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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玫瑰与火焰合而为一丨李斯特《但丁交响曲》漫说(上)

 周原樵翁 2019-09-08
当玫瑰与火焰合而为
——李斯特《但丁交响曲》漫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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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但丁的《神曲》一直是李斯特喜爱的文学作品。当然,对任何了解但丁的人而言,这也是一部天主教徒版的《天路历程》。后人多所忽视的一个重要事实,是李斯特基督教情绪极其浓厚。从天性上讲,李斯特应当是接近巴赫或布鲁克纳那样虔诚的人。可惜的是,他长得太帅了,而且还喜欢生活的巴黎,所以难免浮华缠身——“老衲无端堕业尘”。《但丁交响曲》把李斯特的矛盾中的宗教情绪表现得十分有个性——那就是一种“祭献”,一种灯红酒绿深处对苦行的渴望。

△巴伦博伊姆指挥李斯特《但丁交响曲》

    浪漫主义音乐从技术讲,就有一种命定的“拯救”倾向。因为如果不想让音乐瓦解的话,就必须向“拯救”行进,为放纵的旋律找一个落脚处——就如同德国哲学必须有一个绝对精神的“大团圆”一样。作为萨克逊新教徒和街头革命参加者的瓦格纳,最着迷的就是“拯救”,但他是把艺术当成替代品。而天主教徒的李斯特做不到这一点。李斯特最像的一个人也许是中国人——李叔同。确实,从《但丁交响曲》以及李斯特出家后那为数众多(然而罕有人演录)的宗教作品中去寻找李斯特的行踪,要比去贵妇人沙龙里更容易逮到他。

    李斯特自幼喜欢但丁的三卷巨著《神曲》,可以说手不释卷。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他就酝酿为《神曲》谱曲。从最初的钢琴曲到完整的交响曲,这个愿望像是一项使命一般。这种使命感的来源,十分值得寻味。这真的是一个有巨大挑战性的工作,因为《神曲》代表了中世纪西方思想的一座顶峰,受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洗礼的人,是难以理解那个“非古非今”的中世纪世界的,就更不要说以个人主义、悲观主义为基色的浪漫主义了。然而李斯特对《神曲》的执著,表明这位性情秉赋超凡的人,对于信仰和拯救的无能为力又心有不甘,从而最终选择了唯一种听天由命的“祭献”。
    从体裁上,李斯特作原本打算按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三大篇章来表现《神曲》的三大部分。据传说,瓦格纳认为人间音乐无以表现“天堂”,所以李斯特放弃了最初的计划,就在第二乐章的结尾处加上了女声合唱的“圣母颂”,用以简明扼要地取代永不存在的第三乐章。这也确实是一个上佳的选择。几百年来,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对大多数读者而言,但丁《神曲》的真正魅力主要地集中在《地狱篇》。但丁把他的一腔怒火,化为地狱里永远不灭的硫磺烈火。浪漫派的管弦乐技法,非常有利于表现这一部分的暗无天日、鬼哭狼嗥。因为有苦难就有戏剧性,有愤怒就有节奏,有同情就有旋律。相形之下,《炼狱篇》就缺少了一些戏剧性。炼狱作为“净界”的独有特征,就是那种渴慕,这可是浪漫派管弦乐的最爱。然而《天堂篇》就走完全不同了,就像“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着”非常无聊一样,因为没有了冲突、完美无缺,一切就只能结束了。在真正的完美中,世界将不复存在——至少对人类理性而言是这样。所以即便但丁也只好以“爱推动着宇宙运行不息”这句话宣布全诗的告终。

△赵成珍演奏李斯特《但丁奏鸣曲》

    当然,管弦乐是不可能把《地狱篇》照样摹写下来的。李斯特谱写交响曲时所取材于《神曲》的,与此其说是某一情节故事,不如说是整个《神曲》的精神基调——永恒愤怒与无限怜悯的冲突。被暴风卷动吹打的灵魂,被阴雨打湿的灵魂,被硫磺炙烤的灵魂,被沥青沸煮的灵魂――《地狱篇》里惊心动魄的场景,都在黑暗之中石光电火般一一闪现。700多年来,《神曲》之所以具有永垂不朽的感染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地狱篇》。因为正是在《地狱篇》里,但丁把自己深沉的罪感、强烈的痛苦、无法抑制的愤怒表达的淋漓尽致。
陷身于浪漫派深处的李斯特知道,从表面上看是但丁的怜悯,从深层次看是神明的正义。但丁的力量,就在于他总是突破他热爱的神圣秩序——神的绝对正义与神的无条件怜悯,同时存在于他的思想之中。这种惩罚与宽恕之间的内在冲突,使得但丁成为恩格斯所说的“中世纪最后一人,新世纪的第一人”。也就是为此,《神曲》成为一代又一代作曲家动笔的支撑点,而这些人当中,还是李斯特神父表现得最让人满意——他并没有让浪漫派的主导精神——怜悯或自怜主导管弦乐。



02

 
     《但丁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没有任何的引导而是开门见山(“地狱之山”)。由于音乐手段表现力的直捷性和局限性,李斯特放弃了但丁《神曲》那著名的开篇(他肯定非常喜爱这一开篇),这一开篇是以梦醒之后现实的诗人但丁对地狱之旅的朝圣者但丁“回顾”开始的。这一放弃表明,李斯特虽然是“交响诗”这一体裁的创造者,虽然是他把文学叙事性(一项令人疑窦重重的发明)引入了音乐艺术,但他自己始终是尊重音乐的本质的。所有熟悉《神曲》的人都不会这么忍痛割爱,甚至放弃了开篇中但丁与母狼、花豹、狮子的三重象征性遭遇(本来,这可以为铜管乐器提供了三次难能可贵的炫技机会)。作曲家也放弃了但丁的神圣向导维吉尔的出现(那是木管多好的机遇啊!)李斯特一开始,就把我们直接抛到了怪兽狂呔的地狱门前。
     李斯特的是正确的。音乐的长处,就是诉诸情感的直接性,而语言艺术诉诸的则是理性。擅长表现刹那间微妙复杂情感的音乐,对反思性的叙述艺术要敬而远之。因此李斯特删繁就简,以出人意表的力度与动态对比,用音乐的强大爆发力,径直切入但丁的中年之梦——“就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伸缩号、土巴号低频撕裂轰鸣,定音鼓的槌击精神抖擞——表现的正是当身体睡意沉沉时,灵魂在地狱之火面前的觉醒——与其说这是描写性的,不如说是召唤性的。浪漫派音乐的一大特色就是“招魂术”。李斯特招来的,是地狱门楣上的巨大铭文:“凡是进入此门者,弃绝一切希望吧。”
但是在这种暴力的管弦乐描绘中,存在着出人意表的狂喜,其热度犹如布鲁克纳面对上帝时的激情。这难道不是最妙的创作吗?在中世纪的正统天主教世界观中,宇宙就是亚里士多德、托玛斯主义的神圣秩序。地狱就像天堂一样是神圣秩序本身。一种绝对的爱,与一种无条件的正义并行不悖。李斯特的地狱恐怖可畏但是神圣而庄严。
    浪漫主义音乐的宿命就是“拯救”,然而对但丁的神学而言,地狱是不存在救赎的。但丁的世界观是现代人绝对会认为不近情理的。这是一个正统的神正论问题:即使上帝的仁慈都无法动摇上帝的正义。对现代人而言,中世纪的地狱背后,那“至高意志”也许更像是一个虐待狂而不是至善的上帝。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尼采以他的浪漫派夸大其辞提出:《天堂篇》最后一句话“是爱推动了宇宙运行不息”应当修改成“是憎恨推动了宇宙运行不息”。其实这本来就是一码事儿:上帝无条件的拣选,与上帝绝不宽贷的永罚,在人类理解力无法企及的彼岸。正是对这种绝对信仰的反抗,才造成了中世纪的完结。
    李斯特在这里,以他自己一生的疑惑和悲伤,表现出一股内心真正的绝望,但那是一种天主教徒的绝望——音乐再次告诉我们:除了彻底的绝望之外,很难想象还有更好的道路,能让我们转向上帝的——整部《但丁交响曲》,全无布鲁克纳的虔信、马勒的哀婉或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这里是一种绝对的冷酷无情。抛掷雷电,撼动山脉,倾翻大河,摧毁万国——一个《旧约》中上帝在烈火中审判。(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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