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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前赤壁赋》的“跨体”传播与接受

 四月的猴H 2019-09-19

作者欧明俊教授

作者丨欧明俊

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古典文献学硕士点学科带头人、中国散文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从事古代散文、唐宋诗词及学术思想史研究,著有《古代散文史论》《古代文体学思辨录》《词学思辨录》《唐宋词史论》《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陆游研究》等。兼任中国欧阳修研究会会长、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斯文》副主编等。

作者与法国汉学泰斗汪德迈先生 

苏轼《前赤壁赋》在赋体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因其高不可及,所以历代欣赏赞美者多,而纯粹摹仿者并不多。

南宋周必大《静晖堂记》颇有《前赤壁赋》的意味:“动者,物也。观物之变者,我也。吾方师齐相容狱市之言,而守老氏烹小鲜之戒,则物虽芸芸,安往而非静,又何间于众寡喧寂之间乎?”[1]但不是完全摹仿。

元代胡助(1278—1355),字履信,一字古愚,自号纯白老人,婺州东阳(今属浙江)人。

仁宗延佑六年己未(1319), 42岁,任美化书院山长,夏四月,游美化小赤壁,作《小赤壁赋并序》,序云:“延祐六年夏四月,望后一夕,宋氏子具舟邀余,同二三客游于小赤壁之下,明日既归,乃为之赋。”[2]这是文人最早在他处效仿东坡赤壁游,且模仿作《赤壁赋》。

清徐基,字宗顼,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康熙四十年(1701)前后在世,由贡生官训导,著有《十峰集》五卷。自诗、赋、文及填词,皆集前后《赤壁赋》中字。其中《小赤壁赋》云:

天纵苏子,啸歌雪堂。赤壁二赋,山高水长。余里之西,横山苍苍。亦有赤壁,小立一方。岁月如流,星霜何久。壁既非前,赋更有后。彼在荆江,此横谷口。俯视凌虚,仰观绝斗。东海是其东顾兮,望山共其南望。临安踞乎上流兮,渺苏州而苍茫。龙洞出于巉岩兮,见而潜光。虬鳞倚其郁盘兮,缪而成行。于时徐子俛绝壑,抱孤松,临清露,坐和风,怀夫日下之鸣鹤,如遇斯山之士龙,乃凭桂观,更步兰宫。……[3]

又《春日游小赤壁赋》云:

方夫夏正时和,天山雪尽。赤鸟在虚兮,地中出震。苍龙既驾兮,日长人困。于焉慕昔苏仙,举浆叩舷。名山巨川兮,尽在吾前。清风明月兮,顺其自然。一岩虽渺兮,小有洞天……[4]

作者在松江赤壁效东坡赤壁游,并前后作两赋叙事抒怀,两赋篇幅皆较长,此仅选录开头片段以见梗概,两篇全集《赤壁赋》中字,且得其神韵,确为奇文。

当时友人多高度赞赏,苟云亭父母评曰:“胜境古迹,敷陈殆尽,而感慨系之。其傲眉山处,不特形似,而且神似,真作手也。《甘泉》、《凌云》,拭目俟之矣。”

杨芑园评曰:“巧撷眉山之秀,重摛赤壁之辞,特为赋家另开生面。至若袭翠为裘,类天衣之无缝;采花酿蜜,等仙液之盈樽。字字圑香,言言琢玉,固宜入文园之室矣,岂徒登玉局之堂哉。得此新样文章,允跻十峰班秩,拟集苏书以镌帖,尤表东海之大观。”

朱黄舆评曰:“赋有选赋,有宋赋,斯作兼而有之。用字重复,正如苏子前赋中凡江、天、风、月、诗、酒、山、水等字,愈用愈灵,读者如入武夷九曲,窈然以深,怡旷何尽。”[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四《十峰集提要》评《十峰集》五卷:“错综尽变,极有巧思。若其中《游小赤壁赋》、《春日游小赤壁赋》及《道德篇》诸作,皆洋洋数千言,而伸之缩之,不出四百余字之外,虽才人狡狯,不足以语大雅,而专门之技,别开奥窔,亦词苑中之奇作,亘古所未有者也……弊一生之精神,成此一集,可谓宋人之楮叶矣。”[6]

面对《赤壁赋》,后人多是高山仰止,望而却步,不敢仿作。

宋唐庚云:“余作《南征赋》,或者称之,然仅与曹大家辈争衡耳。唯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7]

清方苞分析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唯他人不能摹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鬯遂也。”[8]

近代贺培新《文编》卷下云:“东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驱使唯心,无不如志,最为流俗所慕爱。学者纷纷慕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马行空,绝去羁绊,固无轨辙之可寻也。即如此篇,初何尝为古今赋家体格所拘,而纵意所如,自抒怀抱,空旷高邈,敻不可攀,岂复敢有学步者哉!”[9]

明确指出历代摹仿学习此赋少的深层原因。韩国亦有文人模仿作《赤壁赋》,详见下文。

《前赤壁赋》不仅仅局限于赋体本身传播与接受,还“跨体”传播,后人在散文、诗、词、散曲、戏剧、小说等文体中,皆不断摹仿学习。

自《赤壁赋》问世以后,黄州赤壁名声日盛,历代文人至赤壁,皆会进行一番感叹吟咏,关于赤壁的吟咏作品数不胜数,其中有不少是改写《赤壁赋》的。

历史上的赤壁大战和东坡《赤壁赋》中的赤壁是文人游览或谈论赤壁时自然想到的,“赤壁”已成为一具有独特内涵的“文化符号”。

历史的赤壁与文学的赤壁成为文化符号的“武赤壁”和“文赤壁”,历代文人多将其相提并论。

元代戴表元《题赤壁图》云:“千载英雄事已休,独余明月照江流。画图不尽当年恨,却写苏家赤壁游。”[10]

陆文圭《赤壁图二首》云:“公瑾、子瞻二龙,文辞可敌武功。却怪紫烟烈焰,不如白月清风。乌台夜雨伤神,赤壁秋风岸巾。此老眼空四海,舟中二客何人?”[11]

“二龙”一武一文。清田雯《题赤壁图》云:“曹公横槊苏公赋,残垒寒江夕照黄。词客英雄两奇绝,不须成败说周郎。”[12]亦将苏轼与曹操、周瑜即“文”与“武”合论。

文天祥《读〈赤壁赋〉前后二首》其一云:“昔年仙子谪黄州,赤壁矶头汗漫游。今日兴亡真过影,乾坤俯仰一虚舟。人间忧患何曾少,天上风流更有否?我亦洞箫吹一曲,不知身世是蜉蝣。”[13]抒发了阅读《赤壁赋》时所引发的深层感慨。

元王恽《东坡赤壁图》云:“先生胸次有天游,万里长江一叶舟。欲托悲风泻遗响,恐惊幽壑舞潜蛟。”[14]基本上用《前赤壁赋》中词句咏赞东坡及其赋。

胡助效东坡游东阳美化小赤壁,有《游小赤壁》诗。[15]

清代徐基更特意将《前赤壁赋》隐括成诗,《隐括〈前赤壁赋〉》云:“南州有桂独凌秋,露白横天望更幽。万物盈虚凭造化,一生怀抱托蜉蝣。清风来坐知无尽,明月临江空自流。逝者如斯今莫问,苍茫赤壁笑曹周。”

又《客有吹洞箫者》云:“歌得秋山风月清,箫声一一和歌声。风吹万华飘余响,月倚孤舟出更明。嫠妇有怀悲莫诉,怨夫无侣叹空生。鸣鸣如托幽兰赋,纵少知音耳亦盈。”[16]

又《赤壁篇》云:

何山不有壁,何壁不有色。壁则亦是壁,此壁独成赤。我何取乎赤,白可造乎赤。赤不更为白,苍乌间色不如赤。我何慕夫壁,人尽乐乎适。遇壁如有得,山陵洞壑无如壁。遗籍藏壁中,乐声出在壁。子虚乌有壁,立成秋声托。赋声盈壁,我亦唯知赋中壁,我亦止壁赋中歌。壁间色赤今须问。上穷千世更风波。周郎临壁御曹雄,然尽舳舻又然壁。赤羽赤旌空壁来,飞赤飘舟舟共击。何须舞槊赤成流,止此东风可凭籍。壁危风顺赤方然,赤风飞壁壁变色。赤穷戍卒吹为鱼,赤将赤中怀孟德。孟德目曾空一世,赤江将羡乌江客。赤无遗纵独纵曹,纵出赤来亦莫适。东西怨望赤盈前,赤人露枕悲狼藉。哀哉赤子万余千,须臾尽化波中赤。纵能更赤变江山,壁上赤光洗不白。客游望赤诵武成,江东倚壁人安席。于今壁既赤千秋,赤在物中皆可核。赤夏生万有,赤德正南方。赤仙凌赤水,赤乌飞赤光。赤为空尽兮,赤地千里不可绝。赤为无物兮,赤波万顷不可竭。赤也鸣歌缪且长,壁山横赤接天章。千山壁蔽千江属,壁枕江流赤渺茫。我今未能破壁飞,东壁星光光又稀。藉此稀光游壁下,乌知赤白是和非。[17]

作者由赤壁二字展开想象,大肆发挥,大发感慨。

徐基又作《秋日重游小赤壁》云:

地以人曾(与增同)美,渺焉各一方。荆州固可赋,谷水亦为良。壁是天然赤,草从秋后黄。樵风应下上,渔影自沧茫。且往观龙洞,行将步雪堂。山清休洗露,叶脱复披霜。酾酒岩生色,留诗石有光。徘徊寄所乐,登降共成章。孤鹤如江夏,鲈鱼非武昌。幽兰空莫莫,行苇郁苍苍。今日游麋鹿,昔时踞虎狼。不须悲孟德,安用笑周郎。消长几千变,飞潜无尽藏。月明归棹处,豪兴与川长。[18]

隐括前后《赤壁赋》,去除悲声,全为欢快格调。

南宋有几位词人还将《前赤壁赋》隐括成词,曹冠《哨遍》词序云:“东坡采《归去来词》作《哨遍》,音调高古。双溪居士隐括《赤壁赋》,被之声歌,聊写达观之怀,寓超然之兴云。”词云:

壬戌孟秋,苏子夜游,赤壁舟轻漾。观水光、弥渺接遥天,月出於东山之上。与客同,清欢扣舷歌咏,开怀饮酒情酣畅。如羽化登仙,乘风独立,飘然遗世高尚。客吹箫、音韵远悠扬。怨慕舞潜蛟、动凄凉。自古英雄,孟德周郎,旧踪可想。    噫,水与月兮,逝者如斯曷尝往。变化如一瞬,盈虚兮、莫消长。自不变而观,物我无尽,何须感物兴悲怅。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唯同风月清赏。念江山美景岂可量。吾与子、乐之兴徜徉。听江渚、樵歌渔唱。□侣鱼虾、友麋鹿,举匏尊相劝,人生堪笑,蜉蝣一梦,且纵扁舟放浪。戏将坡赋度新声,试写高怀,自娱闲旷。[19]

清万树《词律·发凡》云:“盖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励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20]上、去相连,音调抑扬;去、上相连,音调扬抑。如此抑扬亢坠,高下相须,声情谐和。此词选择下平声韵七阳、上声韵二十二养、去声韵二十三漾,音韵爽朗、清远、悠扬,表达“清赏”、“放浪”、“闲旷”情怀,把作者手舞足蹈、惊喜欲狂的神态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但淡化了原作的悲慨、深沉一面。

刘学箕《松江哨遍》词序云:

长桥,天下绝景也。松江太湖,举目千里,风涛不作,水面砥平。归帆征棹,相望于黄芦烟草之际。去来乎桥之左右者,若非人世,极画工之巧所莫能形容。每来维舟,未尝即去,徜徉延伫,意尽然后行。至欲作数语以状风景胜概,辞不意逮,笔随句阁,良可慨叹。已未冬,自云阳归闽。腊月望后一日,漏下二鼓,舣舟桥西,披衣登垂虹。时夜将半,雪月交辉。水天一色,顾影长啸,不知身之寄于旅。返而登舟,谓偕行者周生曰:“佳哉斯景也,讵可无乐乎?”于是相与破霜蟹,斫细鳞,持两螯,举大白,歌赤壁之赋。酒酣乐甚。周生请曰:“今日之事,安可无一言以识之?”余曰:“然。”遂隐括坡仙之语,为《哨遍》一阕,词成而歌之。生笑曰:“以公之才,岂不能自寓意数语,而乃缀辑古人之词章,得不为名文疵乎?”余曰:“不然。昔坡仙盖尝以靖节之词寄声乎此曲矣,人莫有非之者。余虽不敏,不敢自亚于昔人。然捧心效颦,不自知丑,盖有之矣。而寓意于言之所乐,则虽贤不肖抑何异哉。今取其言之足以寄吾意者,而为之歌,知所以自乐耳,子何哂焉。”

词云:

木叶尽凋,湖色接天,雪月明江水。凌万顷、一苇纵所之。若凭虚驭风仙子。听洞箫、绵延不绝如缕,余音袅袅游丝曳。乃举酒赋诗,玉鳞霜蟹,是中风味偏美。任满头堆絮雪花飞。更月澹篷窗冻云垂。山郁苍苍,桥卧沉沉,夜鹊惊起。  噫,倚兰桨兮,我今恍惚遗身世。渔樵甘放浪,蜉蝣然、寄天地。叹富贵何时,功名浪语,人生寓乐虽情尔。知逝者如斯,盈虚如彼,则知变者如是。且物生宇宙各有司,非已有纤毫莫得之。委吾心、耳目所寄。用之而不竭,取则不吾禁,自色自声,本非有意。望东来孤鹤缟其衣,快乘之、从此仙矣。[21]

庆元五年己未(1199)十二月十六日,作者自丹阳经江南运河至吴江,过垂虹桥,作此词。

序中可知,周生原先对于创作隐括词并不理解,故持否定态度,他认为刘学箕完全有能力自己创作,何必“缀辑古人之词章”,而刘学箕则认为隐括词是“寓意于言之所乐”,“取其言之足以寄吾意者,而为之歌,知所以自乐耳”,是以创作隐括词作为一种精神寄托,与古人心灵对话,这种乐趣是自己创作所不能代替的。

此词隐括前后《赤壁赋》,将两赋融为一体,有自身体验、个人情调,较原作有变化,如“听洞箫、绵延不绝如缕,余音袅袅游丝曳”,去除了原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悲情,而叹“富贵”、“功名”,则境界不如东坡高。

林正大《括酹江月》云:

泛舟赤壁,正风徐波静,举尊属客。渺渺予怀天一望,万顷凭虚独立。桂桨空明,洞箫声彻,怨慕还凄恻。星稀月淡,江山依旧陈迹。    因念酾酒临江,赋诗横槊,好在今安适。谩寄蜉蝣天地尔,瞬目盈虚消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与子欢无极。翻然一笑,不知东方既白。[22]

词用入声韵九屑、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急促迫切,阻滞不畅,表达悲怆的历史沧桑感,感情潜气内转,内敛婉曲表达。林正大为宋代最“专业”的隐括词人,创作的隐括词数量最多。其《风雅遗音》自序云:“余暇日阅古诗文,撷其华粹,律以乐府,时得一二,裒而录之,冠以本文,目曰《风雅遗音》,是作也,婉而成章,乐而不淫,视世俗之乐,固有闲矣。”[23]

宋末元初刘将孙十分推崇苏轼前后《赤壁赋》,《风月吟所记》云:“'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者,东坡之淋漓放浪,固如在目中也。此风此月,千古常新。吾吟吾所,绝尘奔轶。二仙(按:另一仙指李白)者精意浮动,吟风弄月,如将见之。”[24]

又将其隐括成词,《沁园春》词序云:“近见旧词,有隐括前后《赤壁赋》者,殊不佳。长日无所用心,漫填《沁园春》二阕,不能如公《哨遍》之变化,又局于韵字,不能效公用陶诗之精整。姑就本语,捃拾排比,粗以自遣云。” 其一隐括《前赤壁赋》,词云: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泛舟。正赤壁风清,举杯属客,东山月上,遗世乘流。桂棹叩舷,洞箫倚和,何事呜呜怨泣幽。悄危坐,抚苍苍东望,渺渺荆州。    客云天地蜉蝣。记千里,舳舻旗帜浮。叹孟德周郎,英雄安在,武昌夏口,山水相缪。客亦知夫,盈虚如彼,山月江风有尽不。喜更酌,任东方既白,与子遨游。[25]

作者不满刘学箕《松江哨遍》,认为隐括得不好,称赏苏轼《哨遍》隐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富于“变化”而又“精整”,自谦己作不如苏词,只是“自遣”而已。

他追求的是不改变原作意旨、格调,而只是变为音调谐和的韵文。沈祥龙《论词随笔》云:“坡公《赤壁赋》云:'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词之音节意旨,能合乎此,庶可吹洞箫以和之。”[26]强调词的音乐性。

隐括词是将其他文体剪裁改写为词的形式,一般是对文学经典的改写或缩写。

苏轼为开宋代隐括词风气之先者,如《哨遍》隐括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水调歌头》隐括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定风波》隐括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等,黄庭坚也创作过隐括词,如《瑞鹤仙》隐括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隐括词不是原创,宋人喜作隐括词,是出自对文学名家及其经典作品的倾倒,隐括过程即是欣赏赞叹过程,与原作者产生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借他们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以寄托情感,因前人先获我心,心有戚戚焉,故不必新创作。

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人当时所推崇的古今文学经典。

隐括词是一种文体实验,是对文体的改编转化,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拓展了艺术表现领域,也是对经典的重新演绎,赋予音乐性,以供歌唱,更便于传播接受。

一般大致保持原作主旨、意境和格调,较忠实于原作,最大限度地采用原作词语,有些词人如刘学箕则有自己的语言和情调。

贺裳《皱水轩词筌》批评说:“东坡隐括《归去来兮》、山谷隐括《醉翁亭记》,皆堕恶趣。天下事为名人所坏者,正自不少。”[27]过分贬低隐括词的价值。

散曲中亦有对《前赤壁赋》的隐括改编,元初孙季昌[仙吕·点绛唇]《集赤壁赋》将《前赤壁赋》隐括为散曲套数,套数由不同的曲牌组成,如同交响乐:

万里长江,半空烟浪,惊涛响。东去茫茫,远水天一样。

[混江龙]壬戌秋七月既望,泛舟属客乐何方?过黄泥之坂,游赤壁之傍。银汉无声秋气爽,水波不动晚风凉。诵明月之句,歌窈窕之章。少焉间月出东山上,紫微贯斗,白露横江。

[油葫芦]四顾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缪郁苍苍,浪淘尽风流千古人凋丧。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天下乐]隐隐云间见汉阳,荆襄,几战场,下江陵顺流金鼓响。旌旗一片遮,舳舻千里长,则落的渔樵每做话讲。

[那吒令]见横槊赋诗是皇家栋梁,见临江酾酒是将军虎狼,见修文偃武是朝廷纪纲。如今安在哉,做一世英雄将,空留下水国鱼邦。

[鹊踏枝]我则见水茫茫,树苍苍,大火西流,乌鹊南翔。浩浩乎不知所往,飘飘乎似觉飞扬。

[寄生草]渺苍海之一粟,哀吾生之几场。举匏樽痛饮偏惆怅,挟飞仙羽化偏舒畅,溯流光长叹偏悒怏。当年不为小乔羞,只今唯有长江浪。

[尾声]谩把洞箫吹,再把词章唱。苏子正襟坐掀髯鼓掌,洗盏重新更举觞。眼纵横醉倚篷窗,怕疏狂错乱了宫商。肴核盘空夜未央,酒入在醉乡。枕藉乎舟上,不觉的朗然红日出东方。[28]

散曲用下平声韵七阳、上声韵二十二养、去声韵二十三漾,音调铿锵,悦耳动听,但去除原作中的下平声先韵,上平声微韵、东韵,入声月韵、陌韵,声情显得单调,未能充分表达原作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赤壁之战真实历史更直接,也有个人对历史的新解读。

《前赤壁赋》表现内心矛盾,但终究关怀世事,热爱生活,人生态度旷达超脱,孙季昌改编后的《集赤壁赋》则情调低沉,思想消极,两者语言虽大致相同,而表现的人生态度却差异较大,这正是元代时代精神在作者身上的折射。《集赤壁赋》将不可歌的赋改编为可歌的散曲,变成符合时代欣赏口味的歌曲,是另一种形式的创作,也扩大了原作在元代的影响。

清徐基也有散曲套数《隐括赤壁赋》云:

[南吕·宜春令]岁壬戌,时孟秋,喜风光,飘然放舟。携樽呼友,清风一棹吹江口。共歌来窈窕音缪,正相与闲行未久。少焉,月光托起在东山后。

[太师引]望寥天,横星斗。苇苍茫,是东岸西畴。羡万顷波光相缪。安放我泛月凌秋。冯虚去登仙,饮酒我乐甚,唯将舷叩歌,可有兰舟桂舟?空怀望美人今夜出来不……[29]

这是隐括曲,较原作通俗,同时是散曲的雅化。

戏曲、小说还将前后《赤壁赋》搬演为长篇故事,据《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古典戏曲存目汇考》,现存19种苏轼题材古典戏曲中,以《赤壁赋》为本事或涉及《赤壁赋》的戏曲就有10种,占总数一半以上。

如元代费唐臣的杂剧《贬黄州》(正名《苏子瞻风雪贬黄州》),无名氏的杂剧《赤壁赋》(正名《苏子瞻醉写〈赤壁赋〉》);明许潮的杂剧《赤壁游》(正名《苏子瞻泛月游赤壁》),沈采的传奇《四节记·苏子瞻赤壁游》(残存),黄澜的传奇《赤壁记》(残存)等;清代姜鸿儒的传奇《赤壁记》,车江英的杂剧《游赤壁》等。

当然,戏曲有虚构加工,有些方面与历史真相相距较远。戏曲这一艺术载体丰富了《前赤壁赋》的内涵,重塑了苏轼形象,体现出集体记忆与群体认同,为《前赤壁赋》的“经典化”做出很大贡献。[30]现当代与《前赤壁赋》相关的戏曲有熊文祥主创的黄梅戏《东坡》、杨锐改编的越剧《新狮吼记》、林依豹的闽剧《苏东坡游赤壁》、汉剧《苏东坡游赤壁》等,这些剧目对东坡赤壁有不同的理解,每一部戏曲皆可与《前赤壁赋》比较研究。

当然,这些还只是跨文学文体接受,只是在文学范围内接受,书法、绘画、音乐等,也对《前赤壁赋》的传播与接受做出很大贡献。

苏轼自己亲自书写《前赤壁赋》,元丰六年(1083),苏轼《与钦之》云:“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轼白。”[31]

历代不少书法家以临摹或重书《前赤壁赋》为乐事。历代画家如元代赵孟頫,明代唐寅、仇英等,皆画有东坡游赤壁图。将《前赤壁赋》隐括成词,被之声歌,词其实就是音乐。这些都是超越文学本身对《前赤壁赋》的接受。《前赤壁赋》传播载体多样,传播范围广泛深远,直入人心,是其他文学经典难以比拟的。

《前赤壁赋》高妙精绝,成为后世文学、艺术广为表现的内容,涌现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文和艺术精品,明魏学洢所作《核舟记》生动描述了一件用桃核雕刻成的苏轼游赤壁的微雕工艺品: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篛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篛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嘻,技亦灵怪矣哉。[32]

作者按空间顺序刻画,从两头到中间,从正面到背面,直观展现了《前赤壁赋》所营造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优美意境,刻画人物生动传神,语言平实、洗练。有关《前赤壁赋》的工艺美术还有如同治游赤壁赋壶、《前赤壁赋》银盘等。

综上所述,历代诗、词、散曲、戏剧、书、画、工艺美术等,皆有对《前赤壁赋》的模仿学习,也是《前赤壁赋》的“再创作”,因此,我们应开阔视野,不能仅仅局限于就赋论赋、就文学论文学。

《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简介本书是作者欧明俊二十年来研治宋代文学四大家即欧阳修、苏轼、陆游、辛弃疾部分成果的结集,论及四大家家世、生平、学术思想,诗、赋、散文、词各文体,既有文本解读、经典作品的传播与接受分析,又有学术思想评价、研究史梳理。

注重突破“专业”局限,会通研究,在学术大视野中评价四大家,尤重学术“命名”及研究之“反思”。努力还原被“肢解”的文学大家“全体”形象,还原文学史“原生态”。附录《问学小言》《微言录》,既见学识,又见性情,颇值一读。

《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由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注释:

[1]周必大《文忠集》卷二十八,《四库全书》本。

[2]胡助《纯白斋类稿》卷一,《四库全书》本。

[3]徐基《十峰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26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4]徐基《十峰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28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5]徐基《十峰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29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6]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下册,第1670页,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7]强行父《唐子西文录》,《四库全书》本。

[8]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七十一引,中华书局1923年版。

[9]贺培新《文编》卷下,天津民国日报社1946年版。

[10]戴表元《郯源戴先生文集》附《郯源佚诗》卷六,《四部丛刊》本。

[11]陆文圭《墙东类稿》卷十九,《四库全书》本。

[12]田雯《古欢堂集》卷十三,清康熙刻本。

[13]文天祥《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四部丛刊》本。

[14]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三,《四部丛刊》本。

[15]胡助《纯白斋类稿》卷十一,《四库全书》本。

[16]徐基《十峰集》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36、237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17]徐基《十峰集》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39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18]徐基《十峰集》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57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19]唐圭璋《全宋词》(三),第1540—1541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20]万树《词律》,第1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1]唐圭璋《全宋词》(四),第2432—2433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22]唐圭璋《全宋词》(四),第2447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23]林正大《风雅遗音》卷首,清徐釚钞本。

[24]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二十二,《四库全书》本。

[25]唐圭璋《全宋词》(五),第3528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26]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056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27]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710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28]郭勋辑《雍熙乐府》卷五,《四部丛刊续编》本。

[29]徐基《十峰集》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4卷,第282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30]参见赵义山、田欣欣《论元曲家笔下的苏轼形象》,《中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2期;衣若芬《剧作家下的东坡赤壁之游》,《中国苏轼研究》第二辑,第385页,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郭茜《文化记忆理论视角下的东坡赤壁故事》,《社会科学辑刊》2009年第1期;张媛《元明戏曲小说中的苏轼形象》,《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邵敏《东坡赤壁的戏曲传播》,《四川戏剧》2011年第6期。

[31]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二十册《苏轼佚文汇编》卷二,第8557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32]张潮辑《虞初新志》卷十,第146—147页,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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