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
李泽厚:永恒的憧憬与悲伤
近代美学大师李泽厚先生,曾这样表达他对《春江花月夜》的感受——那是一种人人都有、至少曾有过的,永恒的憧憬与悲伤:
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
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决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自已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
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对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
人在十六七岁或十七八岁,在似成熟而未成熟,将跨进独立的生活程途的时刻,不也常常经历过这种对宇宙无限、人生有限的觉醒式的淡淡哀伤么?它实际并没有真正的沉重的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
永恒的江山,无限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
你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你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似乎有某种奇异的哲理,某种人生的感伤,然而它仍然是那样快慰轻扬、光昌流利……
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等等,其实就是说的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
蒋勋:真正触及生命的本质
当代美学家蒋勋对《春江花月夜》的点评,则将闻一多先生的宇宙意识说与李泽厚先生的永恒哀愁说结合了起来,告诉了我们这首诗,为什么有着永恒的魅力和无尽的气象。
我们由此才知道,这首诗里深沉至极的情感,那是一种人生与天地欲说还休、言之不尽的缠绵对话。“天人合一”本来是一种哲学,但在《春江花月夜》里却成为了真正的诗意:
《春江花月夜》为什么影响这么大?因为这是初唐诗中最具典范性地将个人意识提高到宇宙意识的一个例子。
宇宙意识非常重要。我记得在读大学的时候,喜欢有出走的经历,不是一定要离家出走,有时候就是几个朋友一起去山里走走。最近几年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过去我带学生出门,没有一个学生会问住在哪里,可是现在每次出发前学生都会反复问一件事:老师,我们住哪里?似乎在过去的年代,人对自己生命的出走恐惧比较少。
我有时候故意带学生住警察局或小学教室,有时候也会住在教会,其实就是走出去以后,试着做偶然的停留。有时候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决定住在哪里,到了一个地方之后,碰到当地的一些朋友,他们招待我们到家里去住,然后大家就散开,住到不同的人家。现在的学生如果不做好安排,就不敢出去,因为他们被保护得太完整了,缺少生命出走的经验,个人与宇宙对话的经验也越来越少。
唐代其实是我们少有的一次离家出走,个人精神极其壮大。当张若虚问到宇宙的问题,我们一定能够感觉到他这个时候有很大的孤独感,这一刻他面对自己,面对着宇宙。如果当时旁边一大堆人,他写不出这首诗。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透露出的洪荒里的孤独感,是因为诗人真的在孤独当中,他对孤独没有恐惧,甚至有一点自负。我们在看《春江花月夜》的时候,看他一步一步地推进,把很多东西拿掉,最后纯粹成为个人与宇宙之间的对话。“不知江月待何人”中的“待”字一出现,唐诗的整个格局就得以完成了。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首完美的诗,首先需要结构上的精炼。如果我们相信天才论,张若虚真是一个大天才。不然就是时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阶段,这首经得起如此分析与探讨的诗才可能产生。
从“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觉飞”,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见”,就是所有的存在都变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无纤尘”——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统一变成一种白,没有任何一点杂质。“空”就这样被推演出来了。
所有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是一种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质,生命的本质或宇宙的本质可能都是这个“空”。不只是视觉上的“空”,而是生命经验最后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
“江畔何人初见月”,张若虚在公元七世纪左右,站在春天的江边看夜晚的花朵,然后他问,谁是在这个江边第一个看见月亮的人?这个句子字面意思一点都不难懂,可我们听到这个句子会吓一跳。我们在任何一个黄昏在西子湾看到晚霞,如果问谁第一个在这里看到晚霞的?那就问到本质了。
通常我们很少看到这种重的句子,因为这完全是哲学上的追问,他忽然把人从现象中拉开、抽离,去面对苍茫的宇宙。我们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到达巅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孤独感,视觉上无尽苍茫的一刹那,会觉得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种句子在春秋战国出现过,就是屈原的《天问》。屈原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之后就没有人再问了……这个句子这么重,所问的问题也是无解。
唐诗之所以令我们惊讶,就是因为它有这样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识。大部分朝代的文学没有宇宙意识,可是唐诗一上来就涉及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无限的时间跟空间里的茫然性。
我觉得茫然绝对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与悲哀同样大,征服的狂喜之后是茫然,因为不知道下面还要往哪里去,面对着一个大空白。“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质,当水天一色的时候,变成绝对的“空”。生命状态处于空之中,本质因素就会出来。
……
如果说魏晋南北朝一直都在为文学的形式做准备,但始终没有磅礴的宇宙意识出现,那么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识一下被提高到惊人的状态。
《春江花月夜》有多崇高,说得已经够多了。
而如果读到这里,你还没有意识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郑重将这首诗推介到大家面前,那么这正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因为中国人如今已经集体失去了这种永恒哀愁和宇宙意识,失去了一种与天地对话、领受生命本质滋味的自觉。
我们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围城里,我们的生命格局日渐逼仄。
春江花月夜,于是我们与这五个字呈现的意境与美感越来越远,我们失去了感受人生中的诗意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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