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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钟鸣:圣人孔子,里尔克,苏格拉底和独角麒麟

 子夏书坊 2019-09-12

圣人孔子,里尔克,苏格拉底和独角麒麟

/钟鸣

钟鸣,当代散文家,诗人,摄影家,收藏及古物学家。1953年出生于成都,近年尤为关注中国先奏艺术,倡导民间收藏,对三星堆文化有独到的研究。著有《城堡的寓言》、《徒步者随录》、《畜界,人界》、三卷本《旁观者》、批评文集《窄门》、自选诗集《中国杂技:硬椅子》。诗作收入德国荷尔德林基金会出版的四川五君诗选《中国杂技:硬椅子》。

三人行,必有我师。

现在,人们再也看不到像麒麟这样仁慈的独角兽了,因为它生存所必须忌讳的事情,人类全都在触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有过独角兽的传说,是受中国独角麒麟的影响。它的图象,最早出现在中世纪意大利的一块东方风格的挂毡上,也就是著名的“独角兽挂毡”(Unicorn Tapestries),是晚期哥特艺术的代表性图象之一。

这种独角兽,是一只有蹄子的马,但长着山羊的胡子,它的角相当长,呈螺旋形,因为它被表现得像遭过毒打,人们便确信它是复活的耶稣。这是人们关于它和圣徒唯一的联想。但这和独角兽的德行是矛盾的,因为这种亚裔变种的独角兽非常好色,只有一种办法能捕到它,那就是让一个贞节的女子到森林去诱惑它。独角兽见到贞节而漂亮的女孩,便会乖乖地把头放进她的裙兜睡眠。立志拯救人类的耶稣,是不会这样的,这也等于是说,孔子耽溺于女色。这当然不可信。

里尔克后来在法国见到了这块独角兽挂毡。在他那组《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的第2部分,第4首里,他有非常独特的看法:

哦,这可是不曾有过的动物。

他们并不认识它,但不论任何情况

都爱着它――它的漫步,它的姿态,它的颈项,

直到静静地凝眸之光束。

诚然它不曾有过。但因他们爱它,它便是

一个纯洁的动物。他们把空间不断让出。

在那明亮的被闲置的空间里,

它轻轻抬起了头,几乎无须

存在。他们不用任何谷物把它养活,

永远只用一种机会使它可能存在。

而这机会竟给予动物如此力量,

以致它从额头长出了一只角。一只角。

它浑身素白向一个少女走来――

出现在银镜中并在她身上。

里尔克和歌德、席勒、卡夫卡、埃利亚斯·卡内蒂一样,都未曾到过中国,但却又都在想象中,描述过有关中国的事物:卡内蒂和席勒描写过孔子;而卡夫卡谈过长城,收集了好几种《道德经》的译本(最早在欧洲出现的《道德经》是十八世纪经由耶稣会士翻译的拉丁文译本);歌德也收藏过《道德经》,还有中国的绣花毯。学者们说他未完成的剧本《爱尔培诺尔》(Elpenor)是脱胎于中国传出去的戏曲剧本,至于《浮士德》提到的结晶人,其实就是中国人。 歌德一直认为:“中国人并非一种已死而无形的集体,而是代表一种不能更加发展,而属于凝固了的形式”。里尔克曾比他们都更接近过东方,在莎罗美陪同下,他有过两次俄罗斯之行,那里也是成吉思汗所到之处。他可能听到过有关伟大的蒙古大帝和独角兽的传说:成吉思汗在它的远征中,遇到过一只独角兽,当有人告诉他,这就是吉祥的动物麒麟时,便熄灭战火,返回京畿。

从里尔克的诗看,他并非不相信麒麟这种动物,而更感兴趣的倒是,它在宗教神学和世俗人性中生存的可能性:“永远只用一种机会使它可能存在。”这里不无暗示耶稣的存在,其实,这样也就暗示了《圣经》中的三位一体。这种“三位一体”,在里尔克看来,不光是圣父圣子圣灵,而且,还有天使诸神人类,凡世地狱天堂,肉体灵魂精神,善良罪恶与惩罚,时间中的过去现在将来,世俗生活里的帝王群众和分崩离析的社会……而这一切,又像是他说的“幸运的形影在飘落”。也就是说,它们超然于人的视线,而更隐秘的存在于宇宙之中。他在长诗《杜伊诺哀歌》里也发挥过这点:既然连动物都看出我们的局限,那它(独角兽)留给人类的,或许就是一棵山坡上日日见到的树吧,这棵孤树,就像独角一样,既象征普通的事物,又隐喻更高的存在──图案里的那只独角兽,是被拴在一棵石榴树上的,一般认为,石榴树是丰产的象征,而它的果子则象征宗教。就这点而论,里尔克眼里的独角兽,十分接近中国的独角麒麟。

麒麟是四种吉祥的动物之一,其它三种为凤凰、乌龟和龙。分别是飞禽走兽游鱼和人类和谐的首领:有龙,大鱼就不会惊散;有了凤凰,鸟儿便不会乱飞;有了乌龟,人类便会和睦相处;而有了麒麟,一切走兽便不会疯跑。麒麟也有出现在凤凰和龙身上的那种拼凑痕迹。这是中国神话动物的特点。但麒麟的拼凑,似乎和其它两种动物不同,因为它含有道德的目的。

一般的说法是:麒麟长着鹿的身子,马的四足,有根牛尾巴,头上生着独角,而且是肉质的。这点并不含糊。只是有人补充说,它的圆蹄和脖子是狼的。麒麟也长着翅膀,但并不常用,除非它想到月球和太阳上去。和其它动物族群一样,麒麟也有自己的帝王。麒麟王和一般麒麟的差别不大,只是在饮食上更挑剔些。它只吃精选过的麦子,只饮像珠玉般甜美的甘霖。其它的一概不吃。这不由使人想到圣人孔子在饮食上的信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

有人说麒麟是黄色的,因为它生于土,是土精,也有说是青色,因为它生于木,是木精,自然也有人说是白色,因为他生于水,是水精……还可以依次类推。但权威解释是,麒麟身上以青黄为主,是五行之兽,也就是说它同时兼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可能。这些都还是次要的。真正令人兴奋的是,麒麟作为灵兽和吉祥的动物,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该具有真正的实用性和近乎于真理的德行,就像奥古斯丁眼里的上帝,英国人心中的绅士,美国人挑剔的总统,印度人崇拜的甘地……。有哲人说过:上帝的存在不非是个实验品,他就是他应该的那样……但你仍然想树林里有精灵,梦中有仙女,而世界有个神。

麒麟当然是因为人们恐惧自然,而幻想出来的仁兽,但它的功能却无可非议。它只要一出世,普天之下就会得到和平,万众都能够长寿。麒麟在有的地方很像耶稣和佛陀。它走路无论是进或退,都合乎纹丝不乱的规矩,即使死亡来临,也不慌不忙的。恐怕也只有像苏格拉底、孔子、穆罕莫德、基督耶稣、凯撒大帝、哲人康德这样的圣者才能做到这点。当然麒麟是不会遭到那种不幸的,因为,它实在是太谨慎、太精美、太挑剔以至于不屑于死了,——啊,不屑于死!它漫游时,要选择最美好的土地,飞翔时,要挑选最惬意的气候。它拒绝踩死任何一只昆虫,采撷任何一枝花草,拒绝混迹于愚昧的群众和远游──不相信灵魂的漫游,而却相信肉身的体验,这对智者来说是非常愚蠢的。人们最佩服麒麟的是,它从不落入充满敌意的圈套网罟和陷阱。麒麟敦厚的脚趾,隆重的呼吸,结实的皮毛,粗壮的尾巴,都能出人意外地带来安宁和幸福。尤其是它那根独角,被看作是世界统一的象征和人类出现唯一主宰的象征。

但也有人认为,麒麟的出现,不可避免地有着双重性:它既带来福祉,又带来灾难,否则就不可能解释,何以麒麟相斗时,日月便黯然无光,人类便患了严重的感冒,它跑到郊外,城里就会有屠杀。所以有人说,人类渴望着正义之兽,是因为人类无正义可言,人类把麒麟看作是吉祥的动物,便越是不吉祥,就像人类,越是崇拜某种能帮助他们解脱的东西,便越是被奴役。另一种比较聪明的解释出自唐朝的韩愈。他在《获麟解》里十分困惑地写道:

麒麟作为灵异的仁兽,人人都知道了。诗人在诗篇中歌颂它,文人骚客在文章里描述它, 诸子百家的著作,随笔,散文,传记,杂文也都谈及它,即使是妇人和孩子都知道它是吉祥的动物。但是,麒麟这样的动物,并非养在家里,出没无常,也非天生就有。它的形状也不伦不类,不像马呀,牛呀,狗啊,豺狼麋鹿什么的。所以,虽有麒麟的传闻,但又怎么知道它就是麒麟呢。比如头上长角的,我知道是牛,颈项上长鬣毛的,我知道是马。狗和猪,豺狼和麋鹿,我都知道它们的样子,可只有麒麟,我一无所知,这未必是好事。人们说麒麟降世,必出圣贤。既然麒麟是为了圣人而出现的,那么圣人就一定非常了解它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麒麟的出现倒是件幸事。也有人说麒麟之所以是仁慈的动物,是因为它的降临于世,是以道德的面貌,而不以外在的形式。如果它不是来为圣人显灵的,那才大不幸呢。

韩愈说的圣人,其实就是指人类最早的道德家孔子。说孔子是麒麟,就像说耶稣是豹子,佛陀是大象,马丁·路德是驴牛,卡夫卡是甲虫。赋予圣徒怪谲的特征,这是人的天性之一。连他们的缺陷有时也因此变得可爱起来。孔子明显地有先天不足,因为他父亲娶他母亲徵在时,年龄实在是太大了。老牛吃嫩草,结果弄了个怪诞的儿子出来。不完美的人却往往有幽默感,就像谚语说的:一个幽默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个残酷的无赖汉。

就这点来说,孔子和苏格拉底非常相似。他们两人都是人类最早的智者,而又都未留下片纸只字,然而,却又分别都成了东西方哲学的源头,两人的嘉言懿行,是通过其弟子和畅饮他们精神甘露的其他哲人记录而流传于世的。两人最为相似的是,都喜欢通过直接了当的辩论,和语言现场的感染力来阐述真理,而不太看重书面语言,因为书面语言限制了幽默。放弃书面语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厌恶当时各自使用的纸草和竹简,因为它没有批量印刷的可能,所以也就只能是精英教育的工具,但他们却发现教育应该是大众的,即所谓“有教无类”,所以他们更喜欢采用直接对话的方式。苏格拉底在市场和街头上,孔子则无所不往,朝廷,乡村,田野,道路,驿站,诸候领地,皇帝行宫,乡党私塾。难怪有学者称他们是不收学费的街头老师。他们除了都追求简朴的生活而为真理殉道外,长得也同样丑。

人们钦佩苏格拉底的哲学,却为他的长相遗憾。他恐怕是雅典学者中最丑陋的一个:脸盘很宽,秃顶,狮子大蒜似的鼻子,金鱼一样的眼睛,宽阔的嘴巴,厚实的嘴唇,据说走起路来,还像一只昂首阔步前进的鸭子。孔子比他还要难看。他的上身长,下身却短得来像个侏儒。鸡胸驼背,嘴唇像牛,手掌似虎,脚趾像兔子。和苏格拉底一样,有张阔嘴。最难受的是他的那颗脑袋,很像一只洗脸盆,因为顶上是个凹坑,也像一间倒扣在脖子上的房子,因为他的额头部分比下巴部分宽出许多。中国人当然不希望他是这样一个奇丑无比的圣人,所以就像美言麒麟似的把孔子的缺陷作了理性的解释:牛唇便于说教;虎掌显示威仪;鸡胸脯说明他尚古;驼背也很不错,因为像吉祥的乌龟;那张大嘴巴就更了不起了,因为它满含水泽,当然是象征性的,因为中国人相信,深山大泽必藏着神圣的龙和别的精灵。 孔子为什么绰号又叫孔丘,有三种解释:有说因为孔子的母亲祈祷于山丘而生孔子;也有说是因为孔子的脑袋像一座倒过来的山丘;另一种说法是,孔子临终前幽默地留下了一首打油诗,预言了一个皇帝的死:

有个男儿称始皇,

进了屋宇上了堂。

颠倒衣裳踞我床,

走到沙丘便灭亡。

这个皇帝就是赫赫有名的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他很想见见传说的这位圣人和逝者。因为,人们相信世上有两个帝王,一个是占据着王位的明王,也就是秦始皇,而一个没有王位,但却左右着生活的时尚和人们心灵的幽王,这就是孔子。但秦始皇心胸狭窄,容不得“共和”与“多党”之类的,所以,想先看看这个丑八怪,是不是真的死了。但他没料到,在他到鲁国旧地察看孔子的宅邸后,便像孔子所预言的竟毕命于沙丘。沙丘也可能是一个地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涉及到麒嶙的神话传说。因为人们相信仁慈而长寿的麒麟,只能为一个贤君而出,但到底是因明王而出,还是为幽王而出,这引起了哲学家们的争论。他们的学说,也从此分为明王说和幽王说两个体系。

自然,相信仁慈而长寿的麒麟为孔子显形的人居多,因为,在孔子寓言似的一生,麒麟曾经多次出现过。在他诞生的夜里, 有许多神灵和动物都聚拢在他周围,其中就有两条苍龙和一只麒麟。这只麒麟还吐出玉书,告诉人们,孔子是水精之子。这就是孔子为什么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道理,因为水象征着动,而山象征着静,这是万物运动相对的两种形式。所以,孔子只要一看到河流,便会十分感伤地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只吐露孔子身世的麒麟,被系上一根丝带后就离去了,直到公元前479年又再次出现,也就是在孔子出生71年后。它是被一个车夫抓获的。孔子见到后便开始流泪,因为麒麟这次来是告诉圣人他的大限已到。而在这之前,孔子则通过麒麟来预言各种征兆,而且往往一言命中。孔子还常梦见周公,因为周公是贤王,他的旗帜以红色的仙鸟为图案,他的车由九只麒麟拉着。孔子梦见的是他的麒麟。当然,像孔子这样的圣人自然也会预言自己。在那只麒麟还未出现时,他就暗示过他的弟子子夏,他说当有人抓获麒麟时,上天会用血写在鲁国的城门上。这话结果应验了,和耶稣预言他将被人出卖一样。孔子没有被出卖,因为他预言的是一个国家的灭亡。

伟大的德语作家卡内堤曾说,孔子是一个拒绝大师,因为他更关心的是获取权力的途径,而非权力本身,所以,他周游列国,寻求治国之道吃尽苦头。实际上,这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孔子并非拒绝一切,包括权力和杀人在内。孔子作人的格言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但他未必做到了这点。知识分子有时就是这样,吃苦时,便是个反叛者,可当他成为胜利者时,就很容易找到一种理由,为他新的暴政辩护。孔子当然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曾说过:“父母在,不远游。”但他实际上终身都在远游,而且还以此闻名于世。因世道太坏,他不得不在漫游中培养自己呼吸的习惯和哲学信仰。所以,他既不是一个失败者,也不是一个胜利者。

《论语》里有这样一段话:“我对好学和真理深信不疑。充满危机的国家,我是不会去的,混乱而无法无天的国家,我更不会去居住。天下遵循其自身规律时,我便会出现,而无道可循时,我便隐去。”这是一个不好不坏的信念,但却很像孔子,更像麒麟,因为传说,麒麟在人类相互残杀和破坏生态平衡时,便会隐而不见。问题是,如果危机是永久性的,那么麒麟的消失和孔子的漫游,不也就是永久性的了吗。

据说麒麟在四个季节有四种不同的叫法,在春季是“游圣”,夏季是“扶幼”,秋季是“养馁”,冬季是“归和”。这正是孔子所崇尚的四种品行: 漫游而无终级的目标,辅助新生事物,养终送老,归于自然的和谐。如果孔子就他的漫游对我们说点什么,或许会更有趣些,但他只留下了一些格言。所以博尔赫斯说中国的圣书有点令人失望,因为他缺乏圣经的那种悲悯之情。实际上,孔子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幽默。如果孔子真的成了亚里士多德似的哲学家和政治学家,那他也就不是孔子了。圣人毕竟还是圣人。头上长角,冷漠而可爱!

选自钟鸣随笔集《畜界,人界》(修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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