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皇帝，他还在陈道明唐国强之上 | 国伶

江上

余生也晚，知道焦晃的名字，是从《雍正王朝》开始。

《雍正王朝》

那些他曾参演过的话剧经典：《无事生非》、《吝啬鬼》、《背叛》、《悲悼》，《美国来的妻子》、《...SORRY》……以及「莎剧王子」、「话剧皇帝」、「南焦北于」的风采，几乎只有上一代的人能够领略了——对于我们而言，他是前一个时代的遗珍。

《...SORRY》

一般而言，由话剧转入影视剧的演员，在表演的修养上，要比普通演员高。而在这一部分人中，焦晃从辈分、水准和对表演的痴迷程度，要比其他人更高一个台阶。

要洞悉他的表演的奥秘之处，首先要将他当成一名知识分子，一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士」来看待。他在一次杨澜的采访中说：「我们见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看过什么书，有过什么印象，从演员来说，这都是自己的生活积累。」他是极少数能将对生活、对人性、对美学的观察与感悟，通过以准确生动的语言节奏和形体动作呈现于舞台的人。

焦晃的一生，横跨几个时代，可谓命途多舛。1936年，焦晃出生于北京，少年时期因战乱随父母在北京、重庆和上海之间多次迁转。毕业于燕京大学、出任中央银行襄理的父亲，与疼爱他的母亲和姐姐们，呵护着焦晃走过早年的时光。可以说，正是这种上层的知识分子家庭，赋予他天真纯粹、不世故的秉性和一生不曾褪去的书生意气。

8岁时，他在重庆偶然看到剧作家陈白尘的《禁止小便》和宋之的的《国家至上》，令他与戏剧有了最初的接触。高中毕业后，他如愿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那个时候，上戏的朱端钧、胡导都是表演艺术的专家。另外，有一位专门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女教授，名叫叶·康·列普科夫斯基，也是这个班级的授课老师，焦晃他们也能得其亲炙。

焦晃说：「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学院出来的，表演的审美准则就是在那时确立的，一生不曾改变。直到今天，我依然信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创造体系的说法——凡表演的情感都是虚假的，情感应通过行动的规律自然而然产生。」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注重人物行动特殊形式的发掘，在风格上强调心理生活的细腻和层次，速度节奏和形体语汇的准确生动，这些都成为焦晃创作人物的准则。

偶尔他也曾试图去打破这个体系，但是一旦脱离，却会变得无所适从，所以只好重新回来，慢慢就又会找到感觉。

他也很赞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所主张的「表演不是刻意的演戏，而是建立生活。」在焦晃身上。我们也很难看到浮夸过火的腔调、虚张声势的炫技。

五、六十年代，焦晃在话剧舞台上已经崭露头角。可惜，随之而来的那十年，他成为「被驱逐的」，九年内无戏可演。只有在1975年，他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受命拍摄的革命教育片《难忘的战斗》中饰演特务内奸。

《难忘的战斗》

直到1976年，一个时代结束，焦晃得以重新回归舞台。1978年，他在电影《沙漠驼铃》饰演地质学家朱广翰教授。从80年代开始，他的创作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但是那时距离他退休只有15年，所以焦晃说：「快点儿排戏吧，再不演戏，我就要死了。」

期间，焦晃除了继续话剧创作外，也参与影视剧，诸如在电视剧《工程师们》中饰演何景明，凭借该片获得1988年第8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最佳男配角。

真正令焦晃走入大众视野的，是在《雍正王朝》、《乾隆大帝》、《汉武大帝》中饰演的三位皇帝，以及在《北平无战事》中饰演的校长何其沧。不过，这些都是他退休后的作品。

《北平无战事》

尤其是《雍正王朝》中的康熙，可以算得上是中国电视剧史上的巅峰表演之一。很多看过的观众会表示，焦晃不是在演康熙，他就是康熙，这基本可以算是对演员的最高评价。他也因该片获得1999年第17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男配角和第19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男演员。

焦晃所能达到的表演高度，首先在于编剧、导演所能达到的历史和人心的深度。而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在文与质之间，在严肃与轻松之间，掌握一种美妙的平衡，镶镀上一层微妙的人文气韵。

《雍正王朝》遵循的是以当时情境下的历史逻辑和生活逻辑，反映的是「当家难」。演皇帝，就要知道皇帝的难处和常人之处。所以，他的状态高贵、松弛，自然随性但又极其到位，看似有生活气，但又是经过艺术的凝练。

最喜欢看康熙带着弘历赏雪，他在后面追，一边喊「不要跑不要跑」；喜欢看他坐在炕上，半支着腿，笑微微地就把家国大事压给了胤禛；或者召王掞同坐御辇，再拍一下他的肩部。再或者看到百官联名保举八爷的折子，淡淡地说「收了收了」的样子。

焦晃所谓的「虎行匍匐 勇者病容」，这在美学品格上，就比其他人高一个层次。这种以退为攻的表演策略，演出了一种的新的帝王风度。

相比《雍正王朝》而言，主演的《康熙王朝》要逊色一些，除了年龄的原因以外，在于编剧、导演的提供的向度有限。

《康熙王朝》

而汉景帝，是电视舞台上一位陌生的皇帝。他的一生起伏变幻，飘忽不定。他对待老师、对待群臣、对待母亲、对待妻子，总有种种掣肘难言之处。焦晃说：「景帝是怯懦的，他心里的折腾，有些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我要让观众能听到他心里的每一声叹息，洞悉他每一瞬的犹豫，每一种的用心和偏颇。」——这几乎是这个时代影视界人士最诗性的语言。

遵循斯坦尼体系的原则，焦晃对于景帝这个人物，也有许多的按钮。比如剧中景帝杀晁错的戏，这在整个剧中是重头戏。从景帝起念要杀昔日的恩师晁错，焦晃设计了「十道门」，也就十个层次。每个层次有关联，有递进。这样精彩的细节，在全剧中对刻画人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到了《北平无战事》，编剧刘和平算是为他了量身打造。焦晃的父亲焦树藩，曾任燕大经济系主任。抗战时期，还曾任央行国库局襄理，解放后任北京外贸学院外语教授，等于同时有《北平无战事》中何其沧，梁经纶，谢培东等三人的影子。

《北平无战事》

焦晃饰演的何其沧一袭长衫，鬓发如霜，天然地带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那种质感。这个人物集合了那个年代真实存在过的知识分子的特点，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的爱憎，以及他内心的纠结。这也是焦晃最得心应手的一类人物。

举眼中国，能把这个人物演得如此贴合，如此没有表演痕迹的，恐怕仅此一人。

在与郑少秋、归亚蕾合演的《荣归》中，焦晃饰演北京名厨李国荣，焦晃以宽厚、正直、理想化的人格，强化了这个人物的「兄长」气质。当然，这是一部国家气质非常明显的作品，拍成这样也着实不容易。

《荣归》

这些年看下来，焦晃在影视舞台上最适合饰演的，还是皇帝、知识分子、领导、兄长这些人物。

他在不断强调塑造这些人物时的「异」的时候，其实还有一种「同」，就是由其自身的气质，挺拔的形体，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赋予了这些人物一种自然流露的高贵气质。

这也是焦晃作为一位演员的长处，在给人足够多的信息量的同时，始终有一种正向的、理想化、人文化的导向。

他不仅演出了这些人物，更演出了这些人物之所以能抵达历史、抵达时代，也抵达观众心中的那份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