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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执着于“杀死”“坏妈妈”?

 冲霄3e8ixadnpn 2019-09-12

1

 
这个标题衍生于前一篇文章:看懂《恐怖游轮》,就不会执着于杀死“坏妈妈”
 
我在分析女主角Jess时,其实也会有一种感慨:虽然Jess呈现的是一种极端状态,但那种被愧疚和焦虑占据的感觉并不陌生——身为母亲,我,包括许多女性,都会有害怕自己不是“好妈妈”的时候。
 
我记得我刚生下第二个孩子的半年里,虽然有育儿嫂帮忙,但我根本不敢离开家超过一个小时。只要孩子不在我身边,比如我外出,或者哪怕在淋浴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隐约的幻听:我总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总觉得孩子在呼喊妈妈,在找我。(参看我当时写的一篇日记:高塔上的孩子的哭声
 
在这种心态下,我外出或做自己的事时,总是伴随着愧疚感的。这种愧疚感,就是我对自己“坏妈妈”部分的攻击。
 
“坏妈妈”并不是指什么十恶不赦的行为,在这里,它指的是一个人理想中的“好妈妈”的对立面。
 
每个人内心都有理想中的“好妈妈”形象,所以,不同的人投射出的“坏妈妈”,也不一样。
 
在我身上,我理想中的“好妈妈”就是无时不刻能回应孩子的需求,让孩子处于永远被母亲关注的环境中。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我也发现,我很难拒绝孩子的要求(哪怕是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每次拒绝,我都要付出很大的心力,不能理直气壮、干净利落。
 
人的意识就是这么奇怪:当你能看见自己的一些固定模式之后,这个模式对你的无明控制就没那么厉害了。
 
当我意识到“我很难拒绝孩子”的这种模式后,我几乎一下子看穿了这背后的历史渊源,我开始敢于做一个以前我以为的“坏妈妈”了:我能忍耐住孩子的哭闹,对他们说“不行”。
 
换言之,我以前以为的“坏妈妈”,渐渐整合进了一个我认同的“正常妈妈”的范畴。
  

2
 
我明白,我曾执着的“好妈妈”形象从何而来——从我的童年经历,以及我对童年经历的一次次反刍而来。
 
在我成长经历中,最刻骨铭心的,是我失去过家庭的庇护,以及在我最孤独艰难的时候,没有一个全能的妈妈可以依靠。这造成我内心极度的不安全感及噩梦。我很容易共情那些被父母无意中伤害过的孩子,所以我对母亲这个角色,有很大的执念:我觉得,不以孩子为中心、不能温柔对待孩子的母亲,都是不值得做的。
 
当我的孩子哭闹时,我好像会瞬间被我小时候的绝望感附体,于是我面对的,不仅是眼前的真实的孩子,也有过去的那个自己。我没有一点力气拒绝我内在的那个小孩,我恨不得立刻满足她的一切。
 
所以,我也很难拒绝我的孩子,否则,我就会听到20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在幽怨地指责我:“你是个坏妈妈。”
 

3
 
像我这样敏感的“孩子”,我后来发现,世上有很多。
 
我的一个朋友说,她绝不会生二胎,因为她要给孩子完全的爱。她说小时候父母生了妹妹后,为了躲开计划生育的追查,就把她独自留在了外婆家。她至今不能忘记那种被冷落的伤害。——她小时候的经历,监督她不可以做一个把爱分给其他孩子的“坏妈妈”。
 
而我在看张爱玲的《小团圆》时,更是看到一个女儿对“坏妈妈”的恨意和恐惧有多大。张爱玲很爱母亲,平心而论,她母亲也很关心她的教育,但母亲在她小时候离家出走,等她长大后又没有什么耐心,敏感的张爱玲受尽了“被抛弃”的屈辱与痛苦。结果是,张爱玲根本不愿意生孩子。她在小说中写九莉选择流产的经过。在某种程度上,她是在提前杀死了那个可能的“坏妈妈”——谁能保证,九莉或她就能做一个理想中的“好妈妈”呢?
 
女儿对自己母亲的抗拒和敌意,几乎都会像回旋镖一样,投射到自己做母亲的身份上。
 
不再做母亲,就是一种最鲜明的反抗:她将不会成为任何一个“坏妈妈”。
 
毕竟,无论如何,成为母亲,就有成为“坏妈妈”的可能。
 
现实越缺失,受伤越深,对“好妈妈”的理想期待就越高——那种高标准,最后她自己也清楚,做不到了。
 
做不到,干脆就不做。这亦是一部分人不愿意做父母的原因。
 
 
4
 
已经做了父母的人,对“坏妈妈”(或“坏爸爸”)的反抗是:一次次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像父母一样。可诡异的是,越是这样下决心的,越是在不知不觉重复父母的老路子。只有极少数人能脱离。
 
这其中的关联耐人寻味。我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奇怪又普遍的模式。但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看清一个内在脉络:人对自己所厌恶对象的“杀心”,就像一个钩子一样,把这个人和他/她所对抗的事物,紧紧钩在一起,然后在长久的缠缚中,彼此的面貌越来越像。
 
换句话说,当一个人的潜意识捕捉到,他所厌恶的对象和自己有最多共同点时,就会激发出他最强烈的抵抗和杀心。
 
毕竟,一个人所讨厌的东西,倘若和他没有瓜葛,也和他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他不会太放在心上的。
 
当一个人强烈地想“杀死”什么的时候,或许正是他被之占据的时候。
 
激烈抗议“坏妈妈”的人,看似是一个清醒的、好心的战士,但保不齐,也正被什么过去的幽灵占据着。
 
就如《恐怖游轮》中的Jess,当她特别执着于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妈妈”时,实际上她的心充满了暴力与戾气。
 
 
5
 
我们可以像写一个人物小传一样,推测和描绘出Jess的经历。即《恐怖邮轮》的前传。
 
Jess特别害怕成为“坏妈妈”,这几乎可以推导出,她内心里有一个“坏妈妈”的形象和靶子——那个“坏妈妈”的影子会时时刻刻质疑她:你能做个好妈妈吗?或者会严厉地控诉她:不能做个好妈妈,你还有什么用!
 
这种质疑,也正是她对主要抚养者的质疑。她和她妈妈(或者主要抚养者)的关系,想必是紧张的。她对之是充满了抗拒和敌意的。
 
与父母关系良好的人,很少会提前想象出一个“坏妈妈”的假想敌。人对未来亲子关系的设想,会下意识地移植自己早年的经历和感觉。
 
Jess的妈妈(或者主要抚养者)很可能忽略照料她,或者有某种暴力行为。她敏感而缺乏安全感,所以想给儿子无微不至的呵护,但她又没有学习到细腻的感情处理方式,所以也会不自觉地使用粗暴的方式。她的情感支持体系很弱,独自带一个自闭症孩子本来就是艰难的,而她没有任何帮手,孤独无援加上自我怀疑,又让她更进一步陷入到恶性循环中。
 
 
6
 
我们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让Jess陷入执着的,是她童年时渴望而不得的“好妈妈”;她最不能容忍的,是童年时给她伤害的那个“坏妈妈”在她身上复活。
 
嗯,这个推论几乎是严密无缝。话也说得很漂亮。
 
 
7
 
可是,我却迟疑起来。因为,这是一个“过去决定论”。
 
“过去决定论”有很强的因果逻辑性,也让很多深陷困境的人有共鸣。
 
然而,“过去决定论”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副作用:加固了人们深陷困境的合理性。
 
——“因为我妈妈这样对我,所以我会这样……”
——“因为他父母如此,所以他会是这个样子……”
 
这种语言基调,换言之,就是“命中注定,没救了”。
 
既然“没救了”,那么人改变的动力就是微乎其微。成年人和孩子一样,不会去挑战太巨大的困难。
 
我们回到Jess 这个故事上。固然,一个良好的家庭不会让Jess如此孤绝和偏执,但是否,一个成年人不好的、不能控制的处境,就可以完全归结于一个“坏妈妈”,并且永无解脱?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是一个人会不会执着于“杀”“坏妈妈”的关键。
 
 
7
 
我在前面说过,“坏妈妈”并不是指十恶不赦的行为,而是和“好妈妈”交错出现的、“好妈妈”的对立面。
 
拿张爱玲的母亲来说,张爱玲的母亲也有“好妈妈”的一面:她眼界不凡,为女儿争取最好的教育资源,甚至花大价钱请私人教师给女儿补课。而对应的,她“坏妈妈”的一面是很“自我”,为了个人自由离家出走,对女儿要求颇高甚至是严厉和不耐烦,不愿意过度牺牲。
 
张爱玲后来也遗传了母亲的特立独行(遗传真的是一种神奇的延续)。于是,当她作为一个女儿报复她的母亲时,她同时也在攻击自己。
 
她提前杀死自己做母亲的可能,是她隐约感到,她和母亲是同一类人。她有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
 
看起来,张爱玲永远不会原谅母亲了,因为母亲给她的伤害太大了。但到了晚年,张爱玲放下了对母亲的恨意,她看明白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的不容易。
 
张爱玲的妈妈在顾此失彼的选择中,无法顾子女周全;张爱玲作为一个女儿,也花了一生的时间,才理解母亲的本来面目和难处。这是母女一场的相爱相杀,这是人间重复上演的剧情。
 
注意,上面所说的“理解”,不是认同父母,而是看见父母作为一个人的复杂性,看见生活的复杂性,不再强求一个理想化的父母。
 
子女到了父母去世之后,才开始认识和理解父母,这亦是人生常态。到了某个阶段,过去的伤害好像不那么尖锐了,“坏父母”好像不那么可恨了——这证明,父母的“好”与“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子女的心境而变化的。
 
一个曾经对“坏妈妈”耿耿于怀的人,到了某个阶段,也会放下执念,脱离恨意的钩子。这也证明,人并非不能放下某种偏执,而是时日与容量的问题。
 
 
8
 
因此,比“父母决定论”更完整的是:人可以脱离一个“坏父母”(不那么完美的父母、不那么如己所愿的父母)的影响;尽管这不容易。
 
但不容易不等于做不到。
 
从黑暗走向黑暗,似乎理所当然,但有负此生。
 
从黑暗走向光明,很不容易,但值得为之努力。
 
我们再来问这个问题:一个成年人不好的、不能控制的处境,是否可以完全归结于一个“不那么好”的父母,并且永无解脱?
 
 
9
 
回答“是”的人,是对这亲子间的因果链条深信不疑,自然会对“坏妈妈”深恶痛绝,也更容易起杀心——他恨不得消灭天底下所有的“坏妈妈”。
 
回答“不一定”的人,是看到了这因果链条中的可松动之处,那么,他对自己或他人出现的“坏妈妈”部分,也不会有“杀之而后快”的紧迫心理。
 
在生活中,我观察了许多人,有一个规律:一个人越是对亲子因果链条深信不疑,就越难脱离,而越难脱离,他又更是深信不疑;当一个人能发现自己的力量(即其中的松动环节),他就不会再对之深信不疑,而与此同时,他又脱离得更快。
 
不如自己所愿的父母,是一种人生的“逆境”。逆境究竟是毁灭人,还是能塑造人?对此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生活是流动的变化的,很多时候生活的流向,取决于我们选择了什么样的解释。我曾经执着于“真理”,我认为A或B两个解释中一定只有一个才是真实的。
 
但我现在不这样看。A也可能是真实的;B也可能是真实的——这取决于一个人的心力和实践。
 
我现在更有一种实用主义的倾向:能让一个人的生命更舒展、更广阔、更深入的,就是更好的解释;让一个人更恐惧、更焦虑、更绝望的,就是不那么好的解释。
 
如果你现在问我:一个“坏父母”真的会毁掉一个孩子的一生吗?
 
我的回答是:不会。至少这其中不是那么直接的因果关系。每个生命都有来自除了父母以外的更深远的庇护、祝福和牵引;在孩子的生命中,有父母和他自己想象不到的生长力量。
 
 
9
 
得到这个答案的人,就会去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个“坏妈妈”吗?
 
不,更大的可能是,她会放下来自绝对“好妈妈”的焦虑和愧疚,她的内在小孩会更有勇气,同时,她也会看见自己孩子的尊严与力量。
 
《恐怖游轮》里的Jess如果能放过自己,就更容易放过孩子。
 
 
10
 
英国精神治疗师斯托尔说:“真实的父母就是真性情的父母:有时慈祥,有时不耐烦,有时善解人意,有时漠不关心。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中,孩子能够在近身的接触中长大,就会将‘好’印象与‘坏’印象整合,并以己推人,了解到爱与恨、善与恶是无法截然分开的。”
 
当一个人过于迷信“好妈妈”,他/她可能是在寻找一种补偿。
 
过于迷信“好妈妈”的妈妈,可能会把自己的虚弱投射给孩子,同时又走向自恋,强调母亲的直接掌控权力;她可能会大包大揽,而忽视子女的突破性力量;她也可能将“自我”完全寄托于孩子身上,与孩子共生,没有边界,阻碍孩子的独立与开拓。
 
过于迷信“好妈妈”的子女,则难以跳脱“坏妈妈”的阴影,因为他认定母亲就应该是某个理想形象、而无法认识和接受自己妈妈的本来面目——但真实情况是,哪怕子女们的理想妈妈很一致,天底下的母亲却是各不相同。能更快接受母亲本来面目的人(而不是假想一个好妈妈),更容易将自己抽离出来(这样他可以更顺畅地,在一个稳定的自我空间里,释放正常的敌意和罪恶感),他将不会在纠葛的情感里“杀”来“杀”去,却无法完成真正的分离。
 
能明白大多母亲(除去一些极端情况)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有好的时候,有不好的时候,有如子女所愿的时候,有不如子女所愿的时候,同时她亦有时代的局限,有家庭的局限,有个性的局限——不将母亲神化,也就不会将母亲魔化。这样,母亲和子女都更容易心平气和地做一个正常人。
 
 
11
 
也许有人会坚持:我就知道有特别完美的好妈妈。
 
这很大可能是一种想象。因为,完全的好父母是很值得怀疑的。
 
如果一个成年人觉得父母什么都好,对父母无比喜爱、无比推崇、无比尊顺——这恰是不太正常的。
 
从人格健康的角度,“好父母”的结果,正是子女敢于离开父母、敢于不顺从父母、敢于不赞同父母,敢于完成自己而没有愧疚和恐惧。
 
会被孩子挑战和超越,就是做父母的命运。
 
 
12
 
不与父母纠缠恋战,向前走,以自己的方式去超越父母的“不好”或他们带来的“创伤”,也是做子女的使命。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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