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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里的父爱

 亦凡亦俗 2019-09-22

于食物,父亲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款款深情。

他爱吃,也爱煮。

曾经,我们有过家徒四壁的日子。

捉襟见肘的生活,贫瘠一如缺水的沙漠,可是,我们的餐桌上却还是油光闪闪的。

星期日,未等阳光大张旗鼓,父亲便会在温柔的晨曦里,拎着菜篮,上菜市。

囊中羞涩,不能大鱼大肉大蟹大虾,他的脑筋便拐个小弯子,买肥肉、买小鱼、买瓜果、买蔬菜。

回家后,把那一大块宛如白玉的肥肉切成细细的小块,然后,起锅,锅热了,便把那堆光澄澄的肥肉一股脑儿地倒进去。

我站在炉子旁边,饶有兴味地看。

肥肉受热,“滋滋滋、滋滋滋” 地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慢慢慢慢地,溶了、溶了,溶化成一锅金黄色的油,溶不了的,就变成了香香脆脆的猪肉渣。

这时,整间小小的简陋的厨房都氤氲着猪油那绵绵密密、浓浓郁郁的香气。

父亲手脚麻利地把猪油渣捞起来,然后,把猪油慢慢地倒进陶钵里。我睁大着眼睛看,觉得那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

接着,他用筷子夹起一颗猪油渣,往我口里送。猪油渣在口腔里金碎玉裂,鲜香的味儿在舌面上活蹦乱跳,形成了一生悠长的回味。

接着,父亲用盐把小鱼们腌了,放进猪油里去炸,香味就像爆竹,噼噼啪啪地四处飞溅。

我想,就算是患了厌食症的人,味蕾在这一刻也会起死回生吧!

在晚餐桌上,父亲面前就端端正正地放着那个陶钵,他在每个孩子的饭碗里浇上一大匙猪油,再撒上一圈酱油,仔细地拌均匀,让我们配着炸得酥脆的小鱼和烫得碧绿的菜心,大快朵颐。

这样的饭菜,简朴得近乎寒酸,但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它却绽放出艳艳的花朵。

那种被香味紧紧拥抱着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直到今天,我们四兄弟姐妹一看到猪油渣,双眸依然会大放异彩。

而一闻到猪油的香味儿,也还是会心驰神往的。

父亲让我们知道,纵是活在贫穷的夹缝里,我们还是能够以丰腴的猪油来安慰饥饿的肠胃的。

我们也依然能够以亮亮的油光把餐桌的气氛点缀得花团锦簇。

有一个很长的时期,父亲在生活线上走得不很顺畅,极早出极晚归,回来时,早已过了用膳的时间。

母亲把他的餐食留在一只大碗里──白米饭压得密密实实,上面有卤蛋、咸鱼和青菜。

有时,上面放的是煎午餐肉配蛋花;或者,几大匙香菇肉酱配长豆。母亲把饭菜热了,在荧荧的灯火下,看着他吃。

不管母亲给他准备什么,他都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浮着的,是感恩惜福的恬然。

纵是淡淡的白米饭啊,父亲也能从中尝到饭里泌出的甜味。随遇而安的心态,使一切落入他口中的食物都变得很可口。

把碗里的每一颗饭粒都扒得精精光光,父亲很满足地长吁一口气,重又有了奋斗的精力和信心了。

父亲认为,日子就算过得很困窘,胃囊是不可以被亏待的。当鱼翅鲍鱼伸手难及的时候,青菜豆腐也别有一番好滋味。

味蕾,是应该有能伸能缩的耐力的。 

在父亲的熏陶下,年纪很小的时候,我们便已经知道,甜有甜的大魅力、淡也有淡的吸引力。

鲍鱼固然美味,咸鱼也不赖;燕窝固然细致可口,锅巴也别有风味呀!

父亲工作稳定后,日子像渗入了糖液,越过越甜。          

我们搬家又搬家,愈来愈宽敞的厨房,变成了父亲大展身手的乐园。

父亲很胖,但是,一进入厨房,他身手之敏捷,让世间所有的胖子看了,只能暗叫一声“佩服”,就算是瘦子吧,也自叹弗如。

厨房里,有一口大黑锅,沉甸甸的,可是,胖胖的父亲单凭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让它稳稳地坐在炉子上,宛若练了轻功一样。

靠着这口大黑锅,父亲在闲暇时为一家大小煮出了不计其数的美味佳肴。

他炒饭,能让裹着蛋液的饭粒在锅里尽情地飞舞;他炒菜,双手转如飞轮,蔬菜在锅里还来不及喘息,便被他铲起放置于盘中,那颜色啊,碧绿得如同春天的树叶。

他炒牛肉,更显功夫,只听得“嗤嗤”连声,酒香与肉香并肩齐飞,晶莹的洋葱和柔嫩的牛肉不旋踵便缠绵缱绻地相拥于盘中了。

至于他的干煎大虾嘛,红彤彤亮闪闪,多一分嫌老、少一分不熟,那种恰到好处的鲜嫩爽滑,是味道的极致。

父亲也常常做一些需要绝大耐性的菜肴,诸如梅菜扣肉、焖牛腩、冬菇凤爪、东坡肉、豆豉排骨、罗汉斋,等等等等。

每当菜啊肉啊什么的在锅里慢慢熬煮的时候,他便手执书籍,坐在靠近厨房门口的安乐椅子里,一边舒心惬意地读,一边密切地监督他的菜们肉们,他是绝对不许自己把菜煮糊的。

菜们肉们在他周全而又尽心的照料下,总会呈现出最佳的光彩。

在屋子里安静地做着功课的我们,浸在无孔不入而又无所不在的香气里,幸福的感觉,特别的强烈。

是父亲和母亲用食物的香气把屋子转化为温馨家园的。

有些人,在厨房经过一整天的辛劳,胃口会大受影响,总说:“太累了,吃不下。”

可父亲不同,他吃得比谁都多,他吃东西时那种全心全意地享受着的样子,食物若有知觉,当会觉得他的胃囊是它们这一生所能追求的最好最圆满的“归宿”。

父亲宠味蕾,是不遗余力的。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不但宠自家的味蕾,也宠他人的味蕾。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期,每逢星期天,伯伯伯母、叔叔婶婶、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全都会聚集在我们家,共享晚餐。

主炊的,便是父亲和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父母亲从菜市回来时,好像两株走动的圣诞树般,左手臂右手臂,还有,左手和右手,全都累累赘赘挂着、提着鸡鸭鱼肉和瓜果蔬菜。

之后,两人就像两架风车一样,转呀转的,在厨房里不休不歇地忙着。

父亲主炊时,充分地展露了他做事富于条理的性格。蒸炸煮炒烩焖烘,各就各位。

气定神闲的他,总是先把汤熬了,在汤咕嘟咕嘟地喋喋不休时,他才不慌不忙地切肉、洗菜、剖鱼、剥虾;

之后,有条不紊地焖肉、炸鱼、煎虾、炒菜。母亲充当他的助手,两人天衣无缝地合作无间。

当暮色蓬蓬松松地肥胖起来时,亲友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这时,一切菜肴都已准备就绪了。

分设几桌,丰盛的菜肴团团簇簇地摆满桌面,笑声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在膨胀着香气的空间里飞来飞去,那种花团锦簇的热闹,是记忆里根深蒂固的榕树。

隔了许多年后的今日回想,当年家里没有请佣人,单凭父亲和母亲的两双手,在短短的一日内,怎么能够弄出大大小小几十个人吃的菜肴呢?

他们请客,不是偶尔的一次两次而已,而是周周如此,乐此不疲。

答案,其实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那就是:分享的意愿。

父亲喜欢和至亲的手足们分享人生一切美好的甜滋味。

作者:尤  今 丨 编辑:晓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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