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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论画 | 曹知白:元四家之外的大师

 夕妙斋 2019-09-13
幸福是什么,每个人有不同的答案,在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标准。不过,如果我们回顾中国古代美术史,对历代的画家进行综合评价的话,在名家高手辈出的元朝,画家们的幸福指数应该是最低的。当时在异族统治下,诸多文人墨客生活贫困、际遇坎坷,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难以摆脱内心的抑郁和黯然,把笔墨世界作为心灵之净土修篱种菊,使文人画的发展达到高峰。而在元代众多不那么“幸福”的文人画家中,有一个例外——他家大业大、有钱有闲,以读书、赋诗、交游、作画度日,自钤一画印作“聊以自娱”;他的山水作品一如其为人,笔墨清润、全无俗气,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清新野逸,他就是画家曹知白。
曹知白(1272-1355),字又玄、贞素,号云西,松江华亭(今上海青浦)人。曹知白与“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1269-1354)在年龄上最为接近,两人也是知交,但在履历与际遇上却完全不同。黄公望本姓陆,因父母双亡被族人过继与黄氏为子,而曹知白出身于江南声名显赫的富豪家族。曹家不但非常有钱,而且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曹知白幼年丧父,由其母抚养成人,跟随其祖父曹泽之学习。根据相关典籍记载曹知白:“长身美髯,容貌甚伟,以世家子好读书,工翰墨,海内胜流。”个子高,胡须漂亮,人长得好看,又有文化,能写诗,会画画,青年时代的曹知白就是一个典型的“高富帅”。年轻的曹知白不仅能诗擅画、文采出众,而且也有出色的才干。他擅长水利建设,22岁时在开凿吴淞江的工程中建立了颇多功绩,此后他又提出“填淤成堤”以利农事的方法,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因此得到官府的赏识。这样一位家世、才学与能力都极其出色的人才,如果在仕途上发展的话,肯定要比努力了半生都在做书吏的黄公望更有施展空间。然而就在这时候,曹知白的母亲突然病故,让他陷入极度悲痛之中,他毅然辞官回乡守孝三年。守孝期满后,他被推荐担任“昆山教谕”(相当于现在的教委主任),这样一个与其爱好与专长并不是特别符合的小官,显然无法施展其才华与抱负,与他骨子里处静尚修、不爱喧噪的个性也不符合。于是他很快就辞官隐居,从此以读书、赋诗、交游、作画为乐,独善其身于朝堂之外,通过绘画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书斋画案前构建自己美好的精神家园。
隐居并不意味着闭门不出。曹知白家境富足,家里有亭台楼阁、花圃、藏书室等。“人和天地阔,主雅客来勤。”曹知白与无锡倪瓒、昆山顾瑛过从甚密,合为江南称世的三大名士。倪、顾二位虽然也是“富豪”,但从年龄上算是后辈,到了晚年赶上了元末明初改朝换代的纷乱,散尽了家财,晚景凄凉。曹知白终生生活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凭借雄厚的资财过着安逸的文人隐居生活。绘画不是他的职业,却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他富贵生活背后的心理慰藉和他保持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的一张名片。虽然辞官归隐,但他并不反对王权,好友中不仅有文人墨客,也不乏高官政客。辞官之后,曹知白曾一路北上领略燕赵大地的风土人情,最后抵达元大都,短暂地体验了一把“北漂”生活,结交了很多贵族王侯。其中不少人想推荐他做官,但他都拒绝了。果然是有钱任性啊!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这次“北漂”经历,奠定了曹知白选择学习并继承李郭派北方山水的基础。这不仅因为其受到北方山川盛景的感染,更是由于当时恰逢李郭派山水在元代的复兴。在文人备受冷落与排挤的元代,统治者对于逸笔草草的文人山水毫无兴趣,而青睐笔法严谨、气势恢宏的李成、郭熙风格的山水画。“其巨大的自然山水景观所显示的是综合诸多复杂形象的恢宏秩序,以及其中所散发出来的充沛生机,与追求伟大帝国王朝的气度相辅相成,是统治者心目中理想帝国的象征。”(石守谦《风格与巨变——中国绘画十论》)这样的山水,既迎合主流时代画风,也足以陶冶性情、宣泄情感。
在曹知白的书画生涯中,受一位名家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就是元代书画界的领袖赵孟頫。赵孟頫年长曹知白18岁,1299年任浙江等处儒学提举,与江南各地的文人雅士多有来往。黄公望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而曹知白则更像是赵孟頫的“忘年交”。曹知白经常带着美酒,乘小舟和赵孟頫出游,开怀畅饮,尽兴而归。年轻的曹知白耳濡目染,自然会受到赵孟頫作画“贵有古意”“以书入画”的影响。在曹知白的画中,没有荒寒萧瑟的感觉,没有刻意的安排组织,洋溢着温文尔雅的清静之风与超然物外的自然之气。
李成、郭熙作为主宰北方画坛的巅峰,后世的追随者众多,正所谓“不断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在元代的李郭派代表画家中,与唐棣、姚彦卿、朱德润等人相比,曹知白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位。因为出新,所以出色。曹知白特别擅长画雪景寒林,虽然也是“蟹爪”“鹿角”的程式化笔墨语言,却在笔线之中赋予了新意:松秀疏朗的笔致中有坚挺遒劲、温和儒雅之情趣,洋溢着浓重的书卷气。如果用“人如其画”的观点来评价曹知白,他与“装腔作势”“矫揉造作”“游戏笔墨”的帽子绝对无缘。他始终忠于风格原始的绘画旨趣,以严肃的态度处理题材,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描绘自然。他的画中浸透着一份本真的同情心。
曹知白的朋友圈里,排列着一大串在美术史上光彩照人的名字,除了赵孟頫、黄公望之外,还有倪瓒、顾瑛、王冕、王蒙、吴镇、柯九思、杨竹西、朱德润等人。尤其是与黄公望、倪瓒、王蒙之间的聚会、唱酬、题跋,影响和改变着曹知白的绘画艺术风格。李成理性与严谨的画风与郭熙全景式的充满秩序性的山水画面,已经无法满足曹知白所要表达的朴实无华、清净平淡的内心情怀与超然物外的趣味,在融合了江南文人画主流的董源、巨然山水画风格之后,他用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与意境表达着中国山水画的精神内涵:简淡空灵的笔墨中带着沉稳与厚重,大面积的空白与简练的笔墨交相呼应,形成一种淡泊沉静之美。
我们如果用一个关键字来概括元代名家山水作品的风格特色,黄公望堪称“清”,倪云林当得上一“寂”字,吴镇是“孤”的,王蒙是典型的“繁”,而曹知白,用一个“静”字再恰当不过了。在他的山水画里,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的清静美好,“万物静观皆自得”。面对他的作品,再浮躁的内心都能沉静下来。元代太湖地区道教风行,画家们浸润于浓厚的道教文化之中,面对激烈的社会矛盾,很多人都采取道家的隐逸清淡、修身养性的避世态度。曹知白的好朋友黄公望、倪瓒都是全真教徒,赵孟頫、吴镇虽然没有出家,但一个自号“松雪道人”,另一个号“梅花道人”。曹知白也不例外,他自号“贞素”,自写书斋匾额“常清净”,无疑是给自己打上了道家的标签。他曾耗费大把时光用来读《易》,研习黄老学说、道家理论,终日足不出户,志尚清素。这种清静而不事雕琢、返璞归真的道家“素朴”思想,使曹知白拥有脱俗豁达的人生观,映射到他的作品上是简淡的笔法,是空灵疏秀的墨色,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笔墨所表现出的清静意境,看似平淡却触动人心。
虽然自称是“聊以自娱”,但对于画画,曹知白是相当认真的。从他的那些传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笔下,一树一石、一枝一叶,皆是精致刻画,无一笔的懈怠与草率。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群峰雪霁图》是曹知白的晚年代表作。作品以白色为主调,巧妙地把北方山水所特有的苍浑巍峨的气象融入恬淡雅逸的江南景色的韵味,形成了柔美、宁静、凝重的画风。画家的技法看似简单,实则匠心独运、法度森严,尤其是在水榭、树木这些细微之处更见功夫。用笔刚柔相济、简约疏朗,用墨润燥相间、清淡温和。观赏此图,让人既能体会到北方山川的厚重沉稳,也能品味出南方山水的内在之美。连黄公望都称赞此作有王维的遗韵,并称自己的画作不敢与之媲美,有画上题词为证:“云翁为西瑛作此,时年七十有九而目力瞭然,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
在元代山水画艺术发展的大环境里,曹知白在继承李、郭风格的基础上,融合董、巨的风格,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的山水面貌。他既是赵孟頫、黄公望、倪瓒等人的朋友,也是堪与他们比肩的大师。正如英国艺术史家、汉学家苏利文在《山川悠远:中国山水画艺术》一书中所说:“曹知白应当被放到元代大师的行列中,他们征服了自己的时代,并以其热情对以往历史中被他们发现的精华重新做了解释,为未来的人们创造了新的艺术。”

在改朝换代的剧烈时代大动荡前夕,1355年曹知白以83岁高龄寿终正寝。与同时代的那些名家饱经命运捉弄不同,他的一生几乎毫无波澜,执着于用自我独特的继承与融合创新表达自己的艺术追求。在元代文人画家中或许他算是一个异类与例外,因此即便是成就卓然,终究与后世文人绘画界所推崇与膜拜“元四家”的称号失之交臂。事实上,曹知白的同乡、南北宗论的推手董其昌对于曹知白的评论还是极高的:“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或许,对于崇尚黄老之术、宁静淡泊的曹知白本人来说,金钱与名利只是浮云,而他只要安静地读书、认真地画画,就足够了。  

群峰雪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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