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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他,敢对《2001太空漫游》破口大骂

 七侠荡寇志 2019-09-11

作者:Stanley Kauffman

译者:陈思航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New Republic

译者按:斯坦利·考夫曼是《新共和》杂志的著名影评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与宝琳·凯尔、安德鲁·萨里斯等同时期的影评人,一同推动了电影与电影评论的发展。他对戈达尔、特吕弗等人的推崇,也提高了法国新浪潮运动的知名度与影响力。

斯坦利·考夫曼

与宝琳·凯尔一样,考夫曼对电影的独特见解也令人难忘。他公开发文抨击过《教父》、《乱世佳人》、《低俗小说》等大多数影评人交口称赞的经典之作。而今天这篇文章,则是他对于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的批判。

这篇写于1968年的文章,由于受到时代的限制,一些对于技术的思考可能显得有点过时。但即使是在今天(或者说,尤其是在今天),也很少会有影评人敢于公开指责这部作品。因此,这篇译文或许能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部传说之作。

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后简称为《2001》)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和一千万美元,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在影片中看出这些时间与金钱的去向。但是,不太容易理解的是,库布里克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始终专注于发扬自己的小聪明,而忽略了自己真正的才华。

在影片最初的三十秒种里,他就已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错误的起点。虽然作品中有许多巧妙的效果和有趣的段落,但它们无法逆转整个局面。因为这是一位重要导演的的得力之作,所以它格外令人失望。

这部影片的部分麻烦在于,它完全是某种膨胀的产物。它源于一部亚瑟·克拉克的短篇小说《岗哨》,他加长、扩充了这部小说,使之承担一部三小时(包含中场休息)电影的体量。但它是做不到的。

在我的印象中,《岗哨》讲述了一群宇航员来到了月球,他们发现了一块石板,它显然是一件人造物,当他们接近它的时候,它会发出无线电波。

他们认为这是某种定向标记,那些来自某个遥远行星的生物建造了它,用它发出信号,以此检测人类是否可以脱离地球,旅行到像月球这么远的地方。宇航员们坐了下来,等待那些会回应他们信号的生物。这是一部简洁的、开放式结局的惊悚小说。

库布里克和克拉克的剧本开始于四百万年前的一场序幕,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一块石板已经立在了地球上。接着,我们看到了另一组角色——当然,时间跳到了2001年。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艘飞船正在执行它的日常任务,它在前往月球的途中,在一个轨道空间站停了下来。它在月球上发现了一块同样的石板,美国决定对俄罗斯保守这个秘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

接着,我们来到了第三部分,看到了另一组角色,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被送往木星,为了寻找石板电波的来源或是目标。

参加这次木星之旅的只有两名宇航员——我指的是有意识的参与者。此外,还有三个人处于假死状态,他们被封在玻璃罩之中。库布里克不得不采取一些行动,来填补这段漫长的旅程。因此,他设计了这两个人与飞船上的巨型计算机之间的冲突。

作为科幻桥段来说,这个主意并不新鲜,不过库布里克充分地利用了这种冲突,因为某些东西必须在航程中发生。这个人与机器之间产生竞争的故事,与整部影片的主线剧情并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它持续了很长时间。

当我们回到主线剧情的时候,我们会觉得结尾仿佛是多余的。影片的结尾表述了克拉克最喜欢的主题之一——与其他地方的生命相比,人类不过是一个孩子。不过,此时这个主题已经显得很无力了,但它可能是整部长片的重点。

《2001》或许会告诉我们,太空旅行可能会是什么样的。但它几乎没有《奇爱博士》或《洛丽塔》的那种机敏,也少有《光荣之路》或《斯巴达克斯》的那种视觉上的敏锐度。最令人震惊的是,库布里克的叙事感是如此孱弱。

我们先分析一下那场开幕戏吧(十分尴尬的是,它被取名为「人类的黎明」)。我们看到了宏大的宽银幕全景景观,荒漠在我们的眼前蔓延。他的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太长了,而且我感觉不到节奏感和关联感。

接着,我们看到一场精心制作、极度缓慢、装模作样的打戏,两组猿人在一个水坑上作战。接下来的叙事信息没有很好地与这个段落结合在一起,而是笨拙地插入其中:其中一些猿人发现了一块黑色石板。

接着,一只猿人意识到它可以用骨头作为武器,他击溃了一个敌人,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将武器抛向空中……它便化作了距今三十三年的一艘宇宙飞船。

这时候,我们已经痛苦地意识到,这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库布里克。他敏锐的直觉、选择素材的智慧,以及他最好的那些作品中出现的风格化元素,在这部瞄准高票房的超大制作影片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场序幕不过是以一种沉闷的方式,倾倒了大量的材料,将它们混合在同一个篮子里,以便我们在未来进行参考。更糟糕的是,我们并不需要它。影片中的其他部分都与它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没有这场沉闷的、说教式的序幕,我们至少可以在开场的时候,目睹这部影片里最好的段落之一——由真正的库布里克拍摄的段落。我们会身处太空之中,我们会第一次看到它,想象人类也可以身处其中,就已经让人兴奋了。

一艘太空飞船即将停靠在一座绕轨道旋转的太空港。所有这些发生在太空中的宏大运动,都伴随着《蓝色多瑙河》的乐声,那是声轨上响亮的立体声。

随着华尔兹舞曲的继续,我们进入了宇宙飞船,它的内部就像一架超级喷气式飞机的客舱。一个谨慎的电子标志提醒了我们客舱内的「失重状态」,此外还有非常体贴的安全带标识。

为了证明这种失重状态,库布里克让一支圆珠笔漂浮在空中,飘在一位打瞌睡的乘客身旁。一位身着泛美制服的乘务员制止了它的漂浮,她还有着典型的乘务员式的微笑,看来这种微笑从1968年到2001年都未曾改变。

在这一分钟里,我们的内心升起了希望,我们心想,库布里克以一种梦幻般的现实主义创造了未来。我们觉得他不会满足于此,他一定会再做点什么。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仅仅只是满足于呈现这些小把戏本身,而不是要将他们运用到一部艺术作品之中。我们之所以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太空特使向地球打了一个极为无趣的电话,仅仅是为了炫耀这种科技。

通过观看那些糟糕的对话和表演,我们进一步地深化了这一感受。整个故事就像是一场2001年的世博会展览,为了展出一系列先进的技术产品。那场特使和几个俄罗斯人之间的戏,可能会让晚间的电视节目感到羞耻。特使与几位美国官员的秘密会议,甚至还要更加糟糕。

我一直希望那个在《奇爱博士》中拍出作战室段落的导演,能够再一次让我感到兴奋,但他似乎并没有做到。他非常喜欢摆弄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和电影特效,但他不太在意自己的演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部长片只有四十三分钟的对话,这些对话平庸得如此彻底——这就是它们唯一的特性了。

《奇爱博士》

库布里克设计了一些惊人的效果。例如,在木星旅行的过程中,其中一名宇航员(凯尔·杜拉饰)从一个小型辅助舱返回了飞船,这个辅助舱是用来对飞船进行外部维修的。他没有戴头盔,所以他必须利用一个气闸把自己吹进去。(这场戏的灵感源于另一部克拉克的故事——《深吸一口气》。)

库布里克没有在这里剪辑:他将凯尔·杜拉直接吹向了摄影机。他也在细节层面做了十分繁重的工作。例如,我们常常看到宇航员在阅读他们掌控的仪表盘,上面包含了十几个更小的屏幕。每一个屏幕上都流动着一系列的方程式、图表和信号。

据我猜测,其中每一个区域的影像,都需要拍一卷独立的胶片,然后在画面中的屏幕上放映。

将小型仪表盘屏幕的数量,乘以我们看到仪表盘的场景的数量,就可以获得必须准备的微型数学符号电影的数量了。而在这场机械烟火表演中,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火花罢了。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制作一部如此沉闷的电影,它甚至会阻碍我们对于技术独创性的兴趣,因为库布里克让这一切都变得如此沉闷。他是如此地迷恋技术——无论是电影的技术还是未来的技术——这种迷恋已经麻痹了他,让他不再对观众的关注焦点有着那么敏锐的知觉了。

我们看到宇航员在太空舱中慢跑锻炼——他真的围绕着管状舱体的内部,跑过其中一侧来到顶部,再跑过另一侧来到地面上——当我们刚开始目睹这样的场面,我们会觉得它很有趣。

以前的库布里克,会在适当的时刻停下来,让我们保持这种有趣的印象。作为一位特效大师,库布里克可以凭借这部电影得到很高的分数,但是那个作为导演的库布里克在哪里?

几周以前,路易斯·哈勒在这本杂志中表达了自己对于太空探索的认可,他写道:「正如我们在地球牢狱中意识到的那样,生命中并不存在那种我们可以发现的终极意义。但我自己却无法逃避一种信念:存在着一种我们如今无法触及的、更宏大的东西,那种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抵达那种终极意义。」

我并不相信这种对于「意义」的一知半解的定义,不过无论如何,哈勒已经用自己的论述反驳了自己。人类对自己所处世界的了解始终在增加,但根据哈勒的说法,生命却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那么,为什么进一步扩充我们的物理知识,就可以让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呢?

我并不喜欢太空探索,而且我的反对不是基于哲学层面的,而是基于可行性、实践性层面的,我认为,在我们所处的地球上,对金钱和技术的需求要更加强烈。不过,库布里克用他的影像和观点,反对了我的看法。

正如他向我们展示的那样,太空的体量十分惊人,但是,他同样展示了太空中被监禁的人类。他们在太空中享有的空间,要比地球上狭窄得多。人类只有在太空舱里,才能像人类一样生活。

在太空舱外的任何地方,人类都要受到限制,都要过着非人类的生活。没有笨重的太空服和头盔,他们就无法移动。他们不得不在玻璃棺材中冬眠,他们吃的食物被加工成消过毒的泔水。

毋庸置疑,库布里克描绘的太空舱内部,与喷气式飞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至少飞机将人类从一个环境转移到另一个环境。我没有读过相关的论述,足以证明其他行星上存在着生命,我也不认为其他的行星适合人类。想象一下,数百万英里的飞行——令人疲惫的、封闭的、长达几天,甚至几周的飞行时间——不过是为了在太空服里生活。

库布里克将这种悖论制成了影像。他呈现的空间,只是看起来很大而已。但对于人类来说它是有限的。正因如此,尽管布满繁星的苍穹是如此浩渺,但太空旅行的想法,令我感到对幽闭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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