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 ┊丛台风」孔祥廷：磁·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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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魂

文/孔祥廷

每逢大事必有远朋。2017年，在我的家乡峰峰矿区承办“邯郸市第二届旅游发展大会”期间，鶴颜白发的老者从天而降，像我的知心朋友一样和我促膝长谈，漫说磁州窑故事，释疑我心中的难题。今年12月2日，“邯郸磁州窑学会”成立，老人又像去年一样，兴冲冲地赶来向我祝贺，我也虚心地把一年来磁州窑研究和产业发展中的大事向老人作了汇报，并请老人为我释疑了一些难题。

下面是老人为我释疑“磁州窑为什么能够千年不熄”的全过程，在此与各位方家共享。

一

磁州窑不是一般的瓷窑，她是全国唯一的千年窑火不熄、窑址遍布全国各地的大窑，她的产品也不是一般的瓷，而是文瓷，是有思想的瓷，他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从远古走来，又承载着成教化、助人伦的担当向未来走去。可以说磁州窑在她的发展历程中，取得了辉煌成就，在中国陶瓷界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挑战，在克服困难中前进，磁州窑也不例外。老人给我讲起了磁州窑发展壮大的历史。

早在8000多年前，我们的先人就在磁州地区开始了陶器生产，并创造了灿烂的磁山文化；北朝时期，先人们又凭借着紧邻都城的地理优势，在邺城附近的曹村建成了规模宏大的曹村窑，给皇家贵族烧造御用瓷器，成了名副其实的官窑。说到此，老人手捋长髯，面带微笑，沉浸在对历史美好的回忆当中。突然，只见老人脸色一变，话锋一转说到，真是富不过五代呀，到了宋代，磁州窑遭受了重大挫折，遇到了严重挑战。

宋朝是一个文人掌权的朝代，随着统治者文化素养的提高，书香取代了剑气，儒雅取代了任侠。在审美文化上，唐朝的豪爽、大气、开放、包容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条件，阴柔、细腻、内向、儒雅的风格渐渐成为主流审美观。这种审美观反映到陶瓷生产方面，便给磁州窑的发展带来一场寒流。官、汝、哥、定、均五大名窑生产的单色釉瓷器，滑爽温润的釉色、坚致细密的胎质广受朝廷上下的青睐，而磁州窑则因其胎粗质松而遭到冷遇。市场的变化给磁州窑的生产带来了沉重打击，规模小、底子薄的磁窑，生产停滞，窑场倒闭；规模大的磁窑也在苦苦挣扎。说到此处，老人停顿下来。我抬眼望去，只见老人两眼含满泪花，我也跟着心酸眼涩，急忙给老人倒了一杯水。

停了约一袋烟功夫，老人接着讲到：那时，磁州窑最大的窑主是袁大巧，只见他整日里愁眉苦脸，茶饭不进。有一天，他又像往常一样沉浸在磁窑的困境中。也许是长期的煎熬使他身心疲惫，也许偶感风寒使他身体有恙。总之，他劳累交加，卧床不起。家人请来大夫，给他吃了些助眠药后，他便轰然睡着了。真是醒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他太集中精力于窑场生产了，致使他在熟睡中还满脑子磁事。

袁大巧作了一个梦，他梦到了窑神百灵来窑场巡视，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将窑场的困境和自己的苦楚一股脑地向窑神哭诉，并请求窑神救他于水火之中。窑神听罢面色凝重，闭目沉思。片刻，窑神取出文房四宝，迅速在纸上写下了“以古为师，磁外有解”八个大字。袁大巧很是惊讶，也很恍惚，他正待上前发问，只听窑神朗声说到:向北走。说完便不知去向。

醒来后，袁大巧情绪大为好转，病情也仿佛好了许多。他回想梦中情形，突然醒悟，莫不是窑神在给我指点迷津。他迅速命家童准备好吃食，按窑神指点一路向北游去。

出彭城向北大约10多里路程，便是以出产砂器闻名的义井镇。这里地处滏阳河源头，溪水清澈，潺潺流动；两岸树绿花艳，鸟飞蝶舞，如花园般的美丽。袁大巧望着这无边的美景，心胸豁然开朗。正当他手舞足蹈之际，忽然看到一老人提一陶罐在河边汲水。只见这陶罐1尺多高，在红色的地子上绘着黑色的花卉纹饰，在阳光的照耀下煞是好看。袁大巧看呆了。他想起了窑神写的字，“以古为师”，瓷的前身不就是陶吗？先人们制陶的过程不正是我们制瓷的老师吗？“磁外有解”，啊！原来陶上的纹饰就是我们磁器发展的榜样啊！他又想，如果自己在磁器上也绘上美丽的纹饰，何愁没有销路。

他立即招呼家童返身回家，把自己作的梦和一天来的所见所思告诉家人和窑场师傅，大家都一扫愁绪，兴奋异常，都觉得袁大巧的主意很好。从此，在袁大巧的带领下，磁州窑很快创烧出了用黑药土作彩，在饰有化妆土的胎坯上写字画画的白地黑花磁器。

看到老人脸上有了笑容，我的心情也变的格处轻松，就着老人的话头，我也适时的卖弄了一下。我说：北宋时期，是白地黑花的初创期，尽管她还很稚嫩，但她是新生事物，代表着陶瓷艺术发展的方向，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对，老人接着说：这种瓷器虽不及五大名窑鲜亮、儒雅，但她却质朴、大气，且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深受劳动人民的喜爱并迅速风靡大江南北，畅销华夏九州，磁州窑也因为创烧了白地黑花，开创了陶瓷釉下彩装饰，奠定了其在中国乃至世界陶瓷史上的崇高地位。说到激动处，老人深深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到：正因为磁州窑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求生存，她的根深深扎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里，是有源之水，所以她能历经风雨而长盛不衰。

二

自公元 979年开始，发生在中华大地上的宋辽、宋金、宋蒙之间的战争，持续了近300年，最终蒙元入主中原，一统华夏。这些旷日持久的战争给中国的政治、经济尤其是文化带来了毁灭性的摧残，唐宋时期发展到顶峰的中国古代文化遭遇了灭顶之灾。有道是宋之后无中华，中国的文化在此转了个弯，由雅转俗。而以雅为突出特色的5大名窑因此相继断烧，唯独磁州窑非但没有停滞，反而在金元时期，以精美的彩装饰达到其艺术的高峰，这有点让人费解。老人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疑虑，便从政治历史、审美文化的角度，给我作了详细解答。

他说：金元时期，特别是元代，统治阶级轻视文化，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停止了科举考试，中断了文人的晋升渠道，这就使得文人的地位急剧下降，当时有人分十等之说，儒士居第九，比娼妓还低，仅优于乞丐，其处境相当悲惨。很多人出于谋生的需要，转而从事当时被认为是下贱的工作。比如关汉卿、白朴、杨显之等就都委身“书会”，进行杂剧创作。

和他们一样，磁州地区也集聚了一批文人，他们委身窑场，创作磁画。著名的“闲闲书院”成员就曾参与了磁画创作。“闲闲书院”？看到我有疑问，老人急忙解释，“闲闲书院”是金代末年告老还乡的赵秉文在家乡磁州创办的学堂。【赵秉文生于1159年，卒于1232年，字周臣，号闲闲居士，今河北磁县人，官至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是金代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斎号“闲闲斋”。】在赵秉文的悉心栽培下，“闲闲书院”许多人成为享誉当时的青年才俊。

这些人都是饱学之士，有满腹锦绣。在那样一个野蛮、污浊、黑白不分的年代，他们取士无望，报国无门，但他们有理想、有志趣。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与磁画结合起来，创作出许多表现作者理念的磁画作品。听到此，我突然想起了现藏于峰峰矿区“中国磁州窑历史博物馆”的一只元代四系瓶，上书元曲山坡里羊：“晨鸡初报，昏鸦争噪，哪一个不在红尘里闹，路遥遥水迢迢，利名人都上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人不见了！”。

这支曲子好像反映了元代人们摆脱不了红尘俗世，总是在追名逐利的思想，我貌似理解的问道。是的，它是赵秉文的大弟子赵鹏书写在这只四系瓶上的，赵鹏还是赵秉文的侄子，从小跟随赵秉文学经习典，是名噪磁州的文士，他长期在李家窑画磁。生活的艰辛磨圆了他那不羁的文人性格，岁月的流逝增加了他对社会的失望。正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赵鹏对这支充满无奈的曲子产生了强烈共鸣，并奋笔将其书写在这个体型硕大的四系瓶上。像这样能够体现作者思想感情的磁画作品，在磁州窑比比皆是。

如果说元曲是元代文人委身勾栏，把高雅的诗词艺术与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相结合而创造出的带有元代烙印的雅俗共赏的艺术形式，那么磁画同样是由元代文人和民间画匠共同参与，把中国画与陶瓷艺术相结合的载有作者思想的艺术品。老人讲得声情并茂，我听得如痴如醉。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不起眼的小小磁画竞然藏着这么多的秘密。可以说，磁画是美术界的元杂剧，是一个百科全书，是一个万花筒，而磁画的作者就是美术界的汤显祖呀！我不无感慨地说。

三

在野蛮、浮躁的年代，磁州窑像开在戈壁上的鲜花，坚强地绽放着，与这个朝代典型文学形式元曲一起，塑造着属于这个朝代的文化现象。

然而，磁州窑和元曲也有着明显的区别，而这个区别也给元代的文化增添了光彩。文人创作的元曲思想犀利、批判性强，常以揭露黑暗为主要内容，而白地黑花的磁画却态度温和、内容传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担负起了教化人的重任。事实上，就现存的藏品来说，我们经常可以从磁画中看到爱国、守礼、祝福等多种类型的作品。为了把这个特点讲得更明白，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彭城街的故事。

大约是在明万历年间，彭城大磁商梅大拿，45岁家添男丁。因是独子，夫妻二人对他宠爱有加，取了个名字叫闹闹。闹闹从小受到溺爱，养成了骄横跋扈的个性，及至年龄稍长，骂街打架，冲爹撞娘，无恶不作。老两口对其苦苦相劝，闹闹总是当作耳旁风，有时甚至还对二老拳脚相加。梅大拿本指望他子承父业，独撑门庭，现在看来希望就要泡汤。因此整日里衰声叹气，以泪洗面。没想到这样一个混世魔王竞然被磁画故事教育好了。原来闹闹有一个爱好，喜欢一个人独自欣赏磁画。一日，梅大拿正准备盘点货物，刚进柜台大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待到走近细看，闹闹正在聚精会神地观摩一方白地黑花《行佣供母》长方枕。而且还隐约听见画中的江革在给闹闹讲“二十四孝”的故事，并教育闹闹要善学懂礼，孝敬父母，和睦邻里。

自此以后，闹闹象变了一个人，每日起五更睡半夜，早读晚习，还精心照顾年迈的父母，团结邻里，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孩子。后来梅大拿去世后，闹闹接手了父亲的事业，并将之发场光大，同时他还广施善行，扶危济困，成了彭城地区出名的绅士。

我对金元时期的磁画作过一个粗略的统计，老人继续说到：有一多半的磁画是体现家国情怀和忠孝礼仪方面的内容。这些磁画像一篇篇教人行善的檄文，将中国传统美德传了下去；像一首首跃马扬鞭的战歌，激发着人们的爱国激情；还有的本身就是一幅幅富有哲理的宣传画，向人们展现着生活的美好！事实上，磁画像其他艺术品一样在教育人方面起到了宣传好形象、提高正能量的积极作用。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呢？老人继续讲下去。

在元代，文人艺术家已经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丧失了宋代优越的受人尊敬的地位，遭受到种种不公正待遇，这便激起了文人极大的愤慨和不满。体现在文学界，是文人的极不配合，他们创作的元曲多数强调冲突，强调对立。而磁画界则不同，他们大多数“躲进小楼成一统”，与外面的世界少有联系。创作的磁画以“传统为美”，以載道为己任。作品则突出和谐，突出团结，劝人上进。它们就像箫瑟秋风中盛开的金菊，醒目且芬芳。

回家以后，我一边回忆老人的谈话，一边琢磨，任何一种艺术，如果能使人们从中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感受到某种与之相通的意趣，便会成为一种时尚，成为时代的潮流。以白化妆土为地，以黑药土为彩的白地黑花，能够成为金元磁州窑的代表而深受当时及后世人们的喜爱，不是偶然的，她与中国的传统文化，与中国的文人生活紧密相连。她恰好适应了当时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的审美理念，感受着他们的生活。她简约而不简单，在每一笔每一划中，都涌动着底层文人的激情；她深沉而又含蓄，就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样印照着大千世界；她古朴而高雅，就像中国画一样折射出了中国人的审美理念，他是有思想、有灵魂的陶瓷！

也许，这就是磁州窑磁器的内涵和灵魂，是磁州窑窑火千年不熄的真谛，是磁州窑贡献给中华文化的特殊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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