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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和大脑

 蚂蚁神威 2019-09-20

我们知道自己有一个大脑,虽然我们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自己的大脑,但我们确信它正好好的待在我们的脑袋里。我们也知道自己有一颗心灵,可是我们却并不能像知道大脑那样知道这个心灵待在我们身体的什么位置。中国有句古语叫“心之官则思”,现在这句话已经被修正为“意识是人脑的机能”,成为唯物论者坚持的基本观点之一。这个观点表明:意识,也就是心灵,必须依赖于某种人体器官才能存在。它意味着,心灵虽然可能是心脏或者大脑的功能,但并不就是心脏或者大脑。这就如同切割是刀子的功能,它必须依赖于刀刃的存在,但绝不就是刀刃。另外一些人不这么看,他们相信心灵是独立的存在,不仅不依赖于人体的某个器官,甚至根本不依赖于人的整个肉体。这个心灵就是人的灵魂。它(他?她?)不过是暂时寄居在人的肉体里,就像杰克·萨利暂时“连接”进入他的“阿凡达”一样。

这两个观点针锋相对,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其中一个。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它们相互对立的如此厉害,以至于采用意识、精神、灵魂中的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既能确切的表达那个“并非肉体的我”,又能不立即陷入到对这个“并非肉体的我”的争执中。也就是说,我们要认识和讨论这个“并非肉体的我”,有必要暂时摆脱关于它是什么的分歧,有必要引入一个本体论色彩不那么浓厚的概念做为指代。这样做虽然有些画蛇添足,但可以避免由于长期以来的争执所带来的那种几乎不可避免的先入为主。在这一点上,心灵一词颇能胜任。

1、把有或没有心灵的界线划在哪里具有重大的伦理学意义

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拥有心灵——不论它是大脑的机能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拥有心灵是无可置疑的——这同时表明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别人也跟自己一样拥有心灵。但那些非人的动物、植物、微生物或者石头、闹钟、电脑是否也有心灵呢?这个问题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回答,因为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具有重大的伦理学意义。我们可能会跟某个人一下子说上好几个小时的话,但对路灯杆却连一个招呼也不会打。另一种情况下,有些人会跟他们的狗说话,但绝不会跟一只蟑螂道早安。这不是因为蟑螂和路灯杆不会说话,也不是因为那些狗真的会说话。虽然语言很重要,但在这里会不会说话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们相信狗跟人一样拥有心灵,而蟑螂和路灯杆却没有。如果不考虑非生物的路灯杆,这其实意味着我们对狗有心灵相当肯定,却非常怀疑蟑螂也有心灵,所以,痛哭“小强”的死去才显得那么好笑。虽然如此,问题不容易回答却不是因为搞不好会出笑话,而是因为搞不好会酿成悲剧:我们凭什么断定蟑螂没有心灵?如果蟑螂其实是有心灵的,只是由于我们的傲慢和武断才无视了这一事实,蟑螂的感受会怎样?设想一下,如果把你当成一个没有心灵的玩意儿来对待,你是什么感受?

所以说,把有或没有心灵的界线划在哪里,具有重大的伦理学意义。我们不应该为无心灵者完全虚幻的福祉而牺牲有心灵者真正的道德权益,也不应该漠视、贬低或否认有心灵者的权益。

我们大致都会承认石头、闹钟、电脑没有心灵,因为它们没有生命。可是微生物有生命,我们却也会认为它们没有心灵,因为它们太过简单。那么菌类或者植物呢?蚕蛾、扇贝或者龙虾呢?明眼人一定已经意识到,这种“重大的伦理学意义”将以一种影响我们食谱的奇异方式,使我们抛弃“泛神论”——素食者不会在意吃掉一朵蘑菇或者一根胡萝卜,没准他们还是品茶的高手!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其实并没有什么“花仙子”,但他们拒绝蚕蛾、扇贝或者龙虾,甚至连鸡蛋都拒绝食用。更多的人没有这么多禁忌,他们会吃一些更高等的动物——比如津津有味的品尝牛排——但他们绝不会吃一口人肉,哪怕这人肉是从因为一次可怕的事故而掉下来的胳膊上取来的。

吃不吃这条胳膊是一种极端的考虑,更通常的考虑是,如果做手术把它接上去,该不该给它打麻药?它里面确实有着相当数量的活动神经细胞,跟它本来所属的那个身体并无二致:它有足够的理由会感觉到疼痛。然而我们不会给它打麻药,我们只会给那个身体打麻药,因为胳膊中没有大脑。可是扇贝显然也没有大脑,但相当一部分人拒绝食用它,因为他们相信扇贝有心灵。难道人们拒绝食用那条胳膊是因为它里面有心灵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代表心灵跟大脑无关,但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解释,胳膊中的心灵是一直存在着的还是从身体上掉下来之后才诞生的,并且由此我们还需要解释这两个心灵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有人会认为那条胳膊中有心灵,因此我们完全没必要尝试去做这种荒唐的解释,但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没有大脑的扇贝会有心灵呢?如果扇贝有心灵因而不该被食用,那么鸡蛋也有心灵吗?不吃鸡蛋到底是因为它本身已经具有心灵,还是因为它将来会变成一只有心灵的小鸡?鉴于人们对鸡有没有心灵存在严重分歧,因此把这个问题转化成关于胎儿的问题会更明显。跟那条胳膊是否有心灵一样,胎儿是否有心灵?如果有,那么堕胎将背负严重的道德罪恶;如果没有,那么堕胎就跟割掉发炎的阑尾一样无可厚非。可跟那条胳膊明显不同的是,如果不加干预任其发展,胎儿很快就会发育成一个具有心灵的人,我们该在什么时候考虑其权益?如果你就是那个胎儿,你希望怎样对待你?

因此,对心灵的认识所具有的伦理意义,不在于心灵是一种机能还是一种独立存在,而在于我们做为一个有心灵的实体,希望别人如何对待我们。如果我们考量人工智能的情况,就会发现,哪怕我们把它制造得跟人完全一样,我们也不会相信它跟我们一样有心灵,更不会同意它跟我们享有同样的权益。

2既然心灵待在肉体里的动机不是当下自明的,那么心灵就不会是一个独立的存在

以这样的途径回归到本体论有些出人意料,这使得我们不得不开始讨论那个被我们暂时搁置的问题:心灵是一种机能还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如果我们相信它是一种机能,就必须找出这种机能产生的原理和过程;如果我们相信它是一种独立存在,也必须证明它如何“独立”存在。

没有任何线索显示自然会产生“独立存在”的心灵,因此,如果我们相信心灵是一种独立存在,就只好相信心灵不是自然的产物,相信它跟我们的肉体具有不同的创生机理。可是,由于我们不可能是被造之物,我们又只好相信我们是自然的产物。

这种两难并不是问题的全部,问题还在于,自然能产生出像心灵这样复杂的东西来吗?

这里需要对前面提到的那个例子稍作修正,即:我们并不是被“附体”的皮囊。因为即便我们可以用杰克·萨利附体来解释阿凡达的心灵,我们也没法解释杰克·萨利的心灵又来自哪里。我们不是阿凡达——我们是杰克·萨利或者至少是纳威人——反正不是那个长了一副纳威人的样子但却仅具皮囊的阿凡达。这里有一些微妙之处:“附体”所隐含的意味是它根本就不属于它的宿主,它不过是暂时在此寄居从而表现为宿主的心灵。关键之处在于要实现这个表现,必须具备像阿凡达的肉体那样的宿主。也就是说,阿凡达的心灵是否存在不仅取决于是否存在杰克·萨利的心灵,还取决于是否存在阿凡达的肉体,而这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心灵独立存在。所谓心灵独立存在,是指心灵不依赖于肉体的存在而存在。也就是说,不论阿凡达的肉体是否存在,杰克·萨利的心灵都是存在的,虽然他的心灵跟他那个双腿瘫痪的肉体是什么关系我们还不能确定,但我们完全能够确定心灵待在杰克·萨利有残疾的肉体里,跟它寄居到阿凡达的肉体里不同。问题是,我们无法像了解心灵为什么待在阿凡达的肉体里那样了解心灵为什么要待在杰克·萨利的肉体里,即使对我们自己的心灵也是这样。我们的心灵碰巧待在我们的肉体里也许有很深刻的原因,也许不过是它喜欢这样做而已,它从来没有试图对我们作出解释。不过毫无疑问,它自己的动机它自己应当最清楚不过。

可是,“它从来没有试图对我们作出解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的“我们”是指什么?是指我们的肉体还是我们的心灵?心灵需要向肉体作出解释吗?还是需要向它自己作出解释?这不可能是为了肉体,因为肉体不可能理解心灵的解释,除非肉体本身也具有一个心灵。可是肉体不能真的另外具有一个心灵,否则将导致无可救药的混乱,即使是承认这另外的心灵是肉体的机能也于事无补——虽然看上去它此时只能是肉体的机能。这也不可能是为了它自己。如果心灵需要对它自己作出解释,那它到底还是不是它自己?它怎么会不理解自己的动机呢?所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不过是人们的遁词——自杀者绝不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这就是说,如果心灵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其所作所为的动机应该是当下自明的,否则我们大有理由怀疑心灵是不是真的那么独立。

有些人声称他们经历了某种灵异事件,并试图以此证明心灵是一种独立存在。可是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些事件,就会发现它们跟梦境一样可以进行多种解读,并且同样具有不可验证性和不可复制性。如果我们相信梦是一种心理活动,我们也可以基于同样的理由相信那些事件也是某种心理活动。由于当我们使用“心理”这个词时,是把它当成肉体的机能来看待,因此这种态度并不能让灵异事件亲历者感到满意。他们愿意接受周公解梦那样的解释,而不愿意接受心理学的解释。然而这样说有些片面,因为他们也不是全盘否定心理学解释,而是有选择的接受一部分、摒弃另一部分,比如他们很乐意接受心理学中所谓的潜意识。

这种选择性接受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因为潜意识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心灵的动机为什么不是自明的:心灵在我们的肉体里处于一种休眠的状态。采取选择性接受这种态度的人不会负责任的想到,应该向我们解释这个休眠的心灵和那个使我们能读懂这篇文章的心灵是一种什么关系。对此我们可以秉持“心灵不能分裂”的态度断然拒绝,也可以谨慎的承认心灵可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可是心灵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状态呢?鉴于我们对自己心灵不容置疑的理解,我们应该相信心灵更愿意处在“全清醒”或“全休眠”的状态,而不会主动选择“半休眠”。如果心灵的“半休眠”状态不是它自己的选择,那它必然是受到了某种外在的制约而不得不处于这种状态。由于心灵具有独立性,这种制约不应该来自肉体,否则心灵就会拒绝待在肉体中,除非它对肉体有某种需求使它必须付出这个代价。这个代价其实意味着心灵对肉体的依赖。可是独立存在的心灵不应该对肉体有这样的依赖,存在这种依赖的后果严重到了这样一个程度:如果从来也没有产生过满足心灵的这种需求的肉体,心灵就不会存在,或至少不会一直存在。

不过,心灵也可能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它对肉体的依赖出于贪图享受,根本不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这固然大大降低了肉体对心灵的重要性,但它却会招致灵异事件亲历者及其支持者更猛烈的抨击。这些反对者认为心灵是纯粹而高尚的神性再现,他们不能容忍“心灵享乐主义”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宁愿承认心灵对肉体存在某种程度的依赖,也绝不会容忍任何泯灭心灵的神性光辉的企图。我们不是不可以同意他们的意见,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另给心灵找到一个制约者。然而他们找不到,即使是神也无法充当这个角色。因为他们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的心灵跟神的心灵是一致的。这就是说,如果我们的心灵需要肉体,那么神的心灵也需要;如果我们的心灵需要肉体是因为受到神的制约,那么神的心灵需要肉体就应该是受到“神的神”的制约。显然,不存在什么“神的神”,神的心灵不受制约,祂不需要肉体,所以我们的心灵也应该不受制约、不需要肉体才对。但是不受制约的心灵必须受到制约,否则无法解释心灵的“半休眠”状态,也无法消解“心灵享乐主义”的猜测,进而也无法让我们同意他们的意见。灵异事件亲历者及其支持者之所以会面对这样一个悖论,是由于他们错误的利用了潜意识。他们寄予厚望的潜意识不能按照他们所希望的方式来挽救他们的理论,相反它摧毁了它。它恰好得出了另外一种结论:既然心灵待在肉体里的动机不是当下自明的,那么心灵就不会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心灵只剩下了是肉体的机能这唯一的可能。

3、对心灵本体持有不同观点甚至观点严重对立的人,并不必然“先天的”具有道德的高下之分

这个结论会让很多人不满,因为它是一套唯物主义论调的说辞。唯物主义的论调是否天生令人不悦,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我们只需看到,这一论调足以让我们更自信的否定那一被强加到唯物论者头上的论调:如果心灵是一种独立存在,那么用刀子捅一个人,就仅仅是伤害了那个人的肉体,并没有伤害其心灵;这就跟刺穿一个麻袋一样,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相信心灵是独立存在的人构造出这一论调强加给唯物论者,并借以指责唯物论将导致道德败坏。他们辩解道:虽然伤害肉体不会对心灵造成物理(生理)伤害,但会使其受到情感(心理)伤害,正因如此,他们才拒绝食用那些他们认为具有心灵的生物。他们的潜台词是,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可怜的唯物论者最终就会沦落为杀人犯。可是他们忽略了,如果心灵是肉体的机能,那么伤害肉体就是对心灵进行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伤害。恰如尼采所说:“我整个的是身体,而非别的什么;灵魂只不过是一个用于身体的某些事情的词。”这是一个更强化的辩解。真正的唯物论者不会发表“刺穿麻袋”那样的脑残论调。

这个强化了的辩解证明,相信心灵是肉体的机能在伦理学意义上是自洽的,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会沦为道德的堕落者。不仅如此,这种自洽达到了足够深刻的程度,只要重提一个曾经被有意忽略而没有深入的问题——那条胳膊的问题——就可以明晰这一点。我们说在那条胳膊里面确实有着相当数量的活动神经细胞,而且它确实是活的(否则也就不必再做手术把它接上了),但由于它没有大脑因而不必给它打麻药。但是扇贝也没有大脑,有些人却因为认为它有心灵而拒绝食用它。拒绝食用那条胳膊的人肯定比拒绝食用扇贝的人多得多,难道那条胳膊也有心灵?如果它有心灵,我们凭什么仅仅因为它没有大脑就不给它打麻药?毫无疑问,真正同意那条胳膊有心灵的人寥寥无几,人们相信心灵仍然完好无损的待在胳膊原来所属的那个身体里。这导致一系列疑问。通过一些残忍、繁琐但必不可免的假设和思考,这一系列的疑问最终会被归结为:一个完整的身体被分割到什么程度才会不再被认为拥有心灵?这其实仍然是那个老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拒绝吃那条胳膊?不得不说的是,如果我们意识到这条胳膊的命运其实跟植物人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甚至跟安乐死是紧密相连的,那它就不仅仅是考问,而是真正的“拷问”。它直指人类道德的核心,让我们从另一个方面体会到堕胎、植物人、安乐死、克隆等问题并不仅仅是科学问题。在回答它们是否可行时,我们首先需要回答吃掉那条胳膊是否可行。

相信心灵是肉体的机能会在伦理学意义上获得自洽,是因为做为有心灵者的我们,会在意别人怎样对待我们。这是所有道德的起点。它出于对心灵的尊重,并非出于相信心灵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对心灵本体持有不同观点甚至观点严重对立的人,并不必然“先天的”具有道德的高下之分。无论他们自认为自己的道德观来自哪里,其指向都是尊重生命和心灵。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些是直接对生命和心灵本身的尊重,另一些却没有那么直接。

4、自然能产生出像心灵这样复杂的东西来吗?

不过,取得伦理学上的自洽,仅仅是可以相信心灵是肉体的机能的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这一原则也适用于那些持相反观点的人)。我们必须找到肉体能够产生这样的机能的原因和过程。这个问题已经是再次被提及:自然能产生出像心灵这样复杂的东西来吗?

在本文的开始,我们似乎认为能够感觉到疼痛就是有心灵的表现,同时我们又似乎认为能意识到“非肉体的我”才算具有心灵。因此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说说我们所谓的心灵到底是指什么东西。如果是指要有自我意识,不难想象有心灵者将寥寥无几;如果仅仅是指有感知,则有心灵者的范围将大得多。显然,即使是充分考虑了伦理要求,做这样的选择也会出力不讨好,因为不论我们把这个分界线划在哪里,都会受到过宽或过严的指责,而且这种指责不仅会来自科学方面,还会来自道德方面。因此聪明的办法是搁置这个选择。让我们从感知入手,一直到达自我意识,到最后再看看是不是能够较好的决定应该把那条线划在哪里。

4.1肯定进化论的同时也否定了“设计论

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进化的问题。如果心灵——不论是感知还是自我意识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不是肉体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拥有的——就像我们给电脑新装了一个软件,使它突然拥有了新的功能一样——那我们就得承认它是一个渐进的,也就是进化的过程。有些人反对进化的观点,他们不相信进化会产生像眼睛这样精密的仪器(遑论心灵?),毕竟那些中间阶段的、只形成了一半的视力有什么用呢?自然选择怎么会倾向于不完美的眼睛呢?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授乔治·威廉斯对这个批评的批评是:批评者不懂生物学!他指出:“现存的事实正是从微小的蠕虫样动物体表的原始感光细胞,经过扇贝的残迹性照相机样眼睛,直到枪乌贼和脊椎动物的高级光学仪器装备的间断性序列的各个阶段;序列中的每一阶段都会发生变异,每一阶段的结构对其拥有者显然都是有用的。”威廉斯的批评是正确的。我们现在至少发现了9种机理明显不同的眼睛,包括针孔式眼睛、两种照相机镜头式眼睛、反射曲面式眼睛以及好几种复合眼。对任何一种眼睛来说,不管视力敏锐还是差劲,都有某种相应的任务。视力只要稍有改善就会大为不同——即使你是一个未经矫正的高度近视者,你也比一个盲人拥有大得多的优势。原始的感光细胞也许说不上有什么视力,但它可以分辨白天还是黑夜,还可以“看到”有一片阴影掠过,预示有可能是天敌来袭,这对于它的主人来说就是有用的。按照我们的标准来衡量,蜻蜓的眼力很差,但对于昆虫来说,蜻蜓的眼睛好得不得了,它可以毫不费力的抓住飞行中的昆虫。同样,对于鹰眼来说,我们的眼睛简直不值一提,因为在500米开外我们就只能把一个静止的人看成顶着个黑点的锥体,更别说在飞翔中辨别出哪个是野兔哪个是树桩了。一半的视力到底是有用没用呢?我们的眼睛获得了自然选择的青睐,难道就意味着我们的眼睛是完美的吗?眼睛不构成反对进化论的理由。正像威廉斯所说,那些反对都是因为“不懂生物学”,除非这种反对是出于道德的考量,认为自然选择是残忍的、自私的。

但恰恰是道德让我们抛弃了泛神论。这已经不证自明的确认了道德是有了心灵之后才有的事,我们不能把它强加到心灵之前的世界中。即使不这么说,以道德的考量对道德的考量来发言,我们也必须相信生物是进化来的,而不该是出自神的仁慈之手。正如达尔文所说,我们“不能说服自己,仁慈和万能的上帝会特意创造出姬蜂,并表明意图,要它们在活毛虫体内取得食物。”万万注意,姬蜂是在“活的”毛虫体内取得食物,并不像通常的捕猎者那样把猎物杀死之后再食用。这种可怕的习性并非独一无二,姬蜂的亲属泥蜂也有。雌泥蜂不仅把卵产入毛虫体内,让将来孵化出的幼虫能以毛虫为食,而且它会很细心的把它的螫针插进猎物中枢神经系统的每个神经节,使其瘫痪但不死去,从而保持肉的新鲜。从毛虫的角度来看,它很可能“知道”自己正在被从内部活活吞噬,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你相信仁慈的神会做出这样的设计吗?如果不相信,那就只能相信这一切都出自大自然之手,而大自然既不残忍也不仁慈,它不过是无心的不偏不倚罢了。

关于眼睛的另一个诘难是它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进化吗?对这一点,瑞典的尼尔森和皮尔格做出了明确而肯定的回答。他们从一个单个的光敏细胞开始,使它位于平展的色素层之上,并覆盖一层透明的保护层,透明层的折射率能够产生局部的随机突变。他们赋予这个模型保守的变异系数、选择强度和遗传率,规定每一代每一次只在“眼睛”的一个部分发生改变,而且任何变化必须是小变化,然后任其以随机的方式变形。变化的结果是:开始时的平面结构渐渐变成浅浅的凹面,一直到不断加深的杯状体,然后透明层变厚,充满了整个杯状体,它的外表面均匀地膨凸,变成曲面,之后这透明填充物的一部分又浓缩成一个具有更高折射率的局部球形小区,而且这个小区的更高折射率不是均匀的,而是呈梯度变化的。这已经是真正的眼睛而不需要打引号了。尼尔森和皮尔格发现,即使是采取了前述的保守假设,从平展表皮进化到鱼眼也不到40万年,这不到从多细胞动物首次出现到现在的时间的千分之一。本文不打算讨论那种认为变异会直接出现在种或属的层次上的无知言论,本文只想强调,尼尔森和皮尔格的实验之所以规定任何变化都必须是小变化,是由于真正会产生效果的变异总是微小的(大变异不会留下后代),在一开始不易察觉并且不必然立即表现出优势或者劣势。较为通常的情况是,变异者的后代和未变异者的后代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同时存在,直至外部条件发生变化,自然选择才判定某种变异是优势、劣势,还是根本无关紧要或者可以各行其道,而要做出这种判定同样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眼睛的例子已经很好的驳斥了那种认为复杂装置一开始就必须是完善的,否则就不会起作用的看法。它在肯定进化论的同时也否定了“设计论”。其他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无论是蜘蛛网、保护色、拟态、翅膀、心脏还是我们后来必然要谈到的神经系统,都可以肯定进化论而不是否定它。但我们不再做重复的工作,我们只举另外一个例子,一个不像泥蜂那么残忍的例子,以进一步否定“设计论”。跟每一个个体发育的过程一样,在进化的历程中,睾丸从躯体深部移行进入阴茎后方的阴囊之中。如果这一切是事先设计好的,那么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设想,输精管应该以一种尽可能短的方式存在,以方便将精液输送到终点。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从睾丸通到尿道去的输精管并没有直接通过去,而是先向上绕到输尿管的后面,再从另一面向下通到尿道,从而使得输精管“挂”在了输尿管上。没有任何功能上的要求让输精管成为这个样子,万能的神更不会做出如此蠢笨的设计。唯一的可能是,睾丸在向阴囊下降的进化过程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从输尿管的前面降下去以缩短输精管的长度。它只是没头没脑的降低,虽然每次只降低那么一点点,有无数次改变降低方向的机会,但它偏偏降到了输尿管的后面,从而使得输精管“愚蠢的”挂到了输尿管上。

另外还有一种比较奇特的反对进化论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生命史是物种灭绝史,因为如果真的存在进化,那么生物的种类应该越来越多才对。这种观点之所以值得讨论,并不是因为它那个自以为是的“生物种类应该越来越多”的理由,而是因为生命史真的是物种灭绝史。地球上出现生命以来的几十亿年中,先后出现又灭绝的生物不知凡几。它们都曾经是自然选择的优胜者,但最后又都成为了失败者。现存的生物也一样,它们(包括我们)现在可能还是优胜者(有些已然不是了),但难免以后——或早或晚——都要成为失败者,因为毕竟生存条件不会总是那么友好,一旦它变得恶劣并使得生存竞争变得残酷,那些不能赢得竞争的生物就只好退出历史舞台。进化论从没有试图否认存在着物种灭绝,相反,正是它揭示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指出了生物种类是在不断灭绝的同时不断产生。只强调进化论关于产生新物种的一面,而否认它关于灭绝旧物种的另一面,仍然是那种我们曾见识过的“选择性接受”的态度。采取这种态度的人忙于否认物种在不断创生,而再一次忘了应该负点责任,向我们解释一下是不是所有的物种(包括现存的和已经灭绝的)在一开始都已经创生出来了。由于忌惮姬蜂和泥蜂们的“残忍”可能会让神蒙羞,这一次他们仍然不能去祈求神来出场帮忙。可若是没有神的帮助,他们就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除非他们能够解释那些化石证据:在较老地层中的化石,其生物结构通常是较原始和较简单的,在年代较新的地层中类似种属的化石则会复杂和高级一些,而且越是复杂和高级的生物,其化石出现的年代越晚。这里要奉劝那些想要以“复杂生物更适于生存因而灭绝得较晚”来进行解释的人免开尊口,因为是否适于生存并不仅仅取决于是否复杂,否则他们又要解释为什么华南虎已经(野外)灭绝,而蟑螂却活得无比兴旺。

4.2肉体既然能发展出自己的智力,就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智慧

如果没有人认为华南虎的灭绝意味着虎这个种的灭绝,或者意味着猫科动物的灭绝,甚至意味着哺乳动物的灭绝,那么关于进化论就说这么多。这已经足够了——如果仍然有人坚持拒绝进化论,再说得更多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还是让我们解决另一个问题吧:既然我们可以给电脑输入一个软件,我们的心灵为什么就不会是被输入的,虽然我们的心灵显然比电脑高明得多?这其实还是那个制造问题,只不过换了一种问法,与之类似的“输入说”还有偷吃智慧果、吹了一口气等等。这一类问题我们在讨论阿凡达的心灵时已经解决了一部分:被输入的心灵需要一个硬件(肉体),但我们没有解决杰克·萨利的心灵——那个被输入的心灵——何以存在。可以再次运用归谬法来解决这剩下来的问题:要输入就必须先“编写”,然后由一个输入者来把它输入。编写者和输入者的心灵是谁编写和输入的?显然,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编写者和输入者,除非神愿意充当这一角色并且祂不是进化来的。不过神恐怕不会愿意充当这一角色,因为这其实就是承认,作为软件的心灵无法摆脱对作为硬件的肉体的依赖——证明你的心灵曾经是刻在光盘上的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何况还需要光盘(苹果?)这么一个更低等的硬件。

关于神是否由进化而来的问题本文不予讨论,因为讨论这个问题可能会冒犯很多人的信仰,那不是本文的本意。本文选择讨论另一个可能也跟神有关的问题,希望能够借此消解神给我们带来的困扰:我们的心灵为什么不会像一个多用户计算机系统一样,虽然每一个终端在同时进行着不同的任务,但其实CPU只有一个?是呀!太阳只有一个,我打开窗户投进我的阳光,你打开窗户投进你的阳光,它们是不同的但又是相同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太阳的光芒。我们的心灵彼此是这样不同却又这样相同,难道它们不可能是同一个心灵在我们身上的投射?有很多人思考并相信这一点,其中不乏有大智慧者。一些人把这“同一个心灵”理解为神的心灵,另一些人则尝试从神之外的不同角度来理解这“同一个心灵”。不过,不论是哪一种理解,都没有解释这“同一个心灵”为什么没把人类一下子送达现代,而是让他们在石器时代的蒙昧中苦熬了数十甚至上百万年,才步履维艰的一步步从铜器时代走到现代。这不可能是因为它也需要进化,因为它在原则上应该是万能的,它在性质上应该就是神(因为不具神格,故此神非彼神),否则它就会成为跟我们一样的进化产物,不具有任何值得我们景仰之处。那么,它是在等待人类智力的发达吗?这是一种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是唯一的可能。如果这种可能被否定,那么它的存在就很成问题。

但是“等待人类的智力发达”是什么意思?这岂不是说智力跟心灵是两回事?这从某一个方面来说是对的,因为电脑已经证明智力并不需要心灵,但是反过来我们则不能想象,如果把智力从心灵中抽离,心灵还能剩下什么?有人会说,智力只是一种能力,一种运用智慧的能力,它并不就是智慧。这种矫情的说法其实是说,运用智慧的能力属于肉体,需要发展;而智慧属于那个心灵,它从来如此。这种说法貌似“智慧”但只是一种自证其伪的说法。它在把智慧和智力割裂开的同时,事实上已经承认肉体是进化的产物,否则便不存在肉体的智力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而这其实就是承认智慧,或者心灵,需要肉体:它存在的意义完全在于存在能够运用它的能力,亦即肉体必须发展出智力。如果不存在运用它的能力,那么它是否存在对我们其实无关宏旨——它对于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而言,不过是一种华而不实的虚幻。

其实,肉体根本不需要谁来提供智慧,因为肉体既然能发展出自己的智力,就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智慧,就像人类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就一定会制造出工具一样。应该说,工具的例子并不十分完美,因为它必然会导致反对者这样发难:渡鸦和海獭也会使用工具,但它们不会制造工具。这着实令人烦恼,但烦恼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指出了事实,而是因为他们故意忽略了另一事实:乌鸦和黑猩猩会制造工具。他们再一次的选择性失明含义隐晦却并不深刻:他们不愿意亲手勾勒出从渡鸦和海獭到乌鸦和黑猩猩再到人类这样的,伴随着智力的发达而发展的工具使用和制造进程,因为这一进程所蕴含的东西正是他们所回避的东西,他们所回避的东西正是将证明他们错误的东西。他们忘了,即便他们割裂了智慧和智力,也只能相信进化论,不然就没有等待智力的发达这一说。反对者还会说,太阳只是在发光而已,它并不是为了让人类利用才发光,人类不过刚好利用了它的发光。不错,这真是相当不错,因为这无意中替我们否定了另一个命题:万物都有存在的目的。不过可惜,“太阳只是在发光而已”瞄错了靶子,它误伤了目的论,却对它要反驳的东西没造成任何伤害。用太阳来比喻那个有智慧的心灵,并不代表它真的跟太阳一样——生命离开它不会像离开太阳那样一命呜呼,因为,心灵并不是生命的必需品,它只不过是生命的衍生品。这一点已经说过,生命既然能发展出自己的智力,就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智慧,并不需要谁的智慧之光来照耀。智慧跟运用它的能力不可分割,它事实上就是(而且只能是)智力的产物。这跟电脑不同,因为电脑不是生命,而生命是有创造力的。反对者还会最后争辩:就算人类不需要它的智慧,但“事实上”是在使用着它的智慧。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无力到了不能再无力的争辩,因为反对者不能证明这个“事实上”真的是事实。这个所谓的“事实上”不过是一种想当然,它自由漂浮着,没有任何根据。对于不能证实当然也就无法证伪的想当然,我们无话可说。

“智慧的心灵阳光”的真正威力其实并不在于前述反对者的争辩,而在于智力对它的理解程度。还记得心灵的那个“半休眠”状态吗?如果人类的智力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智慧阳光”,或者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智力还没有把它完全“翻译”过来,那么心灵表现为“半休眠”状态就完全说得过去。必须承认,现在的“半休眠”状态不像它的前身那么容易化解,因为它经历了从“多心灵论”到“一心灵论”的华丽转身,已经背弃了心灵独立存在的本来意义。新的心灵独立存在开始承认需要肉体的智力来表征它,这虽然恰如其分的应验了那个预言——承认心灵对肉体存在某种程度的依赖——从而使得他们不能再否认智力的进化,并进一步不能否认进化论了,但却不可否认的使问题更难于解决了:它把自己跟那个“唯一心灵”捆绑在了一起。现在已经不能像解决它的前身那样单独解决它,甚至因此也不能再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对待刚才那些想当然的“事实上论”者,因为现在这些所谓的“半休眠”状态、“翻译论”、“事实上论”、“唯一心灵”已经化为了同一个问题,即“唯一心灵”需要肉体的智力来表征。这可以叫做新心灵独立存在,它变得够快也够机灵。我们应该同意它吗?这很难立即回答,因为这取决于我们是否能找到不表征心灵的肉体智力,或者由肉体的机能所表征的心灵。

4.3、大脑越发达,心灵越机敏

讨论这个问题有必要先从核酸的自我复制开始。因为如果核酸不会自我复制,那么任何生命恐怕都不会存在;同时这也是因为,如果心灵“是照进窗口的智慧阳光”,那么它可能在此刻就已经照耀到了核酸。因此核酸的自我复制是一种性质还是一种故意,将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事实是,核酸的自我复制并不是“故意”的行为,它只是一种化学反应。如果在这里花一些篇幅介绍一下混沌、介绍一下化学中的自组织以及化学反应如何从无序经过自组织达到有序,甚至再介绍一下BZ反应及其可激发性,我们对于核酸的自我复制只是一种化学反应就会有更清晰的认识。可惜要想把问题说得清楚而又不那么拗口需要的篇幅太大了,与其这样做,不如仅仅提一下它们而把它们留给感兴趣者去做延伸阅读。在这里我们只要知道核酸的自我复制是一种化学反应就可以了。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在核酸的复制中,DNA可携带遗传信息但不是功能分子,它的复制需要蛋白质催化;蛋白质是重要的功能分子但不携带遗传信息,它的生物合成需要使用DNA所携带的遗传信息;只有RNA,既可携带遗传信息,又可做为功能分子,自己就可以完成自我复制。因此,生命起源过程中最早出现的可以自我复制的生命体,可能是由RNA组成的。如果我们考察病毒,会发现这个结论的正确性。做为一种最简单的,没有细胞结构,主要成分仅为核酸和蛋白质的分子生物,大多数病毒都是RNA病毒,只有少数是DNA病毒。这些大分子已经复杂到能够“表现行为”,而不只是待在那儿“产生效应”。不过它们是被动的、随机的四处飘移,它们可能大张着嘴,但只是像老鼠夹子一样无心。

然后是细胞。每一个细胞——不论它是细菌、草履虫那样的单细胞生物,还是生物体内的任意一个活细胞——都是能够完成有限数量任务的小自主体,差不多跟病毒一样没有心灵。细胞最引人瞩目的特点是它会分裂,而且似乎“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分裂。难道“智慧的心灵阳光”此刻照耀到了它?不,没有。现在的研究已经表明,促使细胞分裂的是一种被称作激酶的蛋白,而且从草履虫到人,这种控制细胞分裂的关键分子都没有什么大的不同。现有技术还很难测量细胞中某个生物化学剂的浓度在时间上的变化,因此我们还没有确切的激酶“演出时间表”。不过这只是测量的技术手段还不够发达,并不是对其原理还没有掌握。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当它的浓度达到某一个值,它就会把一个带负电的磷酸群放在别的蛋白上,使它们形状改变,从而改变它们的催化作用并引发细胞分裂。这一可以拟人化为细胞“意识”到该进行分裂了的过程,其实不过是进行某项化学反应的浓度条件达到了。这就如同电冰箱“知道”压缩机什么时候该工作,什么时候该休息一样,那不过是开机或者停机的温度条件达到了(现在的电冰箱通过微电脑实现这一控制,在没有芯片的年代,则通过仅仅根据机械原理和材料性质设计的控制系统来实现。这也是很多人更愿意采用恒温器而不是电冰箱来说明这一点的原因)。

现在让我们从细胞内部走出来,看一看细胞与细胞之间的情况。这一步对于我们理解我们身体各个系统的细胞何以“知道”自己的职责有启发作用。细胞性黏菌在离开孢子的时候是单一细胞,此时它们以吞噬细菌的方式独自生存。当食物耗尽时,细胞内会产生一种名为环磷酸腺苷(cAMP)的化学剂。cAMP是一种化学趋向剂,黏菌细胞对其具有趋向性。一些细胞首先有节奏的释放cAMP,以每秒数微米的速度向外传播。接到这个信号的细胞开始向cAMP浓度较高的方向蠕动,同时把信号放大、传递,以形成反馈,使更多的细胞向这里集中。最终集合起来的细胞组织成一个长相类似鼻涕虫的东西,有一个头,一个尾,并且能够爬行。之后有些细胞进行配子生殖,形成二倍体配子,再经过减数分裂形成新的单倍体,重回无性生殖周期。有些细胞则会组成子实体,生产并释放单倍体孢子,孢子外壳破裂放出单一细胞,完成一次生命周期。有些人相信是化学剂的浓度轮廓“告诉”了细胞它相对于特殊组织的位置,从而决定此细胞演化为头细胞还是尾细胞。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只是一种猜测,不过这不是自由漂浮的想当然,它具有相当可靠的观测事实作为依据。我们之所以必须承认我们现在对这一奇怪生物的行为原理还所知甚少,真正的答案有待继续研究,是基于科学的态度。这个态度为科学所独有,非科学和伪科学没有这个勇气。它们更善于宣称已经掌握了终极奥秘并可解释一切:它们不接受任何反思而只要求相信。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这仍然是一个化学过程,化学剂的浓度梯度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单个细胞“知道”它自己的位置和功能并不需要受到“智慧的心灵阳光”的照耀,毕竟黏菌细胞也实在不可能具有所谓的运用这个智慧的智力——它们到底也只是细胞而已。

我们在黏菌这里也算到达了多细胞生物的层次,仍然没有发现它有心灵。心灵并不是伴随着生命的出现同时出现的,我们竟然需要重新“发现”这个“公开的秘密”,这简直令人莫名其妙。不难想象,即使是比黏菌复杂得多的一些生物,也仍然没有心灵,虽然它们装备了许多专门化的子系统,用于从环境获得能量和物质,并在必要时保护和修复自己。所有这些相互协调的精密组织都不是心灵,即使是人体内的新陈代谢系统、免疫系统及其他极其复杂的自我修复与健康维持系统也都不是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只是另一种“黏菌鼻涕虫”。它们古老到不是通过神经,而是像植物那样通过体液(某种生物化学剂的浓度梯度)传递信息。这种差异就如同邮政之于电话和互联网。心灵是敏捷的,必须要有与之适应的快捷的信息传递方式。生物体内能满足这一要求的系统唯有神经系统,因此没有神经系统就不可能有心灵。即使像那些新心灵独立存在论者所言,人类真的在使用着那个唯一心灵的智慧阳光,也会由于在使用的过程中需要动用人类的智力,而需要存在这样一个快捷的信息传递系统做为先决条件——也许阳光早已照耀,只是窗口还没有打开——因此我们的寻找心灵之旅不该滞留在“邮政时代”浪费时间,而应该快速向前,进入信息的高速公路。

神经系统这个信息高速公路的出现并不是很晚近的事。如果从腔肠动物的网状神经系统算起,神经系统经历了从无脊椎动物的网状神经系统、梯式神经系统、链状神经系统、索状神经系统到脊椎动物的管状神经系统的演化,其渐趋复杂的进程,或者说进化的过程显而易见。鉴于神经系统是信息的高速公路,我们不难想象需要一个CPU来处理这些信息。对人类和那些可能存在的有心灵者来说,甚至可能需要两个CPU来完成这个信息处理任务:一个大脑、一个心灵,除非我们能证明心灵是大脑的机能而不是那个“唯一心灵”。有趣的是,不论心灵是不是大脑的机能,我们都需要考察脑和心灵出现的先后顺序,以便厘清心灵的出现跟脑的发达程度到底是相关还是不相关,以及相关到什么程度。

脑首次出现在环节动物(如:蚯蚓)的链状神经系统中,仅为一对神经节愈合而成。节肢动物(如:昆虫)的索状神经系统中的脑由三对神经节分别构成前脑、中脑、后脑,并生有很多内分泌细胞。内分泌系统和神经系统共同调节代谢和发育。

脊椎动物中最低等的是圆口纲动物,仅具脊椎的雏形,有头有脑,但脑区分化贫乏,居于一个平面,尚没有明显的“脑曲”。大脑主要由古皮层构成,属嗅脑,切除大脑后行为仍然正常,仅嗅觉缺失。中脑是一对膨大的视叶。脑内发出10对脑神经。

鱼纲的脑分成端脑、间脑、中脑、桥脑和延脑5部分,但机能尚不集中,有3个感觉中心。端脑包括嗅叶和大脑,中脑很发达,一对视叶是视觉及其它感觉整合中枢,是脑内重要的感觉中枢。小脑发达,出现脊髓小脑束,是运动协调中枢。脑内发出10对脑神经。

两栖纲的脑组织中始现旧皮层,5个脑区进一步分化,两侧脑室已经分开,但脑曲仍然不大。大脑两半球被矢状裂分开,脑细胞开始从脑室区移向表面。大脑皮层由古皮层和旧皮层构成,纹状体仍属古纹状体。小脑不如鱼类发达。

爬行纲脑曲趋于明显,大脑半球增大,始现新皮层和椎体细胞。古皮层成为梨状叶,旧皮层成为海马组织。始现新纹状体。中脑仍然是最重要的感觉中枢。延脑进一步发达,出现颈曲。脑神经有12对,增加了副神经和舌神经。

鸟纲的脑曲更加明显。大脑发达,但大脑皮层中多没有新皮层。脑的表面平滑,纹状体高度发达,出现了上纹状体,是鸟类本能和“智慧”的中枢。间脑由上丘脑、丘脑和下丘脑构成,其中下丘脑具有体温调节、调控内分泌和植物神经系统的功能。小脑高度发达。

哺乳纲高度发达的新皮层是最高级的神经活动中枢。由于桥脑、间脑和小脑的发达,使5个脑区真正分化完全。大脑两半球体积增大,大脑皮层表面的沟回增加并复杂,大脑皮层加厚,特有的胼胝体连接大脑两半球。从大脑皮层达脊椎的运动纤维束形成独特的锥体束。纹状体功能下降,成为只是调节运动的一个皮层下中枢。小脑进一步分化,延脑内有许多重要的调节内脏活动的中枢。

人类的5个脑泡高度分化,头曲、桥曲、颈曲变化明显。大脑的体积、绝对质量、相对质量均增加明显。新皮层占整个皮层的96%,新皮层中联络皮层高度发达。大脑皮层锥体细胞得到充分发育。

对脑做如此细致的说明是为了表明,脑的进化跟生物体自身的进化相吻合,也跟生物行为的“心灵化趋势”相吻合。这当然还不能证明心灵就是脑的机能,要证明它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但这至少已经证明心灵跟脑存在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几乎不言而喻:机敏的心灵总是与发达的大脑结伴而行。如果不说得那么诗意,用一种直白的、甚至可能令某些人厌烦的方式表述就是:大脑越发达,心灵越机敏。这一事实如此明显,以至于无论它如何令某些人厌烦都无法被否认。需要澄清的是,那些相信“新心灵独立存在”的人不应该对此感到厌烦,因为这样的表述其实对他们也有利,毕竟“唯一心灵”需要等待智力的发达,而智力是肉体(大脑)的能力。

4.4心灵不是什么

虽然“大脑越发达心灵越机敏”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一种不那么确切的表述,但它对苦苦寻找心灵的我们来说的确是一种鼓舞。不过这一鼓舞仍然不能帮助我们解决那个问题:那条让人劳神的、区分有或没有心灵的分界线到底应该划在谁的前面?水母、蚯蚓、蟑螂、扇贝还是章鱼?刺鱼、青蛙、鳄鱼、火鸡、狐狸还是海豚?狐猴、猕猴、狒狒、猩猩还是人类?应当承认,即使我们不考虑道德问题,也不会使这个划分稍微简单一点,因为我们从来没给心灵下过定义——即使是对那个“唯一心灵”也一样——我们一直在心照不宣的以一种各行其是的方式使用这个概念。我们这样使用这个概念虽然推迟了目前局面的出现,并借机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但却无法避免目前局面的最终出现。我们总会走到这一步并迎头撞上这一局面而且无法回避:有心灵者的外延到底都有哪些?或者更痛快一点,心灵是什么?

基于已经陈述过的理由,本文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本文选择一种迂回的策略:不说心灵是什么,只说心灵不是什么。这种迂回的策略不见得就不是解决问题的策略。毕竟我们相信,病毒或者细菌侵入我们的肌体使之感染并不是由于它们恨我们,我们体内的白细胞奋起吞噬入侵者保卫我们的健康也不是由于它们爱我们。入侵者和抵抗者的行为都只是缘于应激性,而不是心灵。很多动物的很多行为也并不真的那么“有心”,它们其实也是应激性的表现,就像参加足球比赛的机器人一样:机器人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乎知道自己有队友也有对手,也似乎懂得采取某种“策略”以赢得进球,但那只是应激性——说到底,那只是电平高低变化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心灵在它那简陋的身体里进行指挥。如果我们可以分辨并剔除动物们的类似行为,真正的心灵就会自己走到我们面前。

蜜蜂们“知道”谁已经死了,它们会把死尸从蜂巢中清除出去。但是它们的知道并不是我们所谓的知道,它们只是对蜜蜂尸体所产生的油酸敏感。如果往一只活蜜蜂的身体上滴一滴油酸,虽然这只蜜蜂明显的还活着,但不管它如何蹬着腿挣扎,还是会被拖出去和死蜜蜂扔在一起。我们不能相信靠油酸来判断生死的蜜蜂会具有心灵——还有什么比生死更值得心灵来关注呢?莎士比亚不会靠油酸或其他的什么化学剂来判断一个生命是否已经死去,他不会在对生死懵懂无知的情况下创作他的《哈姆雷特》和十四行诗。同样,蜜蜂也不会在仅仅依靠油酸来判断生死的情况下想到该创作它们著名的“8”字舞。事实只能是,无论蜜蜂的舞蹈如何精湛和含义深刻,也无论蜜蜂的行为如何高尚和无私忘我,都只是无心之作。

那个“残忍”的泥蜂也一样无心,虽然它的残忍似乎表明它是有意为之,但它的下一个行为却证明并非如此。雌泥蜂带着它那已经瘫痪的猎物回到自己的土巢时,它需要先检查一下巢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再把猎物拖进去。请不要急着感叹它有多聪明,因为如果我们在雌泥蜂钻入土巢之后把它的猎物稍稍移开一些,让雌泥蜂出来时不是立即找到它而是稍微花上几秒钟再找到它,我们就会发现有一点耐心是值得的。雌泥蜂不是直接把这个重新发现的猎物拖入巢中,而是重复前面的步骤:把猎物拖到土巢的入口,自己先钻进去检查巢里的情况。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不加掩饰的一直重复这个游戏,直到自己感到厌倦为止。而雌泥蜂却绝不会感到厌倦,它一次次忠实的重复既定的步骤,既不会想到重新找到猎物的那短短几秒钟不至于让它的巢出现什么意外,也不会想到应该停下来观察或者思考一下发生了什么——它只是一个自动机,跟蜜蜂一样不具有心灵。

鱼类和鸟类同样容易受骗。它们当然能听会看,但很难说它们能理解自己所听到或看到的东西。成熟的雌刺鱼腹内充满鱼卵,鼓胀的大肚子非常显眼。对于雄刺鱼来说,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就是它的交配对象。它根本不理会那个“肚子”的拥有者是否是甚至是否像一条雌刺鱼,就会对它做出全部的交配动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荒诞的行为,但雄刺鱼的荒诞还不止于此。它们的腹部都是红色的,用以恫吓其它的雄性,甚至恫吓有“红肚子”的相似的东西。已故诺贝尔奖获得者尼克尔·廷博根曾讲过一个有名的故事:一辆红色邮车从他的实验室窗外驶过,鱼缸中的红刺鱼都冲向窗户那一侧,起劲的“恫吓”红色邮车。只“关心”红色而不“关心”其余的还有幼银鸥。它们从父母那里取得食物时需要啄父母喙上的一个红点,以刺激父母从鼓胀的嗉囊中反刍出一些鱼来。用硬纸板做一个幼鸥父母头部的简单模型,也能非常有效的引起幼鸥的乞食行为——只要在那个模型上也有一个红点。对于幼银鸥来说,它们的父母就是那个红点。这种明显有局限性的视力并不是视力本身的问题。它们当然能看到父母身体的其他部分,但那似乎并不重要。黑头鸥也是这样。把一个木制的鸥头模型涂成黑色,埋在一个鸥巢的附近并使之能够升起来左右转动。尽管这不过是一个装在木棍上的模型,既没有身体又没有腿、翅膀和尾巴,除了机械的毫无生气的升降和转动之外,既不会发声又不会走动,但黑头鸥的反应就像看到了真鸥一样。对于它来说,一张脱离了躯体的黑脸就已经是一个可怕的邻居了,至于有没有身体、翅膀或其他部分,都无所谓。火鸡则是另一种情况。对于火鸡妈妈来说,不能发出像小火鸡那样叫声的所有生物都是入侵者,都是它的攻击对象。如果火鸡妈妈不幸丧失了听力,它的火鸡孩子们就将面临被妈妈杀死的厄运。虽然这些小火鸡的确是小火鸡,并不是黄鼠狼或者老鼠,但火鸡妈妈听不见它们的叫声,就坚决“拒绝承认”这一点。

我们人类也可能犯类似的错误,比如在大街上向一个我们误以为是熟人的陌生人打招呼,但我们会很快意识到错误并纠正它,那些没有心灵的动物则不会这么做。需要指出的是,大多数不表现心灵的行为往往是连贯的,一个完成后引来下一个:鸟类紧随其求偶行为之后的是筑巢、下蛋、孵化等复杂过程,然后则是各种定型的对后代的照料行为。实际上,行为越是复杂而“有目的”,它可能离智力行为就越远。这是因为自然选择已经确保其完成的途径,所有的一切都是固定的程式,并没给智力留下什么机会。把鸟的一系列繁殖行为或者其他动物的类似行为看成有目的、有计划的行为,并不是一种明智的看法。我们必须放弃这种看法,去寻找那些真正的智力行为。

必须强调,鉴于新心灵独立存在论者的主张,寻找智力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就是寻找心灵。所以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必须拒绝那种轶闻式的证据,比如大多数关于我们人类的好伙伴——狗的心灵的证据。大多数这样的故事往往是描述狗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有多强,或它们是如何深知主人的意图。但即使是这些故事的讲述人也不会异想天开的想到应该给他(她)的狗打一通电话(假设在某种帮助之下狗的确能够接听),让它把拖鞋拿到门口等着主人回家——虽然每天他(她)真的回到家时,同样的指令总能生效。我们拒绝这样的证据并不是要简单的否定狗可能具有的智力,相反,我们是要证明狗是有智力的。我们只是要剔除其中的轶闻成分,以避免其可能给我们带来狗有心灵的误导。对于狗来说,语义几乎没有实际的意义,我们不该在这一点上夸大其词。大多数情况下,环境本身,如:人、地点、情境、周围的物体等,就已经差不多为狗对命令作出恰当的反应提供了所有的信息。如果你对你的狗念今天报纸的标题,用的音调、目光、姿势和以往让它给你取拖鞋的一样,它没准也能把你的拖鞋取来。

这就是说,我们相信狗是有智力的,因为我们确实可以训练它们,让它们做一些我们希望它们做的事。但这绝不是等于说我们相信狗是有心灵的,因为微妙的差别仍然存在:你确信狗真能领会我们的意图并思考我们指令的意义吗?你确信狗顺从我们、对我们表示亲昵不同于对狗王的顺从和亲昵吗?你确信大自然不会像我们一样把狗“训练”出某种特殊的能力吗?这些微妙之处表明,那个不吝照耀的“智慧的心灵阳光”并没有照耀到有智力的狗身上,狗的智力也并没有表征那个“唯一心灵”——狗并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它取拖鞋,它只理解我们“要”它取拖鞋——那个“唯一心灵”的“智慧阳光”只能到此熄灭!“新心灵独立存在”破产了!

我们对狗的训练不是利用了什么“智慧的心灵阳光”,而仅仅是利用了条件反射。根据同样的原理,我们也可以让鸡进行“学习”。不同的是,鸡学不会狗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东西,它的智力不如狗——它的脑不如狗的发达。大自然也会利用相同的原理对动物进行“训练”,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能在训练中学会什么。我们可以说,那些真正能从“学习”中获益的动物几乎都是温血动物——只有它们才拥有足够发达的脑。跟不花费篇幅介绍混沌、自组织和BZ反应一样,在这里也不花费篇幅介绍脑如何工作以及脑跟智力的联系,而是同样把它留给感兴趣者去做延伸阅读。但是需要再一次强调,在研究动物的智力行为时要小心那些轶闻式的证据;同时还需要强调应该重视不同种属间的比较。比如,多数狗不能解开将其系于树上的皮带,但是黑猩猩没准能。用狗皮带那样的搭扣就足以将大多数的猴子锁在笼子里,即使它们够得着去拨弄那门扣也无济于事,但是类人猿则会设法弄开它,所以你必须用锁才行,而且不能把钥匙留在那里!再如,猩猩会行使骗术,即猜测另一只猩猩可能在想什么并加以利用,而大多数猴子似乎没有行骗的能力。这种比较会带给我们关于智力发展的脉络,还会帮助我们尽可能的避免那些不可靠的证据所带来的误导和危害。

虽然我们不花费篇幅介绍脑如何工作以及脑跟智力的联系,但是我们不能不把条件反射单独拿出来讨论。我们可以通过条件反射训练,让鸡获得啄某一特定装置来取食的能力。这在行为上跟幼银鸥啄父母喙上的红点来取食是一样的,只是银鸥没有经过训练(这样说有些不确切。人没有训练银鸥获得这一能力,但很可能大自然已经这样做过了),它的行为出自本能。我们可以为训练和本能建立某种联系,认为获得性的后天行为可以固化为遗传性的先天本能(确实有很多生物学家乐意这样认为),也可以认为复杂本能是从吃喝排泄这样的简单本能开始,伴随着生物的进化一点点发展而来。但是我们不能认为本能出自某种神秘的力量,因为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力量,它更应该由狗的智力表征为狗的心灵,而不应该仅仅表现为本能——这样的大材小用不仅太浪费而且太不可理喻。但是这不是我们单独讨论条件反射的首要原因。我们之所以要讨论条件反射,是因为它为动物提供了一种本能之外的选择。这种选择使得动物摆脱了固定程式的束缚,为智力的发展和心灵的创生提供了机会。

我们考察那些条件反射行为(注意,是行为,而不是唾液分泌)会发现,只有当条件出现的时候相应的行为才会出现,其他的时候它并不出现——它被当作一种备选方案储存了起来。你会说这是记忆!不错,是记忆。记忆出现得很早,昆虫就已经有了记忆,但是昆虫只是利用它们的记忆来做找到巢穴之类的事,并不用它来提供选择。对于动物来说,有备选方案可供选择是适应性的一大进步。要获得这种进步,人类的训练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我们曾经说过,大自然也会“训练”动物,比如,幼鸟会在鹰飞过时将身体蜷缩起来,就好像它们脑子里关于鹰的形象是与生俱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最初它们在任何鸟飞过时都将身体蜷缩起来,后来它们能认出某些常见的鸟了,它们便不再躲避,只在不常见的、模样奇特的鸟及掠食者飞过时才躲避。这就是说,躲避是本能,不躲避是训练的结果。大自然的“训练”给了幼鸟一副行为模板,使它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行为。这种“训练”是无心的不偏不倚,只有那些头脑足够发达的动物才可能从中获益,因此同样的训练并没有让昆虫、刺鱼、青蛙或者鳄鱼也拥有这样的模板。不过拥有这样的模板虽然表明它们的确是知道,但这知道并不具有自主性。这样的一副行为模板只是一系列条件和行为逐一对应的备选清单:如果条件A满足执行Z行动;如果条件B满足执行Y行动;如果条件C满足执行X行动……仅此而已。当你编写电脑程序的时候,不也正是在给电脑制作这样一副模板吗?

具备这样的模板的动物往往会做出貌似有心的举动,比如野兔的盯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野兔能够估计接近的捕猎者的危险性。如果野兔确定某只狐狸以某种方式进入到攻击距离,它会或者趴下来一动不动以期逃过狐狸的注意,或者蹲伏下来并尽可能迅速和安静的逃离,但是如果野兔确定狐狸不可能追上自己,它就会做出一件奇特而惊人的事:它极其醒目地用后腿站立起来,并且盯着狐狸看!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在向狐狸宣告应该放弃。狐狸也明白已经被野兔发现而且不可能追上它,通常真的会放弃并转向别的地方。野兔的这个策略极其聪明吧?它节省了宝贵的时间和能量。是,也不是。因为这并不是它自己想出来的,这跟我们人类想出“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根本不同。野兔的行为只是它的“电路板”上执行这一行为的开关合上了,执行隐蔽和逃离行为的开关则断开了。在野兔的备选清单上的确有很多内容,但那都不是它自己想出来的,那只是大自然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对于捕猎者来说也是这样。它们潜伏,它们蹑行,它们追杀,它们表现着自己娴熟的捕猎技巧,这一切都只是它们条件和行为相对应的清单上早已列明的备选项,都不是它们自主的选择。如果你回想一下你是怎么学会骑自行车的,你就会对这种看法表示同意。不论你的心灵如何敏锐,也不论你的智力如何发达,你若是不亲自骑上车子练一练,就算是把世界上所有的骑车教科书都背下来也无济于事。而你一旦学会了怎么骑车,那你也就根本不用思考该怎么骑车了,因为条件反射替你代劳了。

5、模仿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那么什么样的选择是自主的选择呢?一头猩猩在没有食物的地方对它的同伴大喊“食物”,然后悄悄地穿过茂密的森林绕回到它实际上看见食物的地方。当别的猩猩在所谓有食物的灌木丛里搜索时,它则独享所有食物,无需与别的猩猩分享。这头狡猾的猩猩用它的行动告诉我们,它知道别的猩猩在想什么,也知道它的行为会让它们做什么。它的所作所为是经过计划的,并且确实有效。我们不知道猩猩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获得这种能力的,我们只知道大部分猴子都做不到这一点,就像它们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但是猴子很擅长模仿,而模仿也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没有任何一只狗会模仿人的行为,即使它用后腿站立起来合拢前爪向你“拜一拜”,也并不代表它正在模仿人类的作揖。猴子的模仿不是这样,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里不举马戏团里的猴子模仿人那样的轶闻式例子,让我们看看英国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认知生物学家安德鲁·怀特的研究。怀特带领的研究小组训练了四组生活在南非禁猎区的长尾黑颚猴进食蓝色或红色的玉米。他们通过将某一种有色玉米浸泡在长尾黑颚猴厌恶的芦荟液体里的办法,来达到使这种颜色的玉米被猴子抛弃的目的。训练完成后,研究人员利用成年长尾黑颚猴会成群移居的习性,观察那些移居到选择不同颜色玉米的猴群中的猴子的行为。他们观察到10只雄性猴子中有9只在选择玉米时,会从选择红色玉米变成选择蓝色玉米,或者反之亦然:猴子们往往改变自己的颜色选择以保持与当地群组的选择一致。鲸也具有模仿能力。比如,座头鲸捕食时一般在水下围着猎物吐泡泡,但在1980年,人们发现一头单独的鲸在这种老方法上添加了新的元素:在撒出泡泡网之前,它会在海面上拍打自己的尾巴。这种响亮的拍打搅动了海面,也许可以帮助猎获更多猎物。从那时起,越来越多的鲸学会了这种被称为尾叶拍水捕食的技巧。最新研究表明,鲸与同物种的其它成员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它们学会这种技巧的速度就越快;一头鲸拥有的利用尾叶拍水捕食的朋友越多,它学会这种技巧的可能性就越大。座头鲸会传递猎捕行为,之前的研究显示它们会从朋友那里学唱歌。

除了灵长类和鲸类之外目前还没有发现别的动物具有类似的能力。毫无疑问,这已经是真正的学习,而不再是像对鸡狗那样的训练了。这将被归结于它们比别的动物更发达的大脑。可是如果说这其实已经代表它们具有了心灵,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认为这么说有些不太靠谱?

5.1在重新开始寻找心灵之前,还需要再说说那些“催化剂”

我们说过模仿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因为其所蕴含的观察能力不容小觑。这种观察不是野兔估计狐狸的远近,也不是幼鸟判断飞临头顶的是不是鹰,这其中可能包含着某种自我认识:模仿者似乎知道那个被模仿的家伙并不是“我”。这当然不是说模仿者都已经能清晰的区分“我”和“他”。对于大多数模仿者而言,这种区分还很模糊,甚至可以说很值得怀疑。这不过是说它们已经具备了这样的质素,只需要再添加某些“催化剂”,“我”就会清晰起来,真正的自我意识就会呼之欲出,比如:社会化的群居生活、复杂的食物构成、工具的使用和制作、沟通和隐瞒等等。

大多数人认为工具和语言所起的作用非常大、群居有相当的作用、而杂食则较为逊色,但这很可能并不是事实,因为对这些因素的研究并不是同步的。对工具和语言的研究开展得较早、较深入、参与者较多,因而成果较多;对群居的研究没有那么早、那么深入、参与者也没有那么多,成果较少;对杂食的研究开展的更晚、更不深入、参与者更少,因而成果也更少。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并不是根据证明某一种因素作用大小的证据,而是根据这一因素被提及的次数来做判断。比如就在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敏锐的意识到,所谓语言的作用仅仅在论及人类的进化时才有意义?它被提到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人们往往忘了现在的话题是关于动物的。正统的观点认为,动物没有语言也不能学会语言。人们怎么会谈论语言对一种没有语言的生物所产生的影响呢?如果你够认真,你就会注意到本文在提到类似因素时的措辞——沟通和隐瞒。

肯定会有人反对这种所谓的正统观点。他们相信“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反对抹杀动物的语言。本文原则上同意这一点。可是正统观点之所以正统自有其道理:它严格遵循了语言学对语言的定义。在这种定义之下,语言当然只能是人类的专利而不容动物置喙。我们不该责难语言学,因为语言学唯一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的语言,它不可能抛开它的研究对象另外给出一个其他的定义。问题不是出在语言学本身,而是出在对语言学的生搬硬套。这就是说,语言学家在研究人类语言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他们太重视语言结构的设计原理了。这一习惯让他们忘了使用语言的本意是为了交流(沟通和隐瞒),而不是为了什么语法之类的东西,毕竟,不论洋汀浜英语如何不地道,它确实可以起到交流的作用。对语言学的生搬硬套是一个本末倒置的错误。语言学家可以容忍人类使用语言时的变通(甚至对这一现象饶有研究的趣味),为什么不能在对待动物可能拥有的“语言”上稍微保持一些宽容呢?动物没有人类这样完善的发音系统和发达的大脑,我们不该用对人类语言的定义来界定动物的交流行为。毕竟,发现食物时说“这里有食物”,或者只是说“食物”,或者只发出一个大家都明白表征食物的音节,或者指着自己的嘴做一个吃的动作(只要同伴能看得见),在效果上没有什么不同。对动物来说,语言也许并不仅仅是声音,我们不该轻率的下结论说它们没有语言。它们只是没有像人类那样的语言,而人类的语言又何曾是天生如此完善?

本文在此处的兴趣并不是语言学,而是动物之间的交流。黄鼠狼钻进鸡窝时鸡会惊恐的鸣叫,但这并不是向它的同伴或主人发出报警信号。这不是交流只是本能。狗会在此时挺身而出,狂吠着将黄鼠狼撵跑,但这也并不是它听懂了鸡的呼救,想要一边抵挡强盗一边呼叫支援,它只是要保护它用气味划定的势力范围。人类给鸡的惊叫和狗的狂吠赋予了某种意义,但这并不是鸡和狗的本意。我们在讨论动物的交流时,必须时刻注意摈弃这样的轶闻,即使是在对灵长类动物运用表情、手势(只有类人猿会运用手势)和声音来发送信号时,也不能稍有疏忽。美国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的爱米·波利克和弗朗斯·德瓦尔在这一点上做得近乎完美,虽然他们更多的研究了表情和手势,仅仅涉及到很少的声音。他们假设,表情的意义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而手势的意义是后天学成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任意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各种特别的脸部表情就只会在特殊的情境下才能发生,而且在种群甚至是物种之间都是一致的(还记得野兔的那个行为模板吗?),而同样的手势却能够在不同的情境下使用。研究结果正如预期。不同的种群以及物种之间都会在相同的情境下使用一些表情和声音(如:不出声地张嘴露齿、放松的张嘴、高声气促等),却不会用相同的手势(如:硬碰、向外伸手、互相打击等)。在波利克和德瓦尔观察到的具有规律性的手势中,近半手势在两种动物之间的意义几乎完全不同。此外,即使是在同一种动物内部,一个手势的意义也可能在不同的情境下有所变化,就像人类说话时用不同的声调可以表示不同的意义那样。语言学家如何解读这一发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像猩猩会撒谎一样,有些动物确实在语言学定义之外使用着它们自己的“语言”。面对这一事实,我们至少应该承认,它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交流——沟通和隐瞒——哪怕我们不把动物们的这种交流手段定义为语言,我们也不应该由于过于傲慢而无视这一事实。

说清楚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在所有的有心灵者中,不应该只有人类才需要和懂得交流。我们有责任给它们的交流一个合理的地位。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们千辛万苦的寻找心灵将变得毫无意义。哲学不能建立在傲慢与偏见之上,所有的其他不论什么“学”也都不能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面对生命和心灵,我们人类理当保持谦虚,或者说悲天悯人的情怀。不过这是题外话,本文的任务不是说教,我们不应该过于偏离寻找心灵的目标。

在重新开始寻找心灵之前,还需要再说说那些“催化剂”。我们说,模仿者只是已经具备了“我”的质素,还需要某些因素来进行“催化”,才能产生真正的自我。工具和交流的作用自不必说,但为什么群居、杂食会跟工具和交流一样成为这种重要的因素呢?在食谱上添加一种新的食物,在最一开始也许仅仅是某个单独个体的“发明”,但由于群居生活所提供的便利,这个单独的发明被模仿了,就像座头鲸的尾叶拍水捕食一样。模仿必须发生在模仿者和被模仿者之间,而且最可能从最基本、最简单的行为开始。吃一种新的食物就是这样的行为。大多数的猴子都是杂食者;类人猿中的长臂猿、猩猩、黑猩猩、倭黑猩猩也是杂食者,只有大猩猩是素食者,但大猩猩的食谱并不单调,它们既吃植物的果实,也吃植物的叶子和根,这一点跟纯粹的草食性动物不同。如果考虑到这些灵长类动物几乎都是群居的(它们的群居不同于角马的群居),再考虑到狼(狗)、(野)猪、渡鸦、海獭、乌鸦这些被认为“聪明”的动物也是杂食者和群居者,群居-杂食-模仿之间的关联就会更明显。“聪明”的老鼠是杂食者,但只有一部分是群居者,不过这并不构成反证,因为一只老鼠并不需要太大的生存空间,它们彼此见面不像老虎彼此见面那么稀罕。生物学家们并没有一开始就注意到这种重要的关联,他们也不是自始就这样的有见地。不过当他们发现这种关联之后,他们乐意相信这种关联成就了模仿,而模仿很重要。

5.2模仿的重要性不在于值得玩味,而在于它的含糊

模仿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呢?这要从感知,即感觉和知觉说起。感觉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敏感性,是一种物理或化学反应。它是心理活动的材料,本身并不是心理活动。不承认这一点就只好承认连植物都有心理活动,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只好都饿死了。知觉是一种本能,从昆虫到鱼类,再到青蛙鳄鱼、飞禽走兽,都具有这种能力。它们都能判断形状、大小、距离、方向、颜色、时间、节奏和运动,虽然它们判断的准确程度各不相同。人类也有这样的本能,但人类会调动思维来帮助知觉进行更准确的判断,比如设定一个参照物或者拍手给出一个节拍。作为本能的知觉能够分辨红花和红旗,但不知道那“是”红花和红旗。它还没有产生概念。它实际上跟GPS一样只是无心的在工作——GPS知道哪里是隧道哪里是桥梁,但它不知道那“是”隧道和桥梁——因此知觉也只能是心理活动的材料,本身并不是心理活动。这种说法跟标准的心理学教科书有些不同,因为心理学教科书不像我们这么关心那条心灵界线。心理学家犯了跟语言学家一样的错误,只是语言学家过于严厉,而心理学家又过于宽容。好在我们精明的躲开了这“过严或过宽”的陷阱,而且让人兴奋的是,没有失陷在这里带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模仿竟然既不仅仅是感知也不那么像思维——它需要“我”但似乎还没有“我”。它有些含糊因而值得玩味,这就是模仿的重要性所在。

确切的说,模仿的重要性不在于值得玩味,而在于它的含糊。它似乎介于感知和思维之间——比感知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又比思维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模仿当然离不开感知的帮助。长尾黑颚猴必须能够区分红色和蓝色,并且先看到其他猴子的选择,才可能模仿着选择另一种颜色而放弃原来的颜色。但是它为什么要模仿呢?之前的条件反射训练已经令它厌恶这种颜色的玉米了,又没有什么外界的压力强迫它这么做(还没有发现选择不同颜色的猴子会受到惩罚或驱逐之类的事情),它完全有理由坚持自己喜爱的颜色而不管其他猴子选择什么。单单靠感知已经不能解释模仿,它应该已经添加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人们大致不会反对这一点,但乐观程度则大为不同。德国马克斯·普朗克进化人类学研究所的约瑟普·卡尔猜测,通过模仿行为,猴子们会感觉到模仿者更少的威胁。这意味着,尽管模仿也可能已经具有了某种相互认同(更少的威胁)的社交意味,但它更可能只是生物自我保护本能的进一步发展。这其实是怀疑模仿的社交意义和“我”的存在。需要说明的是,卡尔做出这个猜测不是根据怀特和他的长尾黑颚猴,而是根据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安妮卡·保克纳和她的僧帽猴。保克纳和她的同事们发现:僧帽猴喜欢人类用模仿来“奉承”它们。“如果一个人模仿猴子的动作行为,另一个人却不然,猴子会更喜欢在模仿者面前长时间逗留,花费更多时间与模仿者互动。”而且,猴子还更愿意从模仿者手中接受食物和小饰品。僧帽猴的举动比长尾黑颚猴的行为表现出更明显的社交意味,因此保克纳直言不讳的承认“模仿与联系可能是一项非常基础性的社交行为”。面对同一个证据得出乐观或者保守的不同结论,在科研领域并不罕见,问题是出现分歧之后怎么办。对此,卡尔的建议是:更多的研究需要进行,从而确定是否模仿行为是猴子群体中的一种社交方式。

对于模仿者的模仿行为所具有的社交意义,或者说所代表的思维程度,我们还需要等待科学统一意见之后再下结论。不过,即使我们像保克纳那样相信僧帽猴的模仿具有“基础性的”的社交意义,我们也不宜过高的估计模仿者的“心灵化”程度,因为僧帽猴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虽然僧帽猴是阔鼻猴中最聪明的一种,很会使用工具,但它在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时,表现得实在糟糕。它会在几周的时间内一直不停的威胁镜子中的“另一只猴子”,并且最终会因为它既不能威胁住也不能屈服于镜中猴而变得异常沮丧——猴子“习惯”分出等级,但是面对镜中猴的时候这办不到。这表明,就算是僧帽猴也仍然不能清晰的区分“我”和“他”,它对模仿的兴趣所具有的社交意义不太可能有“我”的参与。不过,我们不应该因此就判定卡尔的猜测比保克纳的判断更接近事实,因为除了有很多其他观察到的事实支持保克纳之外,模仿可能不需要清晰的“我”来参与倒也并非说不通:自我意识其实并不见得有利于保持一致,相反,它可能会破坏一致。那些穿统一工作服上班的人(尤其是女性)对这一点有切身体会:如果没有外来的压力,“我才不会穿那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衣服呢!”——“我”会尽可能的标新立异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顺从压力,但富于情趣的稍微突破一下、做一点小的变通则是人们更通常的选择,而且还的确存在着那些由于过于自我而非常独立特行的人。自我意识并不“想”保持一致,它“想”张扬个性。认识到这一点很有价值。这提示我们,在模仿者的“社交”中,模糊的“我”可能并不是一种障碍,而是一种便利。

5.3镜像神经元所带来的“他就是我”

关于模糊的“我”是怎样一种便利以及它如何提供便利,可以稍微放一放了,因为现在我们面临了一个新的、更迫切的问题:这个“我”,即使是模糊的“我”,是怎么被塑造出来的呢?我们不能否认“我”是心灵的表征,即便采用最严厉的标准,这一点也不能被否认。有人会洞察到这种表述的背后暗示着模糊的“我”也是心灵的表征,因此他们会抗议:“我”是指真正的自我意识,连类人猿是否能算进这个范畴尚待商榷,何况像模仿者那种模糊的“我”?如果抗议到此为止,那么抗议有效,但如果抗议再进一步声称模仿者因此而不具有心灵,则会显而易见的招致反对——否认猴子具有心灵要冒的风险太大了。相信不会有谁会冒失到这种程度,虽然他们难免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解决这个腹诽也不是当务之急——不还是那个划线问题吗?我们已经把它拖延了这么久,再多拖延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当务之急仍然是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跟“我”打交道了,而我们竟然不知道这个“我”是怎么溜进来的。

毋庸讳言,这个“我”是怎么溜进来的曾经带来过莫大的困扰。因为无论脑或者神经系统如何发达,其边缘活动都不过是敏感性而已,神经冲动怎么会成为心灵的材料呢?什么样的化学剂及其浓度的改变或者电脉冲之类的东西能够构建起这样一个“我”,并能够解释这个“我”在恋爱中所经验的且喜且忧?难道不应该还有某个更核心的地方——笛卡尔认为是松果腺;也有很多人不相信存在这么个地方,他们愿意相信神秘主义的原因——在那里,敏感性被添加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之后才表现为心灵?面对这样的质疑,科学的解释曾经令人懊恼的苍白无力。就像无论怎样阐释汽车的构造及其工作原理也无法解释交通堵塞一样,脑和“我”一度不能协调,直至1996年发现了镜像神经元之后才出现转机。

灵长类动物的脑中都存在这种特殊神经元,它能够像照镜子一样通过内部模仿而辨认出所观察对象的动作行为的潜在意义,并且做出相应的反应。这一发现归功于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贾科莫·里佐拉蒂及其同事们。他们在研究大脑的运动皮质,特别是掌管手及口部动作的F5区的神经元的放电型态与执行特定动作的编码关系时,记录了猕猴脑中个别神经元的活性。然而他们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当实验人员伸手去抓食物时,猴子脑中的一组神经元也活化了,就跟它们自己伸手去抓食物时一模一样。在想办法排除了各种干扰因素(比如猴子未被察觉的小动作或预期会有食物供应)之后,实验者认识到这种由于“看到某种行为”而引起的神经放电活性,是行为本身在脑中的真实呈现,与这项行为的执行者是谁并无关联。这表明猴子所观察到的行为不仅仅发生在它们眼前,实际上也同时发生在它们脑中:它们不仅是事件的旁观者,还是事件的“亲历”者。“亲历”者的身份提示,“他”已经不仅仅是眼中的“他”,也是脑中的“我”。这使得我们必须修改前文中模仿者知道被模仿者不是“我”的说法。它不知道这个,它知道的是“他”就是“我”。这简直太有意思了:模仿者不是在模仿“他”,而是把脑中的动作变成实际的动作——它在“模仿”它自己!这是“他”和“我”第一次建立联系。虽然这个联系是错误的,但却是一个重要的错误:它第一次使“他”变得不稳定,使“他”具备了“我”的质素——“我”就要从“他”当中分离出来了。所谓模仿者的“我”所具有的模糊性,其真义其实是这样的!这你在事先想到了吗?

这大概有些令人费解,但细想之下也不难明白。如果“我”真的知道被模仿者不是我,那就很难说这个知道不是我的“我”还是模糊的——它可能很初级、很简陋,但的确已经清晰。模仿者的“我”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它们还需要更发达的脑以区别由于看到某个动作而引起的“感受”和自己亲自做这个动作所引起的“感受”。这两种“感受”虽然在生理上是相同的神经冲动,但我们知道它们在事实上完全不同。而模仿者则并不知道。模仿者只是把野兔和狗眼中的“他”内化成脑中的“我”, 把“他”从行为模板上的条件变成了能形成“共振”的反馈源。这种正反馈强化了相同的动作,为模仿者的社交提供了便利。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质疑为什么现在仍然要使用“社交”这个词。如果有的话,那么请他们原谅本文的倾向性,并请他们相信本文的这种倾向并不是感情用事。虽然卡尔“继续研究”的建议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不应被忽视,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猴子们的交往不同于狼们对头狼表示恭敬和顺从,它们的社交带有某种选择性,也似乎含有道德和政治的意味。比如:日本京都大学与英国斯特林大学合作发现卷尾猴有厌恶不爱合作的自私者的倾向;中国西北大学的李保国发现野生川金丝猴母猴有携带死婴的行为;芝加哥大学的达里奥·马埃斯特里皮耶里发现恒河猴会利用拍马屁与见风使舵争取猴群支持率等等。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定这些行为已经相当复杂。也许这种复杂性仍然是动物某种本能的进一步发展,但这种发展已经不是像条件反射那样的发展,它有更多、更新的东西在里面。显然,这“更多、更新的东西”是借助于镜像神经元达成的:我们为什么会偏爱那些与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并在行为举止上与我们相似的人呢?因为我们也是模仿者!只不过镜像神经元帮助猴子们在条件反射之上添加的那些“更多、更新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够多不够新了,以至于我们常常忽略了它们的存在。这种对猴子来说是更多更新而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够多不够新的东西,就是镜像神经元所带来的“他就是我”。镜像神经元这种对“他”的内化作用具有重大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为模仿打开了方便之门,更是因为它给它的拥有者带来了“感同身受”的能力。“他就是我”,具有确凿的生理来源,这使得“他就是我”不再仅仅是同情的伦理基础,更是它的生理基础。叔本华如果知道镜像神经元,大概就不会对同情的起源感到困惑,并进而去寻求神秘主义的解释了。

6、心灵也是神经冲动,它只能是脑的机能

为同情找到了生理基础,其实也就是为心灵找到了生理基础:有或没有心灵不在于有或没有感知,而在于有或没有同情。这等于在指出有无心灵的标准的同时,也证明了心灵是大脑的机能。当狗的智力宣告那些反对者的理论破产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有些不平,但现在这最后的不平也应该没有了——肉体真的发展出了自己的心灵,它不需要谁的“智慧阳光”来照耀,它只需要镜像神经元。反对者最后的诘难只能是,既然镜像神经元所引起的也不过是神经冲动而已,那么凭什么要把它跟感知区分开来?应当说,这个问题既没有“翻译论”那么有水准,也没有“事实上论”那么有自信(虽然是盲目的自信)。它很容易回答:这是一个“虚拟感知”过程,一个仅仅发生在大脑中的过程。这一点已经说过:由于看到某个动作而引起的神经冲动和自己亲自做这个动作所引起的神经冲动虽然在生理上是相同的,但在事实上完全不同。我们在此之前从没有发现任何一种神经冲动产生于这样的原因。如果生物体自身能够区别这种不同,就会建立清晰的“我”,所以把它们加以区别是正当的,也是必要的。这表明,心灵也是神经冲动,它只能是大脑的机能——既不存在什么心灵的实体,也不存在脱离神经冲动的心灵现象。

此时会出现另外一些反对者,他们认为心灵并非仅仅是大脑的机能这么简单,因为心灵是“食信息”的。这种观点需要结合他们所举的例子才能理解得更透彻:狼孩虽然仍然具有人类的大脑,但并不拥有人类的心灵,因为他(它?)们在脱离人类社会的同时,也脱离了使其具有人类心灵的信息。这些反对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因为人类心灵的发展的确离不开人类社会这个环境,这就跟模仿者们必须过群居生活一样。但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正确,因为他们在讨论狼孩的情况时,更注重的是狼孩难以“教化”的表面现象,而没有深入研究何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会有很多,但现在做任何解释都只能是一种猜测。必须看到的是,说狼孩由于跟狼生活在一起因此具有了狼的心灵(他们忘了狼其实跟狗一样并没有心灵),并不比说狼孩由于跟狼生活在一起而错过了大脑发育的良机更具有说服力。

现在的研究已经发现,人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如此发达。人出生时脑重350—400g,占体重的1/8一l/9,约为成人脑重的25%;1岁时为出生时的2倍达到成人脑重的50%;2岁时为成人脑重的75%。显然,在最初两年内脑发育得最快。这一时期是脑发育的关键时期。科学家们相信,人类婴幼儿时期大脑的快速发育跟环境影响密不可分。在环境的重要性这一点上他们跟那些反对者持相同的看法,但是他们怀疑脱离开人类环境之后大脑仍能这样正常发育,也就是说,他们怀疑狼孩的大脑是否发育正常。遗憾的是还没有任何人研究过狼孩的大脑,人们不能断定狼孩大脑的发育水平。通常的说法是他们只有相当于几岁孩子的智力,而这只是能力评估,并不是生理检测。由于不能人为的把某个婴儿隔离开来,科学家们的怀疑是否正确还需要验证。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怀疑要比反对者的猜测更像那么回事,我们有理由期待科学家们的怀疑是正确的——如果狼孩的大脑发育不良,那么他们难以“教化”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7、现在让我们结束我们的寻找心灵之旅吧

现在让我们结束我们的寻找心灵之旅吧。虽然我们仍然没有明确的划出那个有无心灵的界线,但是我们已经明确的指出了划分的标准。尤其是,我们在模仿者这里借助于镜像神经元证明了心灵是大脑的机能,这要比非得把那条界线划在猴子或狗的前面并承受额外的道德指责重要得多。在结束之际,本文不想回顾如何放弃了心灵独立存在以及新心灵独立存在,也不想回顾如何剔除了非心灵的应激性、本能和条件反射,更不想回顾如何发现了模仿的重要性及其所代表的“我”的发轫。本文只想声明,我们在这个旅程中,并不是非要证明心灵是大脑的机能而不顾其他的观点只管自说自话,也不是非要证明心灵是大脑的机能而不顾材料是否可靠只管自吹自擂。我们相当充分的思考了那些反对观点,只在它们不能自圆其说时才放弃它们。可以这么说,正是由于它们不能自圆其说,才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仅剩的解释。同时,我们也不是盲目的相信这仅剩的解释,我们对它也同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们会主动摒弃那些轶闻和传言。但这剩下来的唯一解释是自洽的——不仅在科学上而且在伦理上,它都是自洽的——它经得起怀疑和反思,并且承认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需要继续研究。这在某种程度上比它的自洽更重要,因为这保证了我们以后有发现错误并改正之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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