显得特别长;离开,又怕她回来时我不在,会互相找,仍是焦灼。人常常处于这种两难之中,没有明确的答案与出路。还好这无关生死,甚至都无关痛痒。就在这小小的码头,走散也不至于找不回来。于是我在犹豫了半个钟头之后还是决定往回走。一路上也未碰到她。后来她告诉我,她就在岸边的农田里跟一位菜农聊天。那位年老的菜农在割韮菜。清晨的菜园想来是诱人的,带着露水的菜苗,晃着发亮的晨光,正在弯腰劳作的老农,踩在湿润绵软的土地上,这画面让人多么想亲近。我心中有寻找和牵挂的焦灼,想必就在此时就错过了。 错过并没有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小镇,没有人会真正的错过。况且在人人都怀揣手机的情况下。一个按键,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找到,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古镇,一个小小的码头。有时候想一想,手机其实是个有伤风情的存在。 常常会想起上学时候古文老师讲“付诸洪乔”的故事。“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不知道为何,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大概是骨子里不负责任的自由主义的基因在起作用——觉得世事就该如此“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不必自以为是做过多的勉强。后来看电影《海角七号》,范逸臣演的邮差,也是一个现代版的洪乔,他每天从邮局里驮了一大包邮件回来,也不去送,就躺家里睡觉听歌,把邮件塞床底下了事。那这些信的命运呢?这些信的主人的命运呢?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吧。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浪漫。如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牵系实在绑得太紧了。以至于人类的生活由远古的写意变成了工笔,甚至变成了高像素的写实画,精准、真实得让人害怕。没意思。 这大概也是我那么喜欢电影《聂隐娘》的原因。尤其片尾那个磨镜少年,等到由远及近的聂隐娘归来时淡淡的微笑与欣喜。一个老者用近似四川或云南话的语调说,“这个姑娘好信诺啊”,然后是隐娘与少年共同牵马远去的漫漫长路,山峰与苇草——既喜欢这种没有必然性的空茫的守候,也喜欢这种一言既出,千山万水也不能阻隔的信诺。并且二者都视为平常不过,视为理应如此——所以这是古代。所以是传奇。 嵩口这个地方总让人想起古代。 树是古老的。河流是古老的。房子是古老的。街巷也是,人也是。 一千年的古榕,不言而喻。 河流,大樟溪,不言而喻。 青山。古庙。不言而喻。 房子呢,很多人还住在明清时期修建的传统的大厝里,好几代人。奢侈的平面拓展的大院,而非向上耸立的长方形盒子。泥土墙。青瓦一片一片覆盖。一进,两进,三进,门厅,厢房,木阁楼,美人靠,半边亭,木窗上精细的雕花,抬头能看见房檐上用灰塑在讲故事,立体又生动。最最奢侈的,是出门有田园,有李子林,有青梅林,有青山和流水,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下台阶的地方。 头天晚上住的地方就在码头边的一座二层小楼,民宿的主人是一位年长的姐姐,还有一条上了年纪的小狗,已经陪伴了她十余年。她经常抱着小狗站在阳台上看对面河中的一群野鸭。说它们平时就躲岸边的竹林里。她天天没事就站在阳台上观望,看它们在母鸭的带领下沿着溪岸找食,或在水中游来游去。我笑说,真好。 可是紧接着她又说最近对岸修河堤,鸭子都惊了,快一个月没见着它们了。她甚至沿着樟溪的河岸,散步到邻近的村子,想看看能否再碰见这些野鸭,但始终未见。偶尔有村民告诉她,哪里看到一群野鸭了,她心稍微安一点——这个故事面对面地讲出来有点矫情,我们都知道人与动物这点缘份,离别是必然的。我害怕郑重其事地去讲这忧伤,虽然我体会过这种忧伤和不忍,因此我听一半就装作不经意地岔开了。 诗会结束后的下午,嵩口的天空下起了雨,老街的鹅卵石被淋得油亮亮的泛着光。我搬着行李箱走在老街上,两边吃过饭的小店主人都跟我打着招呼,要先走啊?是啊,我急匆匆地走着,因为淋着雨,但又有点离别的兴奋与不舍。同行的伙伴们还将继续在嵩口游玩,他们不着急走。我一个人穿过人群,好像在雨伞浮动的人潮中逆流而上。 是的,我要走的是陆路,而与我背道而驰的诗人们却仿佛要走出古街,沿着德星楼的石梯拾阶而下,到大樟溪岸等候一只即将驶出的木帆船。像一百年前出行的先人一样,他们将沿着大樟溪的溪水顺流而下,路过青山,路过险滩,路过沉静如画的深潭,从一座座桥下穿过,一片片田野中穿过,最后到达他们要去的都市与大海——那是一场比今日的离别恢弘得多,壮丽得多的远行。 夜晚的德星楼 ![]() ![]() 《爱上一座城》 中国华侨出版社 曾建梅 著 2017年5月出版 曾建梅,80后文字工作者,原籍四川内江,现居福州,《闽都文化》杂志编辑部主任。在《诗刊》、《福建文学》、《海峡诗人》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多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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