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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娟 王齐洲|《词品》和《水浒传》所载宋江词辨析

 東泰山人 2019-09-17
摘 要

 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与《水浒传》第72回所写宋江词虽基本一致,但也存在值得重视的细微差异。从词牌【念奴娇】入手,比较两版宋江词的异同,再结合二者对【念奴娇】词牌的认知,可以得知《词品》版并非因袭自《水浒》版,而是二者同出《瓮天脞语》,《词品》版属于忠实抄录,《水浒》版则有所改动,这些改动显然是为了避雅趋俗,而就词学来说却是不够专业的。《瓮天脞语》乃宋末元初童瓮天所作,明后期即已失传。书中所载宋江词既非杨慎伪撰,又非明代人附托,更非宋江创作,当为宋、元间人所拟作。从《词品》版宋江词可以看出,杨慎直到嘉靖三十年(1551)仍未接触过《水浒传》。对《词品》版与《水浒》版宋江词出处、原文及相互关系的辨析,对于水浒故事源流、《水浒传》成书时间和传播范围研究而言,有着颇为重要的意义。

《词品》和《水浒传》所载宋江词辨析
撰文|
王丽娟  王齐洲
 

王丽娟,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王齐洲,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暨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教授。

在《水浒传》早期传播资料中,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十分重要,它关系到水浒故事源流、《水浒传》成书时间和传播范围等许多重大问题。然而有关宋江词的讨论,至今谜团甚多,各家看法不一。之前的拙文也涉及到此问题,却未能详细讨论,其中亦有失误。今就此问题重新探讨,详加辨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词品》和《水浒传》所载“宋江词”比较

杨慎《词品·拾遗·李师师》载:“李师师,汴京名妓。……后徽宗微行幸之,见《宣和遗事》。《瓮天脞语》又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辞于壁云:‘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小辞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容与堂本《水浒传》第72回《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写道:“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不难看出,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与《水浒传》所写宋江词基本一致,这就引起了笔者进行追问的兴趣:两处宋江词是相互因袭,还是同出一源?此词到底出自何处、原文究竟怎样?作者为谁、是否伪托?弄清楚了这些问题,才能考察这首词在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的意义,才能判断杨慎和《水浒传》的关系,进而进一步考察《水浒传》的成书和传播问题。

《词品》自序写于嘉靖三十年(1551),而《水浒传》在此之前已经流传,也即《水浒传》在前,《词品》在后。按照一般的推论,如果存在因袭的话,就只能是《词品》因袭《水浒传》;如果《词品》因袭《水浒传》,就说明杨慎看过《水浒传》。然而,《词品》所载宋江词并未说明来自《水浒传》,反而明确说来自《瓮天脞语》。那么,到底存不存在《瓮天脞语》这部书?杨慎到底看没看过《水浒传》呢?这显然是在推论之前要先回答的问题。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找出有说服力的证据,虽然这些证据难以寻找,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前文说两处宋江词基本一致,之所以说基本一致,是因为二者还存在某些重要的细微差异:《词品》所载宋江词中“鲛”“玉”“销”“待”“闲”五字,《水浒传》所写宋江词则作“绛”“雪”“消”“等”“离”。这存在差异的五个字在表达词意时,除了“闲愁”和“离愁”外,其他在词意上并无太大差别,并不影响整首词的意境。另外,《词品》云宋江题词于壁,未提饮酒,《水浒传》则云宋江酒后题词于笺,写作背景显然有异。上述差异可以区分出两种版本的宋江词,为行文方便,暂且把《词品》所载宋江词称为“《词品》版”,把《水浒传》所写宋江词称为“《水浒》版”。值得注意的是,两版宋江词下阕开头均作“想芦叶滩头”,且都没有提及这首词的词牌。

杨慎之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曰:“杨用修《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鲛绡笼玉……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只待金鸡消息……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小辞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案: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第以江尝入洛,则太愦愦也。”《少室山房笔丛》引言写于万历十七年(1589),胡氏这里转引《词品》,提到的当然是“《词品》版”宋江词,说“杨谓《瓮天》,或有别据”,显然未见《瓮天脞语》一书。之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十三外编五《李师师》曰:“东京角妓李师师……《瓮天脞语》:‘山东巨寇宋江将图归顺,潜入东京访李师师,酒后书【念奴娇】词云:“天南地北……绛绡笼雪……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只等金鸡消息……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水浒传》亦引江事。”《青泥莲花记》自序写于万历庚子(1600),所载宋江词虽云出自《瓮天脞语》,但从“酒后”题词和词作正文来看,皆同于《水浒传》。此书书首《采用书目》中列有《瓮天脞语》《升庵词品》,但实际上梅氏仅阅《词品》和《水浒传》,所谓《瓮天脞语》载有宋江词的说法来自《词品》,而宋江词内容却来自《水浒传》,可谓是“《词品》版”和“《水浒》版”的杂糅。梅氏看过《词品》,从书首“采用书目”可以得知;梅氏看过《水浒传》,从“《水浒传》亦引江事”可以得知。梅氏其实并没有看过《瓮天脞语》,原因在于:一是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是原封不动地抄录《瓮天脞语》,其所引《瓮天脞语》云题词于壁,而非酒后题词,且“绛”“雪”“消”“等”“离”分别作“鲛”“玉”“销”“待”“闲”;二是《词品》中并未言及词牌,《青泥莲花记》却说“【念奴娇】词”;三是胡应麟万历十七年(1589)时未见《瓮天脞语》一书,梅氏到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间更难见到此书。

无独有偶,凌濛初《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也是这种情况。该杂剧云“《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即空观填词”,第八折《狎游》写道:“不胜酒狂,意欲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外)借纸笔来,写出请教……(外写介)(词寄【念奴娇】)(念介)‘天南地北……绛绡笼雪……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只等金鸡消息……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不难看出,《狎游》一折中宋江题词的情节和文字,和《水浒传》几乎一样。有人说“该杂剧当取材于宋代笔记小说《贵耳集》、《瓮天脞语》和明代小说《水浒传》的相关内容”,取材于《水浒传》应该没错,但凌氏所云“《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其实他也没有看过《瓮天脞语》,原因同上。

《词品》和《水浒传》中皆未提及宋江词的词牌,梅氏和凌氏却明确说“【念奴娇】词”,这个词牌正好给我们提供了考察的线索。

下面不妨先来看词牌【念奴娇】。【念奴娇】一百字,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一般用入声韵,其平仄比较灵活,前阕后七句与后阕后七句字数、平仄相同。【念奴娇】体式较多,通行正体为苏轼“凭高眺远”,其调式为双调100字,上片49字十句四仄韵,下片51字十句四仄韵。该调异名较多,如湘月、无俗念、千秋岁、百岁令等。就两处宋江词而言,单看上阕,“翠袖围香,绛绡笼雪”和“翠袖围香,鲛绡笼玉”都说得通,但从下阕“义胆包天,忠肝盖地”来看,“鲛绡笼玉”比“绛绡笼雪”更合律,因为“绛”是仄声字,而“鲛”是平声字,与“忠”平仄相同。更为重要的是,此词上阕49字,下阕50字,下阕首句“想芦叶滩头”少了一字。两版宋江词都在下阕首句少一字,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需要考虑的是,古代典籍在传抄、刊印过程中会有脱文现象,必须进行版本考察。那么,“想芦叶滩头”,是否有的版本作5字,有的版本是6字呢?先看《词品》的版本。《词品》有嘉靖本、天都阁藏书本、李调元《函海》本等重要版本。唐圭璋《词话丛编》据嘉靖本,《丛书集成初编》则据天都阁藏书本,非常一致的是,《词话丛编》本、《丛书集成初编》本、《函海》本《词品》皆作“想芦叶滩头”,下阕首句皆为5字。我们还可考察转引《词品》宋江词的情况。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转引《词品》时作“想芦叶滩头”,前已述及。汪价《中州杂俎》卷十四《李师师》本来记李师师事,其引《词品》亦作“想芦叶滩头”。焦循《剧说》卷五明确说是转引《词品》,转引时亦作“想芦叶滩头”。可知目前所见《词品》的重要版本都作“想芦叶滩头”,明清忠实转引《词品》的著作,也都作“想芦叶滩头”。此外,陈洪绶白描《水浒叶子》第四十四开为史大成所书《宋江题词》,此词亦作“想芦叶滩头”。叶子中未讲此词出处,但从“鲛”“玉”“销”“待”“闲”五字来看,此词属于“《词品》版”,而非“《水浒》版”。由此,我们可以否认《词品》所载宋江词少一字是因版本所致,也可确定《词品》所载下阙开头确实是“想芦叶滩头”5字。再来看《水浒传》的版本。这首宋江词,容与堂百回本、袁无涯一百二十回本、余象斗双峰堂《水浒志传评林》二十五卷本、《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本等主要版本中都有,下阙开头皆作“想芦叶滩头”。

解决了版本问题,再来看杨慎对【念奴娇】词牌的认知。《词品》中多次提及【念奴娇】,如卷一“欧苏词用选语”、卷二“白玉蟾《武昌怀古》”、卷三“韩子苍”、卷四“叶少蕴”、卷四“刘叔拟”、卷五“刘后村”、卷五“滕玉霄”、卷六“八咏楼”、卷六“念奴娇祝英台近”、卷六“马浩澜念奴娇”、拾遗“宋六嫂”中都涉及【念奴娇】,高达11次。书中明确说“词名【念奴娇】,因坡公词尾三字,遂名【酹江月】。又恰百字,又名【百字令】”、“【念奴娇】一名【百子(字)令】”。杨慎不仅词学著作丰富,还工词,著有《升庵长短句》三卷、《升庵长短句续集》三卷。尤为重要的是,他曾作【无俗念】(游仙二首),下阕首句分别是“长生须住仙村”“谪来尘世何年”;又作【百字令】(病中起登楼填词一首),下阕首句是“惆怅枕病凋年”;又作【酹江月】(和坡仙韵赠陈广文致政归),下阕首句是“缅想松菊门庭”。【无俗念】【百字令】【酹江月】均为【念奴娇】的异名,下阕首句无一例外都是6字。毫无疑问,杨慎对【念奴娇】非常熟悉,既在词学著作中多次提及,又有填词创作的亲身经历。那么,《词品》所载宋江词是否来自《水浒传》,到底存不存在《瓮天脞语》这部书呢?如果并不存在此书,《词品》所载宋江词乃因袭《水浒传》的话,从二者的差异来看,凭着杨慎对【念奴娇】的熟悉,他没有理由光改“绛”“雪”“消”“等”“离”等字,而不改“想芦叶滩头”的。换句话说,如果他有意改动这首【念奴娇】的话,绝不可能出现99字的【念奴娇】,致使下阕首句缺一字,他也很容易补全。如果说此词乃杨慎伪托,那就更说不过去,他绝不会填一首99字的【念奴娇】。合理的解释是:《词品》所载宋江词和《水浒传》所记宋江词来源一致,即《瓮天脞语》。且《瓮天脞语》中本就作“想芦叶滩头”,所以才使得二者在此处如此一致。由此看来,所谓“《词品》版”宋江词和“《水浒》版”宋江词,并不存在相互因袭,其实皆出自《瓮天脞语》。

《瓮天脞语》确有其书。杨慎和《水浒传》的写定者是看过此书的,但后世很多提及《瓮天脞语》的记载多是以《词品》为基础的转载,甚至是二次转载,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此书。正因为《瓮天脞语》在明后期失传,故胡应麟才说“杨谓《瓮天》,或别有据”。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认为《瓮天脞语》即《雪舟脞语》,作者为宋末元初邵桂子。余氏著作影响较大,何心《水浒研究》、陈汝衡《说书史话》、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侯会《〈水浒〉源流新证》等皆从其说,拙文《〈水浒传〉成书时间新证》亦从其说。然杨慎《词品》卷五“詹天游”条曰:“詹天游,以艳辞得名,见诸小说。其送童瓮天兵后归杭《齐天乐》云……此伯颜破杭州之后也。观其辞全无黍离之感,桑梓之悲,而止以游乐言。宋末之习,上下如此,其亡不亦宜乎。童瓮天,失其名氏,有《瓮天脞语》一卷传于今云。”杨慎《百琲明珠》卷三有詹天游《齐天乐·送童兵后归杭》。“伯颜破杭州”指南宋德祐二年(1276)元丞相伯颜攻破南宋都城临安(杭州),这说明童瓮天为宋末元初人。由此可见,《瓮天脞语》作者乃宋末元初童瓮天。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学界早已注意到余氏之误。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说:“宋末元初童瓮天所写的《瓮天脞语》中,还记录了一条假托宋江作的《念奴娇》词”,同页注释中又说:“据杨慎《词品》卷五所载,《瓮天脞语》的作者是童瓮天。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认为《瓮天脞语》是邵桂子所作,恐未可信。”乃岩则明确指出:“可见杨慎所看到的正是童瓮天写的《瓮天脞语》,而和邵桂子无涉。”周绍良亦云:“考余氏考订,实有疏漏,杨慎所引《瓮天脞语》,实非邵桂子之《雪舟脞语》。……可见宋江之词,实见于童氏之《瓮天脞语》中。”

二、《水浒传》对“宋江词”原文的改动

《词品》所载宋江词和《水浒传》所写宋江词既同出一源,却又有异文,它们中必有一种是改动过的。那么,到底是谁改动了《瓮天脞语》中的宋江词呢?笔者认为,应该是《水浒传》作了改动,而《词品》则忠于原著。如果是杨慎作了改动的话,他没有理由不把宋江词改为一百字。岳淑珍《杨慎〈词品〉述论》一文说:“《词品》共324则,杨慎摘录他书内容,占原作的1/4还多。”张仲谋《杨慎〈词品〉因袭前人著述考》一文亦云:“从本文涉及到的杨慎抄录的典籍来看,杨慎仍然拥有一些其他人很难看到或很少提及的罕见之书,而那些与前人著述大段相同的文字,显然既不可能是认识偶合,同时也不可能是仅凭记忆而写出的。”看来,《词品》中有很多地方是直接抄录他书的。笔者初步考察此书“拾遗”部分,发现除“李师师”条外,其余15条中有14条见于《说郛》《古今说海》《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等,文字几乎一字不差。另外一条“于湖《南乡子》”,载张孝祥《南乡子》一词,并云此词见《兰畹集》。此词亦见张孝祥《于湖集》,《兰畹集》今已不存,所以此条是抄录,还是其他情况,难以判断。如此看来,“李师师”条所载宋江词应是原封未动地抄录《瓮天脞语》。正因为是忠实抄录,所以即使他对【念奴娇】词牌很熟悉,也没有去补充修改。

《水浒传》为什么要对《瓮天脞语》进行改动呢?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从情节来看,《水浒传》对宋江题词于壁作了改动,改成宋江酒后题词于纸。题在壁上太显眼,且小说第39回中宋江在浔阳楼白壁上题过诗,再题词于壁,情节上就不免重复。应该说,《水浒传》中宋江酒后题词的情节改得合理,但【念奴娇】词本身却是改巧为拙。从词的声律来看,“绛绡笼雪”不如“鲛绡笼玉”合律;从词的内容来看,“离愁”有些莫名其妙,“闲愁”应更合适。不过,这也不奇怪,《水浒传》中有多处随意引用、改动他人诗词,又改得不好,可见作者诗词修养不高。正如胡应麟所云:“然《琵琶》自本色外,‘长空万里’等篇即词人中不妨翘举,而《水浒》所撰语,稍涉声偶者,辄呕哕不足观,信其伎俩易尽,第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此外,小说还改雅为俗,比如“鲛绡”。任昉《述异记》卷上曰:“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可见,词中“鲛绡”乃用典,虽然“绛绡”也经常出现在诗词中,小说作者或许觉得“绛绡”比“鲛绡”通俗,更易理解,“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其他如改“销”为“消”、“待”为“等”,大概都是此种原因。

《水浒传》既然要改,为什么没把99字的《念奴娇》改成100字呢?不妨也来看看《水浒传》作者对【念奴娇】词牌的认知。《水浒传》第11回写道:“词曰:‘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话说这篇词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颜亮所作,单题着大雪,壮那胸中杀气。”这里引用完颜亮【百字令】上阙49字,下阙51字。再看《水浒传》第63回用【念奴娇】词描写扈三娘:“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有【念奴娇】为证: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煊赫。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  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军斩馘。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此处【念奴娇】102字,该词牌常见变体中未见这种体式,上阕第二句一般为三字或五字;下阕第四、五、六句一般为七字、六字组成两句。此词或为作者模仿第11回完颜亮【百字令】所作,不过,与第11回【百字令】相比,此首下阕“要把官军斩馘”“女将中间奇特”各多出一字,故成102字。可见小说作者对【念奴娇】词牌并不熟悉,也不严守词律,且词中用词多处重复,如“玉雪”与“玉手”,“宝刃”与“霜刃”“宝马”等,显见诗词水平不高。总之,《水浒传》对《瓮天脞语》所载宋江题词的改动,从情节来看,改得十分合理;从词作本身来看,却是改巧为拙、改雅为俗,体现了其叙事为长、词赋为短的特点,这与《水浒传》整体水平上是一致的。又由于小说作者对【念奴娇】词牌并不熟悉,所以未能在小说中将其改为100字。与此相反,杨慎对【念奴娇】词牌十分熟悉,如果他有意要改动的话,绝对不会出现99字的【念奴娇】。

至于《瓮天脞语》为何作“想芦叶滩头”,致使下阕少一字,是传抄或刊印失误所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得而知。明代胡应麟、梅鼎祚、凌濛初文中皆作“想芦叶滩头”,到了清代,有人发现这首【念奴娇】少一字,于是补作“回想芦叶滩头”。例如,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五《李师师》曰:“李师师,汴京名妓,徽宗微行幸之,见《宣和遗事》。《瓮天脞语》: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念奴娇》词于壁云:‘天南地北……回想芦叶滩头……醉乡一夜头白。’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章句如此。”褚氏所载出自杨慎《词品·拾遗·李师师》,仅改动个别字词,最重要的是补记了宋江词的词牌,还在下阙开头增加了“回”字。之后张培仁《静娱亭笔记》卷三《盗亦工词》、孙璧文《新义录》卷八十七《宋江亦工词曲》、徐士銮《宋艳》卷十二“丛杂”等均作“题【念奴娇】”、下阙首句作“回想芦叶滩头”,结尾皆作“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章句如此”,应是受褚氏的影响。此外,吴沃尧《趼廛随笔·宋江解填词》、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唐圭璋《全宋词》等,亦作“回想芦叶滩头”。除了“回想芦叶滩头”之外,也有补作“遥想芦叶滩头”的。况周颐《蕙风词话补编》卷一《水浒词》曰:“杨用修《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遥想芦叶滩头……醉乡一夜头白。”’按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第以江尝入洛,太馈馈矣。余按杨好伪托古人之作,‘塘水初澄’谓为后主,则此或亦所自弄狡狯耳。”不难看出,况氏在转引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基础上又加了自己的按语。况氏精于词学,看出【念奴娇】词少了一字,所以加了“遥”字,胡氏原文是没有“遥”字的。徐兆玮《黄车掌录》转录胡著时,作“想芦叶滩头”,并非“遥想芦叶滩头”。“回想芦叶滩头”也好,“遥想芦叶滩头”也罢,这种不一致正好说明《瓮天脞语》中所载宋江词原文即作“想芦叶滩头”,也说明褚人获、况周颐等并未见过《瓮天脞语》,他们都只是转引前人的说法再作必要的修正而已。

三、“宋江词”的作者及杨慎与《水浒传》的关系

《词品》版宋江词和《水浒》版宋江词同出一源,即出自宋末元初童瓮天《瓮天脞语》。然而,童瓮天究系何许人,我们仍然不甚了了。《瓮天脞语》只是转录,童瓮天也非原始作者。因此,关于此词原始作者,便难免众说纷纭。至今为止,主要有四种观点:一是信为宋江所作;二是杨慎伪托;三是明代人伪托;四是难以确知。对于以上不同说法,余嘉锡如此总结:“孙璧文疑为明代人附托。不知邵桂子非明代人。若谓《脞语》本无此词,出于升庵杜撰,则邵氏著书于元初,必有刻板行世,故陶南村及升庵皆得而见之。升庵虽好伪撰古书,恐不至依托近代人小说以取败露也。若其词则为宋、元间人所拟作,决不出于宋江之手。……今此词中‘六六雁行连八九’句,即指一百八人言之,是宋末元初已有此说。此必南宋说话人讲说梁山泺公案者,嫌其人数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为一百八人,以便铺张。好事者复撰此词以实之。信为宋江所作者固失之不考,疑为明代人所附托者,亦非也。”余氏虽在《瓮天脞语》的作者方面考证失误,但他推断【念奴娇】一词既非杨慎伪撰,又非明代人附托,更非宋江所作,当为宋、元间人所拟作,还是极为可信的。其实,通过上文考察可知,此词虽见于《水浒传》和《词品》,却出自宋末元初童瓮天《瓮天脞语》,且《瓮天脞语》中确实载有一首99字的《念奴娇》,那么,所谓杨慎伪撰说、明人附托说,则无需推断,不辨自明。至于说是宋江所作,很多研究者都一致表示否认。前引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中称“假托宋江作的《念奴娇》词”,张锦池《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中亦认为“假托宋江作的《念奴娇》词”。闻莺《〈水浒传〉流变四章》中说:“如果说这首词真是北宋历史上的宋江所作,那是天大的笑话。”王珏、李殿元《水浒大观》中指出“应为无名氏所作”。房日晰《宋词比较研究》中亦云:“《念奴娇》词非宋江作甚明,当为宋、元之际的人的伪托。” 不难看出,大家一致认为《念奴娇》词非宋江所作,应为宋、元之际无名氏所作。通过前文清理已经可以论断,此词乃无名氏所作,为《瓮天脞语》所载,又为《词品》和《水浒传》所引用。

跟这首宋江词有关的还有一个问题:杨慎是否读过《水浒传》?一种意见认为杨慎读过《水浒传》,但读的是70回本。胡适《〈水浒传〉后考》说:“他引的这词,见于郭本《水浒传》的第七十二回。我们看他在《词品》里引《瓮天脞语》,好像他并不知道此词见于《水浒》。难道他不曾见着《水浒》吗?他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嘉靖三年谪戍到云南,以后他就没有离开云南、四川两省。郭本《水浒传》是嘉靖时刻的,刻时杨慎已谪戍了,故杨慎未见郭本是无可疑的。我疑心杨慎那时见的《水浒》是一种没有后三十回的七十回本,故此词不在内。”胡适原先假定明朝中叶有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后来又承认说这个结论错误。与胡适早期想法相类似的,还有罗尔纲。他在《一条〈水浒传〉原本的新证》文中说:“杨慎这一条记载,证明了他所读的罗贯中《水浒传》原本为七十回。他录《瓮天脞语》所载宋江词见百回本《水浒传》第七十二回。这就可知他所读的《水浒传》为罗贯中七十回本,而不是后来续加的百回本。同时又可证明在杨慎读《水浒传》时,尚无百回本。”上述说法既涉及到杨慎是否读过《水浒传》,还涉及《水浒传》的版本。《词品》自序写于嘉靖三十年(1551),毫无疑问这时《水浒传》已经问世流传。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就曾著录《忠义水浒传》一百卷,此书自序写于嘉靖十九年(1540),说明这时已有百卷本,远在杨慎著《词品》之前。此外,李开先《词谑》曰:“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无有一事而二十册者。”熊过(南沙)在嘉靖九年(1530)就读过《水浒传》,后来他又在《南沙先生文集·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提及《水浒传》中宋江求赦之事,即宋江派燕青潜入东京,通过李师师向道君皇帝求赦情节,此乃《水浒传》第81回“燕青月夜遇道君”的故事,这个故事正是顺承第72回而来,有前面宋江、燕青等一见李师师,才引出这一回燕青二见李师师。容与堂本《水浒传》第81回中李师师曾说:“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小说中这两回照应得极好,明确说出了前后关联。由此可知,这首宋江词,不仅后出的容与堂刻本、袁无涯刻本、余象斗评本中有,熊过、崔铣他们所读的早期版本中也有。以上可证胡适、罗尔冈氏所言有误。

另一种意见认为杨慎被贬云南前没有读过《水浒传》。戴不凡《疑施耐庵即郭勋》中说:“他(指杨慎)是在嘉靖三年(1524)被贬到云南去的。如果在周宪王之后的八十年中确早已出现了一部完整的,就象(像)郭勋家所传刻的那么部《水浒传》的话,杨慎恐怕不至于不在《词品》中一提《水浒传》的。”戴氏意指杨慎贬云南前,社会上还没有一部完整的《水浒传》,他当然也就无从读起、无从提起。张国光《再论〈水浒〉成书于明嘉靖初年》一文说:“杨慎在贬云南之前,《水浒》尚未成书,他死在嘉靖后期,而其读《水浒》时间亦必在晚年也。”戴、张二人皆认为杨慎贬云南前,完整的《水浒传》尚未成书,张先生还认为杨慎晚年读过《水浒传》。

以上两派分歧在于:一派认为杨慎《词品》未提及,则其所读《水浒传》没有宋江在李师师处题词的情节,所以必不是100回本,而是70回本。这里预设了一个《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杨慎必定是读过《水浒传》的前提。而另一派认为杨慎《词品》未提及,在他贬云南之前《水浒传》尚未成书,而在《水浒传》成书后,杨慎在晚年是读过的。凭空预设前提当然不符合学术研究的原则,而杨慎晚年读过《水浒传》的说法也不知以何为据。不过,以上两派意见虽异,但都认为如果杨慎看过有宋江在李师师处题词情节的《水浒传》,那么他应该会在《词品》中有所提及。笔者以为,杨慎没有提及,也就意味着他在嘉靖三十年(1551)之前都没真正接触过熊过等读的《水浒传》,而不仅仅是嘉靖三年(1524)他被贬云南之前。杨慎被贬前没看过《水浒传》,是因为它还未问世。前引张仲谋《杨慎〈词品〉因袭前人著述考》云“杨慎仍然拥有一些其他人很难看到或很少提及的罕见之书”,反过来看,罕见之书他都能见到,如果《水浒传》嘉靖三年前已经问世流传,他那时又岂能落于他人之后呢?不仅如此,他在著《词品》时仍未接触《水浒传》,如果接触过,他多半会像胡应麟、梅鼎祚一样予以提及。关于上述问题,拙文《〈水浒传〉成书时间新证》《〈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辨析——以〈南沙先生文集·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为中心》曾有过论述,读者可参看。

以上考察了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的出处、原文、作者以及与《水浒传》所写宋江词的关系等,最后再来总结上述考辨所体现出的意义和引发的思考:一、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出自宋末元初童瓮天《瓮天脞语》,《瓮天脞语》确有其书,词中“六六雁行连八九”一句意味着宋元之际宋江故事已发展到108人,补充了水浒故事演变链条上从36人扩充到108人的重要一环,无疑坐实了《瓮天脞语》在水浒故事演变史上的重要价值。二、《水浒传》第72回所写宋江词出自《瓮天脞语》,可见它在吸收素材上是颇为广博的;小说吸收了《瓮天脞语》的素材,却又作了改动,由此记载直接演绎成前后照应的两回故事,正如李开先所言“委曲详尽,血脉贯通”、胡应麟所言“针工密致”,表明《水浒传》叙事能力高超,但其对宋江词的改动,显是避雅就俗,却也表明作者词学修养不够。三、杨慎在《词品》中关于宋江词的记载,可以看出他嘉靖三年(1524)被贬前没接触过《水浒传》,甚至直到嘉靖三十年(1551)为《词品》作序时仍未接触过;《词品》所载宋江词这则资料,虽不能作为判断《水浒传》成书时间的直接证据,但作为断定《水浒传》成书时间和传播范围的一个切入口,应该还是有其史料价值的。四、通过对这则材料的辨析,廓清了相关研究的一些迷雾,比如杨慎读的是70回本《水浒传》,此则材料是《水浒传》70回原本的新证,以及各种伪托说等等,全是一些臆测,不可采信。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19年第7期,文章不代表《学术研究》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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