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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低估的《儒林外史》

 昵称15ssP 2019-09-24

比如钱钟书先生,对儒林外史的评价就不高。在《小说识小续》里,钱写道:

吾国旧小说巨构中,《儒林外史》蹈袭依傍处最多。

意思是儒林外史的内容,不少是抄袭借鉴。后面他举了几个例子,类似于这种:

第七回陈和甫讲李梦阳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动,后来忽煞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头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又如飞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按周草窗《齐东野语》云:“李知父云:向尝于贵家观降仙,扣其姓名,不答。忽作薛稷体,大书一诗云:‘猩袍玉带落边尘,几见东风作好春。因过江南省宗庙,眼前谁是旧京人!’捧箕者皆惊散,知为渊圣(宋钦宗)之灵。”

无非挪用、化用典故,并不影响作品大体。儒林外史是讽世之作,从前人书里挪几个公案,不过是以助谈兴罢了,实在无伤大雅。如果按照钱先生的标准,今天的小说家比如金庸之类,就不光是“蹈袭依傍”,简直可以说是洗稿了。

另一方面,鲁迅先生对《儒林外史》却很是盛赞。

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将之列为讽刺小说,并称其为“以公心讽世之书”。这实在是很高的评价。

讽刺小说与人情小说类似,都是在描写人情世故上见笔力。不同处在于讽刺小说态度更激烈,下笔更辛辣刻薄。

先说人情小说。譬如《金瓶梅》,首回名目叫“西门庆热结十弟兄”。这里作者用了一个“热结”作题眼。弟兄十个做什么大事呢,吃喝嫖赌、一起鬼混罢了。非但没有什么真交情,并且连“十弟兄”的名目,都是凑出来的。

原先只得九人,为了凑个整齐数,便拉了花子虚过来,成了十弟兄的名目。随后西门庆贪他的老婆财产,亲手设计整死了他。

人情冷到如斯之甚,偏偏叫“热结”。热在什么地方?无非财散人聚、人为财死。

兰陵笑笑生用一“热结”概括他们的交情,抓住了行为背后的炎凉世态,显出了作者对人情世故的见识,这就是人情小说。

那么讽刺小说呢?就不但要写炎凉世态,更要着力刻画个中的丑态。

仍以课文范进中举为例。对举人张静斋的塑造,最能看出讽刺世情与单纯描绘世情的微妙差异。

范进中举后,不光他自己疯了,街坊亲戚们也是丑态百出。这些尚且都是市井小民,原也不怎么讲体面的。知识分子不然,满口之乎者也,是斯文所在,总要分清义利二字吧?

这时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张静斋出现了,作者拿他的行为比趁其它普通百姓的行为,以显出士人在为人处世方面更加不堪。

张静斋是本地乡绅,跟范进素无瓜葛。可现在范进中举了,那就得另作一说了。虽号为“静斋”,他倒是一点不怕闹腾。觑着人家有发达的迹象,赶紧热脸贴上来,一句“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就把过往的素不相识一笔勾销。

范进呢,也是凑趣儿。对方软话硬说,他立马笑着给个台阶下,说道:

“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这个“只是无缘”,实在妙得很。

为什么无缘?一个是土财主,一个是老穷逼。阶级差异摆在那儿呢。虽则念的都是一样四书五经,说的都是一样之乎者也,大家仍然各走各的道。

现在范进也是举人了,阶级差异有消弭的迹象了,自然无缘也变有缘了,之乎者也又成共同语言了。

张静斋一看对方上道,赶紧趁热打铁:

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

三言两语,俩人便有了近乎同窗之谊的交情,成了“亲切的世弟兄”。

范进活了小六十岁,做了大半辈子童生,被街坊邻居耻笑,被老丈人嫌憎,那时便没有什么同学。一旦中举,街坊邻居和老丈人都要仰望畏惧的张静斋,却成了自己“亲切的世弟兄”。

身份变换如此之巨,令人发笑。二人偏又浑不觉哪里不对头,甚至还很有一见如故的意思。

随后,张乡绅又是搭钱、又是送房子,堪堪是如假包换的亲切世弟兄了。

故事里类似的前倨后恭又浑然不觉的做派,给作者的叙述增加了一种揶揄的语气。这便是讽刺小说之与人情小说的微妙差异。

它不光要描绘,并且还要评判,不光要评判,并且还要鞭挞。

在鞭挞时能够有公心,而不是一味怨毒,也见出作品对社会的反思与思想性了。

吴敬梓写张静斋的拜访,不光是趁范进的寒酸。便宜话儿谁不会说呢,再者范进混成未中举前那副样子,固然可说是八股取士的毒害,也未尝没有个人的原因。

深度揭露上位者的丑态,显然比一味抨击不得志者更加引人深省。

行文至此,读者可能和范进一般想法,寻思张静斋为了攀交情,把这位汤县令搬了出来,并且他们同属一个社会阶层,不像范张那样“久仰却无缘拜会”,那么张汤二人应该交情不错吧?

吴敬梓没有轻轻带过。他一定要继续扒张静斋的老底。

后文里,张静斋主动揽事,要带上范进同去拜会汤县令,找老相好打打秋风,也就是白吃白喝。张静斋敢这么大包大揽,更在暗示张汤二人关系不浅了。

汤县令接到二人名帖后,又是什么反应呢?

(汤)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到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

也就是说,这位张世兄不光跟范进套近乎的时候是厚着脸皮硬贴,并且他引以为双方共同相与的汤县令,也跟他没多大交情。不光没交情,并且对他的屡次打秋风还非常厌恶。

看起来像是他引介范进给自己的朋友,实则汤知县是看了范进的面子才没有回绝他。

读者先前单觉得范进可怜,而张静斋则是坐稳施与者位置的财富自由人士,读到这里,又会怎么看待张静斋呢?

原来不体面的不光是没有混出头的范进,连混出头的张静斋,其人品、作为,也同样是一泡污。

这本书号称号称儒林外史,主人公自然以儒林人士为主,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知识分子圈儿里的八卦”。全书自打楔子里王冕听闻朝廷要八股取士而大叹不好之后,便奠定对八股取士、以及被八股制度化了的儒林诸人们的批判态度。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儒林外史》介乎喜剧与闹剧之间,基调却是悲剧而严肃的,它是把有价值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毁灭给人看。

匡超人的毁灭,便是其中最沉痛的案例之一。

周进、范进等辈,都是一生不得志、晚来忽然发迹者。他们被科举逼得痴了,或以头击柱,或田间暴走,固然荒唐可笑,然而器宇如此,也没什么太值得惋惜的。说他们是被八股害了,也对,但是似乎跟“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多少有点距离,毕竟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懿士伟丈夫。

匡超人就不一样了。

从儒家的立场来看,早年的匡超人绝对算是道德模范。家境贫寒,天资过人。伺候瘫痪在床的父亲,奉养年迈的母亲,摊上不明黑白的哥嫂能够伸孝悌之义,对待朋友和陌生人也十分够义气,以至于萍水相逢的船家都愿意免收他的船费。

少年匡超人的道德水平多高?上古时代的舜爷再生,似乎也不过如此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随着一步步地深入士林,跟知识分子结交,耳濡目染,开始变得脸厚心黑,伪饰轻狂,坑蒙拐骗,见利忘义。

等到他在士林里打了几个滚,刚够上宦海的浅滩时,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撇妻再娶,攀龙附凤:

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

在此之前,吴敬梓已经仔细描写了匡超人心态的变化。比如当他决意去官场混个前途时,任凭妻子再闹,任凭离开他后对方再生活没着落,他还是决意撇妻。这在之前的匡超人来说,是决不能做出来的。现今的匡超人学会拿前程和愿景撒谎,诳骗妻子也诳骗自己,说得多了自己就信了。既然可以做到诳骗至亲,也就可以像张静斋之流那样,毫无心理压力地诳骗别人。所以别人问他婚姻状况,为前程计,他立时就瞒了,糟糠之妻和眼前的贵人,都是用时靠前,不用时弃如敝履。

而这个“诳骗”,所谓满口的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盗女娼,就是八股求进的生态下儒林人士们的基本精神面貌。

攀上高枝儿后,匡超人不独学会了撒谎,大模二样的官话也说得越来越溜。

天公作美,等到他再回到家里,贫贱之妻刚好去世。

升官发财死老婆,全让他赶上了。

他便可以冠冕堂皇地吩咐丧葬事宜:

他(指亡妻)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

后事安排的越庄严,话说的越体面,从此时的匡超人嘴里出来,便是越讽刺、越辛辣。

他前不久还在和攀附上的新妻子颠鸾倒凤,“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巴不得那位糟糠之妻死了才好。现在有死老婆的需求,有办丧葬的财力,这亡妻岂非死得其所?

因此匡超人铺排的越是仔细,反而就越是充满了荒唐和滑稽。

对于那位一直不明黑白的兄长的铺排,也很显出匡超人这些年的进步:

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

试对比范进进学后,他那位屠户老丈人的教导: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
可谓异口同声。到底什么是“体统”?

无非就是拿大,体面,通过繁琐的规矩制造区隔,以显示自己已经阶层跃迁。

这种觉悟不用等到入了儒林才能长出来,实际上是连胡屠户都能明白的。

看官或问,儒林的可笑之处,莫非就在这个“讲规矩”上吗?

其实不然,在真正该讲点体统的时候,他们反而不那么体统了。这就导致即便以儒家自身的道德要求来衡量,儒林诸公的行为依旧是不合格的。

书中塑造了一个懂规矩识大体的戏子鲍文卿,可算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正面人物之一。实际上这种写法也是一种嘲骂,连操贱业的戏子都知道礼义廉耻,你们这些士人还不如一个戏子。

鲍文卿自以身操贱业,常怀谦卑。即便身处上位时,或者家资丰厚时,也断然不敢坏了规矩,做僭越地位的事情。书中他对另一官员有救命之恩,对方要报答他,他执意不肯。让他同坐吃饭,他断然不肯,认为关乎朝廷体统,后面官员叫出自己的管家下人给他陪座吃饭,他才欢喜。临行时要给他封银子,他又是坚辞不受。

对这种仗势欺人、有权任性的行为,圈儿里人的反应却是:

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也就罢了。

作威作福的时候讲规矩,律身修德的时候偏又不讲规矩,便使得这个圈子只能愈来愈堕落。见面套磁的那套“之乎者也”,也变成一种阿求富贵的黑话。

八股制艺号称代圣人言,实际上不过是富贵的敲门砖,同相公们寒暄时的之乎者也一样,也是另外一套求富贵的黑话。

知识分子顺着这条道往下走时,读书成了荣身之路,像王冕那样“把书看明白”的人就越来越少。因为读书不是目的,读书的目的才是真正的目的。走得越远,也就越背离初衷。

皇帝用八股作为选拔、奴役人才的工具,试图把人变成统治的工具,但人是不会彻底工具化的,士人反而把八股也变成自己的工具,用它来圈地自萌,制造一个脸厚心黑的共同体,去盛装“灭门知县”,去盛装亲切的世弟兄、师长、和门生们。

以八股为晋身的锁钥,士子们穿上这个“体统”,越来越得心应手地合理化自己的任何胡作非为。无论他们做下多么丑恶的事情,总能够在这套话语系统中找到道德逻辑的自洽点。

匡超人的故事,就像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一样,拥有着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狂人最后病愈了,觉今是而昨非,终于可以畅快地一起吃人肉。

匡超人最后也是一样,娶了娇妻,并且马上升官赴任。

昔日对他有救助之义的潘三,如今身陷囹圄。衙门里的人劝匡超人去看他,匡超人冠冕堂皇地回答: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

匡超人的堕落,或者也可说是匡超人的上升,是儒林外史里的一个完成度很高的故事,这种丧事喜办的大团圆风格,更可见寄寓其中的沉痛。

毛姆自嘲是二流作家,又颇以自己会讲故事、能上销量而自得。他曾颂扬大团圆之类的故事,说:

不管那些高雅人士如何喜欢阳春白雪,我们芸芸众生却在内心里都喜欢人人得偿所愿的故事。

殊不知,芸芸众生,从来都不是创作或者阅读水平有限的托词,大团圆同样可以写得有深度,呈现的有层次。

这是【500份阅读指南计划】第 32 份,感谢大家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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