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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霍克尼来说,活到80岁,意味着什么?

 Mix杨林 2019-09-18


那些老去的、死去的,感性的和理性的

文 ·  迟雨落

      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老了。他坐在长椅上,盯着自己的作品被安装在英国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窗棂上,像个孩童般炽热的眼神。他已经80多岁了,还是热衷于吸烟,厌恶戒烟的话题。白发苍苍,肩膀皱缩,带着标志性的圆框眼镜,亮黄色的。

BBC纪录片《Hockney,The Queen And The Royal Peculiar》

       随行的BBC纪录片制作组提醒他:这块玻璃,会在这里……永远。他迟疑了一瞬,接着缓慢地回答:是啊,直到我其他的东西都没有了,它还在,会在这里几百年。音乐声起。他亲眼见证自己的画,那自然中的花,山楂树,像儿童简笔画般的质朴线条,莽撞又粗放的颜色,犹如海草,或是章鱼的触角一般,竭力张扬着奔向天空。

         那个瞬间,我几乎落泪。

大卫·霍克尼与身后自己设计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窗棂

        霍克尼像个不老的孩童。73岁,拿到人生中的第一个iPad,开始尝试电子作画,沉醉于变幻多端的笔触。直至老年,他孑然一身,却从不孤单。这与“传统”的艺术家似乎背道而驰。而他外表看起来,总是那么正统、优雅,身着合身的套装,品味上乘。装饰家具奔放自由。亲近又可爱。

       在本文文章开头,纪录片《Hockney,The Queen And The Royal Peculiar》的教堂装饰落成开幕式里,他绅士地拉开走道围栏上的拴绳,好让同行的年轻的艺术装置工作室成员得以从中走过。经过时,那个女孩打趣他:哦,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他哈哈大笑,重复着,“她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

大卫·霍克尼《大水花》1967年

      早几年,偶遇到他的作品:加州充足的阳光,强烈的色彩,富有流动性的线条,同性赤裸的恋人,泳池的底纹……都令人沉迷。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张扬又热切。尤其,着迷于他的泳池系列。我热爱深夜的室外游泳池。当你埋在水底,屏住呼吸,凝视着地面上被灯光、水纹、空气打碎的风景,耳边是水压带来的沉寂感,犹如宇宙。

       不热爱夏天的人,是不懂的。

大卫·霍克尼的拍立得相片拼贴作品

       有的人生来渴望暴晒,渴望摊在皮肤上灼热的阳光,浓郁的树丛,一整年持续的盛夏。旺盛的树,灿烂的花,光影,极端而原生的色彩。再加一抹蓝,一抹沉静的,泳池的色泽。同性的年轻恋人,身着泳裤,以蛙泳的姿势朝着岸边游过来。他的肌肉线条,每一个骨骼纹理,都像刻在夏天回忆里的风景。

大卫·霍克尼《皮特从尼克的泳池中出来》

       从英国,到美国,从伦敦,到加州,他的生活克制又节律,有无穷的理性的精力,维持自己的创作状态。艺术家不是疯子。缜密的思考,逻辑的思辨,色彩的排列,画面的平衡……需要一个清醒的大脑。

       与之相匹配的,是平稳的关系、充盈的情绪、稳定的荷尔蒙。不受惊,不对抗,不撕碎,不毁灭。哪怕是疏离,也是淡淡的,平静的。他会花上两周的时间,来描绘画面中跳水的零点几秒。那种微妙的节奏感,入水瞬间的期待和热切,让人心潮迸发。身体在水里呼吸,人在宇宙里呼吸,他是观察者,也是故事的主角。霍克尼说,我总是认为自己只有30岁。

纪录片中的年轻人霍克尼

       那些年轻的肉体,赤裸的,肌肉紧绷的,充满胶原蛋白的,是否是他对抗死亡和虚无的一种方式?

       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在《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著作中提到:“死亡,这源自生命本身的不安全感和空虚感正如耀眼的骄阳那样让人无法正视……是我们的一部分。它始终跟随我们,悄无声息地敲开我们的内心之门,潜藏在我们无意识的深处。死亡焦虑通过隐藏和伪装,转化成各种症状,它正是我们所体验到的诸多困扰、压力、和内心冲突的源泉。直面死亡或许会引发焦虑,却也可能极大地丰富你的整个人生。”

大卫·霍克尼《我的父母》


        1961年,毕加索在80岁时,与36岁的杰奎琳·洛克结婚。他一生情人无数,却似乎并不快乐。

        在艺术作品的人格里,是蕴藏着艺术家本人的人格密码。有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是极致的刺激、短暂的激情、泉涌的创意。然而这种炙热,是会烫伤你的,就像在海边的冲浪,傍晚回去后,是一层粗糙的蜕皮。

        那马蒂斯呢?这位备受霍克尼推崇的画家,色彩大胆,热衷绘画裸体。1887年去巴黎学习法律,一生可谓是上层精英的模范轨迹,恰当的婚姻,温馨的生活,乖巧的子女。只在作品里,才释放他大胆、惊世骇俗、毫无掩饰的赤裸欲望,一种合理的,安全的,但又惊世骇俗的感性。这些活到了耄耋的老人,在艺术生涯的终点,似乎殊途同归的。规律地创作,理性地表达,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大卫·霍克尼,Garden with Blue Terrace,2015
 
       关于霍克尼,我最喜欢的一句评价是,“在他的作品中,一直能够找到人性和乐观主义。他淡漠了你对于衰老、孤独、分离的恐惧,在《更大的信息:戴维·霍克尼谈艺录》里说到,“要一直过一种兴奋的生活,直到他倒下”。

大卫·霍克尼在他的画室中

       这让我联想起法国导演阿涅斯·瓦尔达,这位“法国新浪潮教母”,活到了90岁的高龄,简直是某些吹嘘“27岁俱乐部”的文艺青年生活反面。直到去世前几年,还奉献出了《脸庞,村庄》这样丰盈的作品。

       看她生前最后一部电影,《阿涅斯论瓦尔达》,结尾处,她疲惫地坐在躺椅上,在海边雾气氤氲、沙石弥漫的环境里,沉静地望向远方。怀念深爱过的人,接受死亡终将降临的注定,如此冷静、温和。那是一种强大的理性的震撼,和感性的包容,让你对这个世界少一分惶恐,多几分期待。原来老去的故事,也可以有童趣和喜悦,孤独会吞噬你,但也会塑造你。你是独立的,被爱的,不再是童年时渴求父母无条件接纳的脆弱的小孩子。你具备了独立的能量,也有足够的爱意和强大,把这束光芒投向身边。死亡不再可怖,它是温柔且既定的,是不需要抗拒的,它预示着重逢或新生,或者,一种结束。

法国导演阿涅斯·瓦尔达
 
       生物学家说,人类的所有行为,只围绕着一件事:为了性。而性,则关乎繁衍、延续、永生,这类哲学又科学的概念。

       艺术亦是如此,我们从母体的子宫中脱离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探索和疗愈过程,渴望重返那个温暖的故乡,寻求永远也不可得的爱意。

大卫·霍克尼《比弗利山庄中冲澡的人》1964年

       而画作呢,电影呢,故事呢,此刻阅读着这篇文章的你呢,此刻写作着的我呢?一切都发自那一套写入基因里的生存本能,他们经过了进化、演变、竞争,被塑造成存在的样子。如同你口中的智齿,这早已无用的人体器官之一,让人饱受折磨。你只有以手术、创伤、隔离的方式,摆脱它,逃开它,解放它。这不过是年轻时,无关紧要的痛痒罢了。

大卫·霍克尼,Model with Unfinished Self Portrait,1977

       当你老了,感受到岁月带来的重量,越来越迟缓的行动,越来越不受控制的神经,你的体能下降了,理智似乎脱离,忘性也越来越严重。人生的曲线,不论你如何维持,都无可奈何要走向下坡。有人放纵,有人节约,有人纵情高歌,有人形同朽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人类文明塑造出的洁净、圣洁、一尘不染的病房屋顶灯光,你能感受到什么?

大卫·霍克尼,Portrait of an Artist (Pool with Two Figures) 1972

       那个片刻,可能是你与上帝最为靠近的片刻。只因你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和复杂,意识到人可为的有限,你拼尽全力,收获无数掌声、鲜花、金钱和美誉,享受再多新鲜、活力的肉体,都无法代替此刻的孤独。

       那是老去和年轻的交织点,是提前预演,是神向你开了一扇窄门,让你窥见一丝惊慌失措的预兆。

大卫·霍克尼笔下的英国山野风光(局部)
 
      写到这里,我也不禁自问:我追求何种结局?理性,感性?站在悬崖边缘,是哪一双手及时抓住了我?

      艺术不能回应人类的苦难,也无法缓解创作者的焦虑。它是从内心蔓延滋生的情绪,是外向的表露。癫狂,平静,都只是片刻的表象,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应对世界的习惯机制。你下意识的反应,实则是长年累月所积累的反应的总和。它于你,没有解脱和平复,也没有恢复之神奇效用。或者说,艺术就是并行的,它与你此刻的机体、精神状态,是不相交的平行线。它在观察你,模仿你,点破你,偶尔也欺骗你。


       你一边表演,一边掩饰,一边跳舞,一边休憩。你们像在跳一支双人舞曲,时而进、时而退。这是大脑中的激烈争锋,发生在你意识里的权力的争夺。弗洛伊德认为“艺术是作家的白日梦”,“艺术与精神疾病一样是重复的强迫症”。那么,当你被某个作品触动,触及你的,并非创作者的生命,而是直视你自己的,深深刻进童年的创伤。
 
        直到我们,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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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客BLINK》 2019年9月 第33期

“理性与感性 ”

投稿请联系:blink.art.magazine@gmail.com

主编:苏也 微信:suye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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