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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是烈日晴空，傍晚，低沉的乌云开始酝酿一场风雨。越南北宁省安峰工业区的三星工厂大门外，工人们刚刚下班。看天气不好，骑摩托的迅速离开，坐班车的只能继续等待。天气却未能善待这些赶路人，不一会儿雨脚如麻。 28岁的武氏魏正在等班车，她举着伞静静站在路边，神色平静，佩戴着工作时用的口罩。她日常负责检验手机上的金属部件，因为在无菌室进行，需要常年戴口罩。不远处的阿水也在等车，下班让她感到放松，说话间带着愉悦，"我挺满意现在的工作，公司名气大，也算稳定吧"。 武氏魏和阿水都是这家韩资工厂的老员工，一个工作4年，一个6年。和身后工厂里的数万人一样，她们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工作，却安之若素。 随着全球加工制造业的转移，这一代越南人比他们的父辈获得了更多机会。他们当中有大批人把时光留在厂房和车间，也有人无法接受一成不变的生活，选择去大城市闯荡乃至创业。随着国家经济发展和教育程度的提高，未来走进工厂的越南人恐将越来越少，体验自由多样化的人生成为年轻一代新的选择。 越南北宁省，从安峰工业区三星工厂下班的越南女工。
小富即安的流水线小工为了方便工作，武氏魏把指甲剪秃了，反复触摸零件留下的黑渍已经浸入指甲缝，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尤为明显。虽然多数时间穿着白T恤和米黄色裤子的工作服，还要戴口罩，但她私下很爱美，两条粗黑的弯眉，一双爱笑的眼睛清澈明亮。 每天8小时的流水线工作需要耐得住寂寞，四年间武氏魏没得到过任何晋升，虽然身边有不少工友为了更高报酬跳去其他工厂，但她没有这样的打算。 "我觉得自己适合这里，哪里都有人辞职，但我还是想在这里干。"她不关心也不知道晋升的渠道是什么，"反正工资每年都会涨吧"。如今600万越南盾（约合1830元人民币）的月收入和丈夫的薪水加在一起，虽然微薄，却足够供养3个孩子。 29岁的阿水平日里负责检查耳机的质量。她家住在60公里外，虽然每天单程就要坐一个多小时班车，但她很知足。谈到工作感受，她和武氏魏想的一样，"在这里工作只是为了挣钱"。 阿水身上亮粉色的衬衫是中国上世纪90年代的款式。她下班后要和朋友聚餐，言语间藏不住开心。生产线上的工人们日常没有太多机会交流，大多流程固定，面对陌生人显得不善言谈。直到下班之后和朋友在一起聚会时，很多人才会放飞自我，喝咖啡、喝酒、唱卡拉OK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长期生活在越南的一家合资服装厂经理余潮形容："他们去KTV的热情和频率比中国年轻人还要高，攒钱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如今赚钱消费是更为流行的生活观。" 在越南，普通工人的工资约在600万至800万越南盾不等（约合1830元至2400元人民币），如果做到工段长或者工作时间较长，会达到近1000万越南盾（约合3000元人民币），加班另算。除了河内和胡志明市，越南其他周边省市，1000元人民币的月收入就能满足基本生活。 "尽管普通越南人的收入在我们看来不算高，但他们的幸福指数很高。"余潮记得，"今年三八妇女节，我们厂搞了个插花比赛，大家就嗨得不得了。工资每次涨个100元人民币，他们也会很开心。" 根据英国智库"新经济基金会"2019年公布的全球幸福指数排行榜（HPI），越南排全球第二位，居亚洲第一。谈到原因，恐怕首先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当"房奴"。名义上越南的土地是归国有的，但实际上却是实施的同日本类似的土地私有制。民众买完地之后自己盖房子，房子就能代代相传。
大城市由于房价高，普通人买不起房子，而会选择租房，也没有买房才能结婚的观念。越南政府则通过加大公共交通建设，拓展人们的居住半径。 越南的户籍制度不像中国那么严苛，流动人口也能享受流入地的居民福利。从教育方面来看，越南高考是全国统一考试，没有地域区分，贫困地区反而加分。相比河内和胡志明市的学生，其他地方的考生更容易上好大学。 在余潮看来，"越南人有一种小富即安的思想，不像很多中国人那么不容易满足。" 越南人不愿把所有时间都用于赚钱，更注重家庭和享受生活。很多工人下班后不愿继续加班。但随着近几年工业化程度的提高，消费跟着升级，拥有两三个孩子的家庭负担增加。余潮说，"一些人开始逐渐认可加班。越南最近正在修改一部关于加班的法律，来维护工人休息的权利。" 在越南的传统文化中，人们不愿背井离乡，往往就近择业。特别是女性，还要承担家务和育儿职责。28岁的黄氏娴原在太原省的三星工厂当人事主管，结婚生子后为了照顾家庭，辞职来到北江省的一家服装厂。 黄氏娴所在的服装厂外贴着大幅招聘海报，提供750万至1200万越南盾的工资。"跟我类似，服装厂98%以上都是附近居民，一般的人骑摩托车上下班，远一点的有班车接送。"但在她看来，这种情况正在起变化，"越来越多中部省份偏远地区的人也会来北江找工作。等以后交通变发达了，远距离工作更不成问题。" 由于外地务工人员的增多，越南也出现了"春运"现象。越南投资计划部的一位官员向《凤凰周刊》透露，同奈省和平阳省几年前开始集中建厂的时候开始出现这样的现象，当时好多北部的人跑到南部去找工作。"现在国家很注重工人的返乡问题。春节期间，飞机、铁路、大巴都会增加运力，但是保证不涨价。售票过程要公开透明，一旦发现违规或者'黄牛'，也会重罚。" 下一代人不会去工厂了十年前，安峰县东进乡乌格村周边还是一片空旷的田地，三星在此设厂后，为了服务这里的数万名员工，配套设施逐步发展。村民忙着贷款盖房子、开店铺、装修出租屋，如今村口的商业街上，服装店、美发店、按摩店、手机店一应俱全。村民感慨道，"过去根本想象不到如今这般繁华的景象。" 上午10点多，27岁的黎氏恒收拾完服装摊后，来到隔壁的茶摊喝茶。她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装，因为长相甜美又活泼，周围的居民很爱和她聊天。两年前生子后，她选择从工作4年的三星工厂辞职，以便照顾家庭。 为了照顾家庭， 27岁的黎氏恒从位于越南北宁省安峰工业区的三星工厂辞职，如今经营一个服装摊。
黎氏恒现在经营一个服装摊，但其实这里只有三四平方米，搭个架子就做起了生意。现在并不比在工厂时轻松，她每天凌晨4点多就要爬起来，5点多就开始营业，"因为有的工人上班前会先过来逛逛街，再就是等到他们下班后。" 黎氏恒的老公在三星工厂已经做到了工段长，由于两人的老家都在100多公里之外的清化市，他们在附近租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带独立卫生间，月租只要200多元人民币。但凡三星员工都有一项福利，每年可以以七折的优惠价购买3件三星产品，包括手机、平板电脑、电视等。如今黎氏恒家里使用的电器全都来自三星。 乌格村的年轻人原本基本都在三星打工，但因为三星手机近几年销量下降明显，不少工人每月一半时间都在休息，并且只能拿到70%的工资，很多人只好跳槽。 周边产业的发展也随着三星工厂的起落而变化，现在村里很多出租屋空置，入不敷出的店主考虑转让，身上的贷款也不知何时能还完。由于很多工人休假回老家，黎氏恒的生意也受到波及。雪上加霜的是，她老公的收入也减少了三分之一，"如今跟他平级的有十个人已经跳去北江省的工厂了，听说工资高出两倍呢"。 但她却不想再回工厂了。尽管卖衣服的收入未必更高，但时间却比以前自由多了，"习惯了自由生活，就不想再回去了"。 在越南，一般只有经济条件不好或贫穷地区的家庭才会选择去工厂，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都选择留在大城市，进入国企或公司做白领。大部分大学生毕业一到三年便可获得1000万到1500万越南盾的收入。在越南从事工业园投资开发的谭启东感慨说，"这一代的年轻人还能去工厂，下一代应该不可能了。很多大学毕业生连工厂的管理层都不愿意干。" 越南每年约有100万劳动力从农业转入工业和服务业，为了满足越南工业化发展的需要，越南政府也在着力提高工人的教育水平和素质。越南制定的《2011-2020年社会经济发展战略》中提出了"促进人力资本发展，提高高等教育的入学率，并实现教育现代化"等目标。 未来随着自动化的普及，职业培训也将不再够用，20年后越南是否还能看到生产线工人手工缝制衣服的场景犹未可知。余潮也表达了担忧，"即便拿着同样的工资，未来的年轻人也会选择更为体面的工作。这一点越南跟中国会很相似。" 女性创业者在崛起"革新开放"前的40年间，越南深陷战争泥潭，国家溃败民生凋敝。与父辈相比，这一代年轻人成长于和平年代，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国家的发展给了他们更多机会。这其中，女性获得的机会尤其值得关注。 贸易专业的背景让阿荣在大学时代就萌发了创业的想法。28岁的她毕业于越南知名的经贸类学府——越南商业大学。见面时她穿着一套得体的连衣裙，气质温婉，笑起来会露出深深的酒窝。 基于兴趣，阿荣利用业余时间和同学一起尝试做小买卖，包括在街边做油炸香肠、卖净水器。虽然不怎么成功，但在她看来，也算积累了经验，"当年一起做小买卖的同学毕业后大多跟我一样，都自立门户了。" 毕业于越南商业大学的阿荣最近开始创业，业务是从中国广东佛山进口人工草皮到越南。
大一时学校开设第二外语，阿荣选修了中文，毕业后的头一份工作就得益于当初的选择。"我应聘的这家草皮公司，供货商主要来自中国广东，经理知道我除了英语之外还会些中文，立刻把我招进来了。"在这家公司，阿荣从办公室职员做起，后来慢慢成为销售。积累了一定客户后，她决定自己创业。 与阿荣不同，今年35岁的范青玄是半路出家。她生于普通公务员家庭，大学毕业后在越南航海总公司下属的一家国企工作，做到了进出口总经理。"我在国企工作的时候需要随时关注党和国家提出的各种精神、文件，每周、每月都要写学习报告。1%的收入都拿来交党费。"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契机，范青玄的人生可能会按部就班走下去。五年前，她陪朋友去广州参加国际美博会，"主要是关于整容、护肤、美妆的内容，没想到立刻产生了兴趣"。回去经过一番咨询，她决心辞职，从零开始跨入美容行业。 在河内JW万豪酒店的咖啡厅见到范青玄时，她身穿一身白色蕾丝质地的西装套裙，踩着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一头乌黑的卷发，化了比常人略为浓重的妆容。 "我主要向越南的美容院和美妆达人销售美容产品，目前有500位顾客了。卖的护肤品大部分是越南品牌，但会在中国生产加工。"范青玄介绍起工作时滔滔不绝，实体店、社交网络都成为她的销售渠道，加之现在政府在税收方面给予优惠，"还是有得赚"。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还买了房子，无需跟父母住一起。"谈及现状，范青玄掩饰不住骄傲感，"其实越南年轻人不像中国人那么努力，大部分人没太高要求，有套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就够了。" 但想在越南做一名"女强人"并不那么容易。"以前我常听闻一些中国男人会做饭、洗碗，还会照顾孩子，这让我很羡慕。"她笑言，"越南女人工作完还得做家务，老公一般回家很晚，有些人还会喝酒到深夜，也很少懂得照顾家人。" 在越南，常常听到人们夸赞女性勤劳，不仅在外能赚钱，料理家务也是她们的专属天职，相比之下男人则显得懒惰。根据越南非政府组织"发展与一体化中心"去年公布的调查结果，高达72%的越南女性是社会劳动力，大幅高于42%的世界平均水平。与此同时，越南却存在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从事类似的工作，女性比男性收入平均低11%。 越南在1945年发布的首部宪法中就写入关于"性别平等"的内容，但随着女性在经济活动中承担起更多的角色，外界对于她们在家庭角色中的期待却没有减弱。越南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Khuat Thu Hong表示，"不仅在农村地区，城市地区的许多女性比丈夫赚更多钱，却无法与丈夫平等谈判或共同作决定。政府总鼓励女性参与经济和政治活动，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却又是让女性来主导家务。" 范青玄认为，随着女人在家庭经济地位的提高，如今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即便如此，她仍面临平衡家庭和工作的问题，"每天回家都很累，但还要拿出耐心教孩子"。 "创业的人辛苦是一定的啊。我现在基本没有休息日，每天都工作到很晚。"阿荣的草皮生意刚刚起步，她模仿其供职公司的模式，从广东佛山的高尔夫球具生产厂家进货，自己找物流公司运货或和供职公司一起拼单，现在的团队算上她一共三人，几乎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如今，阿荣的团队每个月能盈利约3万元人民币，她打算拿这笔钱继续扩大规模。"虽然很多人说创业的人90%以上都会失败，但我觉得这没什么。"阿荣非常看好人工草皮在越南的前景，"目前在越南的普及率还不高，以后随着经济发展，包括高尔夫球场、幼儿园、学校都会用得上。所以我要抢占先机。" 中国在电商和移动支付方面的发展也让她看到了更多可能。"现在越南大多还是货到付款，买家的信任程度也较低，以后一定会朝着中国那样的趋势前进。" 谈及未来，范青玄把眼光放得更长远。她渴望在今年创建属于自己的化妆品品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有朝一日在越南建一个化妆品厂，达到国际标准的那种。只有产品质量过关，才会有回头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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