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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手镯 | 王瑢

 圆角望 2019-09-21

听见草原·听风(版画 )/胡日查

随友人去他的家乡游玩。一路向北。车子径直开到山西最北边一个叫天镇县的地方。再往北去,是内蒙。满眼大片大片青草,绿毡铺地,一望无际。友人说,如果雨水好,这里的草如绿色栽绒毯般,一脚踏下,可及裤管。

上海的苦夏濡闷难熬,老话说“伏羊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而到了晋北地区,盛夏吃羊肉,讲究一定要喝烈性酒才够劲儿。友人好酒且有酒量,举杯时他手腕上那银镯吸引住了我。男人的手镯不比小娇娘腕上之物,纤细才好看。酒过三巡,朋友从内揣里摸出一块粗布来慢慢擦拭,银镯擦至锃亮才脱下给我看。

这是一只用四根细银管扭绞在一起的男式古镯。样子自带霸悍,粗狂中透出一股杀气。我总觉男人带手镯,比戴世界名表更有味道,是因为有一千多年的时光在里边?

朋友说,这镯子出自辽代。那墓里同时还挖出两枚铜镜。其一镜面直径尺多宽,光泽素且厚,满布斑驳绿锈,让人想到那一束穿越沧桑由远古而来的光。说话间,朋友掏出随身带着的那另一面镜子给我观赏。是个巴掌大的小镜。椭圆形镜子边缘为指来宽的韭菜叶型,细看有隐约的牡丹花纹相互交缠。亦是斑红锈绿。我把小镜子放掌上细细审视自己的眉眼,想象当年那位墓主,该是怎样一个爱美且自恋的男子?

朋友的家,位于山西雁北地区。古城大同的发展史上从未曾有过宋代。宋代的疆域往北到宁武县,在汾河源头便戛然而止。我记得岸边有一块小碑嵌于石壁之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对此段历史做详尽介绍。这在当时,应该叫盟约。

这座小城最大的一条河在城东。当年河上通大船,靠此交通工具将稻米谷物跟其他物资由南边辗转运来此地。自然不缺美女,以及五彩绫罗绸缎。也就是在这条河边,曾出土过辽代著名的风字澄泥砚。明月高悬,映照千年时光,岁月使它们坚若金石,以手叩之,可闻其声悠长清越。古砚背后的印记为竖版小楷,虽已残缺,但“澄泥砚”字样一目了然。我平生头回见识到了铁画银钩的沉默力量。

友人带我去参观著名的“凤台晓月”——《四郎探母》中铁镜公主之母萧太后的梳妆楼。两层小楼。高台级下的门洞宽可走马,当地人称“凤台”。虽然那一弯被萧太后看了又看的晓月现在仍有迹可循,无奈那凤台在历史车轮滚滚朝前的时代被拆了个片瓦无存。据说有人半夜偷了残砖残瓦拿回去做砚,极是发墨——不知真假。

夜里在灯下细看那只银镯,发现几处像什么利器的砍痕。朋友说是刀痕。辽代战争尚属冷兵器时期,金沙滩古战场就在这座小城的西南方向。早些年我曾特意去实地走访,不过就是一片满眼望不到沿的平芜。遍地黑沙蒿。那次去时正值秋来风起,沙蒿随风乱滚,风势大时若小兽四处逃散,倒生出另一番意境。有种惊恐的美。此地后来开设林场,种树挖坑,不时听说有古青铜箭镞出土——刀剑之外可以把人脑袋一下子击碎的武器——这东西前端是个瓜型的铜制小锤,名曰“骨朵”。我见过同类的水晶骨朵,很小很小,拿来手中把玩,一如雅士们喜欢的玉如意。这如意本是我国传统的吉祥物,因其最早用作兵器,所以自带辟邪效果。但铜制骨朵只是用来杀戮。古时的“骨朵”亦常用来打猎,配以降龙木的柄,尺多长。去看舞台古装戏,皇帝出来之前一定是仪仗先导,队伍介胄整齐,手执金瓜钺斧。那金瓜,便是指这骨朵。

细看这银镯上面刀砍过的痕迹,我忽然想,或许正因为这个手镯主人的手才得以保全?我与友人在灯下对照《辽文物图谱》仔细研究这手镯。不知辽代人是习惯戴它在哪只手。男左女右?一宿难眠。隔天起个大早,特意奔赴华严寺一看究竟。此地分上院跟下院,上院器宇轩昂,下院清幽雅致。下院的建筑多属辽代,青砖青瓦,是属于烟火人家的大气派。我们特意跑来看寺院著名的辽代雕塑,只为求证那千年之前的烟火男女,他们戴手镯究竟都戴哪只手上?

华严寺内有一尊菩萨十分有名。合掌露齿。我望着这菩萨像莫名有点感动,她面对凡尘纷纷扰扰,雍容不迫,永远一脸沉默,只是露齿含笑。诗人郭沫若称这尊菩萨像为“东方维纳斯”,但我以为,眼前这一抹微笑远要比维纳斯动人。沉默中有种民间之大美。一如牡丹与芍药,要的只是眼前的气味与好颜色,而非人间天外的那种笑,永远像隔着一层,只能在云端。

那天去看过华严寺的雕塑才知道,辽代之衣着首饰,花样竟如此繁杂。手镯之外还戴着臂钏。手镯两只手腕上都有佩戴,菩萨女娘与山门两旁的天王一样戴法。腕上戴手镯,往上是臂钏。不分左右。丰腴的胳膊上勒着赤金臂钏,让我想到以肥为美的并不仅仅是唐代。贵族的仪态与生活方式,似乎历来就是民间之向往。心广体胖,锦衣玉食,这便是百姓之理想。幸福不过如此。

接下去的几天,我拿着这只一千多年前的银镯意犹未尽,猛然间想起奶奶常说“这种东西阴气太重而戴不得”。朋友眼皮翻翻,照戴不误。只是戴之前要把镯子仔细地擦拭清洗,但因为是四条空心银管绞扭而成,银管里面也得收拾干净。这活儿自己弄不来,于是去金店。

金店里有专门的一种吹灯,吹出来是一小束泛着青蓝色的火焰。火吹至银管里既可消毒,亦可去污除渍。银镯年深久远,老师傅把吹灯的火调一调,再调一调,鼓起腮帮细细慢慢吹。噗一声,冷不丁从银镯的另一头吹出个类似于纸灰的东西来。吓我一跳。这可是辽代的镯子!

老师傅关了吹灯,用一枚银针样的东西小心地把镯子深处掏它一掏,想不到真掏出东西来。搓得极细极小且已经所剩无几的一个纸捻头。用手指沾点水,小心地润一下再慢慢慢慢搓开。上边居然有字。不及芝麻粒般大小的字迹模糊难辨,老师傅拿特制的放大镜来看。断笔残墨,让人难以揣摸当初主人究竟写了什么。我莫名又有些感动。那样细微的字,写在那样细小的纸上,搓成纸捻再把它塞到手镯细小的管中。岁月流经,流年缱绻,心思与情感无外乎是祈求岁月静好,一生安然。

回去一路,我还在看这只手镯。中间开口,两端略粗,越往中间部位越细瘦。银子自是不如赤金贵重,但自带一种冷冷之气。我把手镯戴自己腕上,恍惚间觉得有股清冽白光一闪而过。此时窗外七星在天,我总觉有什么人跟着我们,忍不住一个劲儿朝车后瞅。然后像是真就看见那么一个人。一个古将士。个子高高,瘦瘦的,人轻声重,黑暗中两眼烁烁,英气焕发跟着我们一路疾奔……

本文刊2019年9月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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