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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思明居士 2019-09-25

《王子安》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世情小说,写东昌府的一个名士王子安,科场中很不得志,一直考不上举人,乡试后还没有发榜,他天天盼望金榜题名,几乎处于半疯狂状态。到了发榜那天,他因为心情紧张,喝得酩酊大醉: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王子安…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有人白:“报马来。”王踉跄起曰:“赏钱 十 千!”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已赏之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 ,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 。”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如前。 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 ,长班在此 。”果见二人拜床下, 衣冠修洁。王呼赐酒食,家人又绐之,暗笑其醉而已。

在醉中先是听见报马来到,报告他考中了举人,他忙说“赏钱 十千!”家人知道他想中举已近疯魔了,就骗他说,已经赏过了,你继续睡觉吧;一会儿,他又听见有人来报他考中了进士!他想,我没去京城考试,怎么能考中进士呢?报喜的人说,你忘了吗?那三场考试都确实考过了!于是,他更得意地大声宣布:“赏钱 十千!”家人知道他在醉梦之中,再次骗他睡下。又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急报,自己通过皇帝金殿面试成为翰林了!狂喜之下,猛然酒醒,原来是一场醉梦。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而翰林,这是士子们梦寐以求的晋身的阶梯。王子安的这一个醉梦,实际上却是一部浓缩了的士子发迹史。其中有丰富的科举制度方面的内容。

清代科举考试实行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制。王子安就是参加了考取举人的乡试。

士子要参加正式的三级科举考试 “乡试、会试、殿试” 之前,还要通过“童生三级试” 以取得秀才身份。

童生考试是士子初阶之考试,包括县试、府试与院试三个层级,逐级升高。

童生的第三阶段即最高阶段的考试为院试,由各省负责教育事务的最高长官学政主持。通过院试而被录取的考生称为生员,亦称秀才、相公等。蒲松龄十九岁时就以县考、府考、院考三个第一的优异成绩取得了秀才的身份。他开始踏上科举之路时,正赶上著名诗人施闰章到山东做学政。施闰章爱才如命,慧眼识才,他亲自主持院考时发现了蒲松龄的过人才能,并深为赞赏,认为蒲松龄的文章“直足以维风移俗”。

童生虽然是正式的科举考试前的预备考试,但其考试程序严格,考试内容繁重,通过这三个阶段的考试也是颇为不易的。

通过乡试者,称为举人,就有资格参加下一级的会试。王子安就是参加了乡试,欲考取举人。从故事的结局来看,他并没有中举。

道光年间陕西省乡试题目实物

乡试在各省的省会城市举行,因此也称乡试为“省试”;又因为在阴历的八月举行,因而乡试又称为“秋试”,“秋闱”;乡试也称为大比之年。考试地点在贡院,每三年一次。科举考试三级中的第一级考试——乡试结束后,便进入科举的第二级考试——会试。会试也是每三年一次,每次考试分三场 。乡试在八月,会试在二月,所以,会试也叫“春闱”。皆以初九日为第一场,又三日为第二场,又三日为第三场。会试是科举制度中的中央考试,应考者是各省的举人,地点在京师的礼部,所以,会试也称为“礼部试”或“礼闱”。小说中王子安在醉梦中听到有人说他考中了进士:王自言,“尚未赴都 ,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 。”他疑惑自己根本就没有进京,怎么能考中进士?那个人告诉他,“三场考试都通过了”!就是说进士考试要到京师去,并且要参加三场考试。会试被录取之人即为进士。成为进士也就意味着士人已经踏上了宦途。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殿试是三级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也是最后一级,也称“廷试”,即由皇帝在殿廷上亲自主特策问考生,并决定一甲进士前三名名次。殿试考试内容相较前二场要简单得多,只考策一道,策题二三百字,所问内容为关系当时民政、经济、惩弊等项时务。殿试后共分三甲排序,一甲三人,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直接授予翰林院官员之职;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分别授给不同的官职。王子安在梦中见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 ,长班在此 。”就是说他已经授官翰林院,作为官僚的仆役——长班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时的王子安已经达到科举制度下士子的人生颠峰。可惜这只是一场白日梦。

殿试取录的进士地位尊显,被称为“一登龙门”,“蟾宫折桂”,从此的人生其尊荣富贵将不可限量。难怪王子安在听到自己“殿试翰林”时,一下子就从醉梦中惊醒了。

江西省清朝科举考试试卷实物

科举的成败瞬间决定着士子一生的荣辱,所以,王子安在等待发榜时亦痴亦狂,亦醉亦醒,真是可悲、可怜亦可笑。蒲松龄从十九岁中秀才,一直年到花甲,还孜孜不倦地追求举人的身份,按三年一次乡试,他大约考了十来次,秀才参加乡试的情景,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在《王子安》篇末的“异史氏曰”中,蒲松龄用“秀才入闱,有七似焉” 穷形尽相地描写了 “乡试”的情景,写出了应考士子的心态和状态,是脍炙人口的一段文字:

秀才人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 ,似丐。唱名时 ,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 ,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未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 ,草木皆惊, 梦想亦幻。时作一得意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

考场与考生何以呈现如此的面貌?这主要牵涉到考试的防弊制度。

在我国历史上实行了约一千三百年的科举考试,是封建时代选拔人才的主要方式,或者说是选拔官员的主要方式。在清代,录取与否完全看考试的卷面成绩,这就导致科场作弊的普遍化和严重化。但有作弊就有革弊。我国科举考试自隋代兴起之日,作弊与革弊的斗争就不断进行着,成为科举文化的重要内容。 “怀挟” 即夹带,考生将有关考试资料私藏衣物之中带入考场,是最常见的作弊方式,其机巧百出令人匪夷所思:有人“募善书者,蝇头书金箔纸上,每千篇厚不及寸;或藏笔管,或置砚底…”更有甚者,“竟用油纸卷紧,束以细线,藏粪门中”。虽然科场内搜检甚严,但规避之术也愈益精巧,作弊工具也随着考试的不断发展而花样翻新。防止舞弊,是完善科举制度的重要内容。清代的考场实行最为严格的搜检制度。这才出现了“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的情形。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考生初入考场时,每人都光着脚,提着或竹或柳有玲珑格眼的考篮,能让人清清楚楚看见所带物品,考篮里边只能装笔墨和食品。考生要穿单层衣服,单层鞋袜,但在入场时鞋袜都得脱掉,还要解衣等候,以便监考者搜身。这时的考生个个光头赤脚,一手提篮,一手持笔砚,活像一个个讨饭的乞丐。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白足提篮,似丐”,形象地描绘了考生在入场前等待搜检时的情形。清代乡试时,搜检官对考生都要一一搜检,除试卷、笔墨砚外,不得将片纸只字。搜检得出,即记姓名扶出,不许再试。士子入场要经过两次搜检,如搜检不严,使士子夹带入场,一经发现,将枷责问罪以严惩搜检官。

“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入考场前要点名即“唱名”,然后按照预先告知的次序进场。点名时,考生答应稍微慢一点,或者挨骂,或者干脆就像牛羊一样被逐出。监考的人甚至手里还拿着皮鞭,考生行动稍慢还会挨鞭子。考生在成排的如临大敌的监考官员面前,个个像囚犯。蒲松龄的《历下吟》写他在济南看到的乡试考场的一幕,与小说中的描写类似:“试期听唱名,攒弁类堵墙。黑鞭鞭人背,跋扈何飞扬!轻者绝冠缨,重者身夷伤;退后迟噭应,逐出如群羊;贵倨喜嫚骂,俚媟甚俳倡:视士如草芥,而不齿人行!” 写考前点名时,那些监考官像堵墙一样站在考场门前。他们飞扬跋扈,稍不如意就鞭打考生。考生轻者被打断帽带,重者被打伤。如果点名时答应迟了,就会像猪羊般被赶出场外。这些傲慢的家伙动辄就骂人,其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们视读书人如草芥,根本就不把他们当人看待。这些被官呵吏骂的士子如同囚犯,早就失去了人格的尊严。科举考试本为国之抡才大典,但其中何曾见丝毫尊贤、征贤之意!

清代乡试的场规、条例非常严格、周密,贡院席舍各处配有军丁守护。从考生进入贡院的那一时刻,就必须遵守严格的考场规则。士子入场,必依次而进,不许拥挤,不得饮醉紊规,座次不许混乱。接卷后各归号舍,归号后不许私出栅栏,违者即行扶出。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由于防弊措施严格,仿佛科举考试不是为了选才,而是为了“防奸”。但清代严肃考纪也有其合理的一面:“童生入学乃进身之阶,不可不严为之防。入场搜检,层层严密,入场之后,处处防闲,原为严杜弊端拔取真才,并非薄待士子也。…正为去稂莠以植嘉禾,严劝惩而别荣辱也。”至周至密的防弊之法,在一定意义和程度上维护了科举考试的公正性和客观性。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

这是描写考生进入号舍答卷的样子,像秋末的冷蜂一样孤苦可怜。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考场规定,领卷之后,即入号舍,“收拾考具,正宜习静宁神,不可与同号争嚷…不可站立号口,观望招呼,与人接谈。东文场者不许西行,西文场者不许东行,更不许在甬道明远楼下闲行,违者即以犯规逐出。”贡院里考生答卷的号舍是连成一排一排的用千字文编好号的小房子,号舍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大概相当于今天1.16平方米的一个小洞穴。排排号舍之间有十分狭窄的过道,远处有用来监考的明远楼。为了便于考官监视考生,号舍都没有门,从高处、远处看,它们似孔孔相连的蜂巢,考生在里边答卷时,只见书案的上边露头下边露脚,个个就像秋末时缩在蜂巢里的蜜蜂。

“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考试过后,考生几乎筋疲力尽,所以出场时神志模糊,看“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写尽士子们走出考场时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之态。一场考试何以使考生疲累致此?

根据清代的乡试制度,三年开考一次,每次分为三场,从八月初九开始,每场考三天两夜,共九天六夜。考试期间,考生作题答卷、吃喝拉撒都在这个仅可容身的小小号舍里。士子除了数十年的苦读以外,要熬过在贡院那三场九天的考试殊非易事,有些读书人遇到生病等意外熬不过,不幸命丧考场。所以,走出考场的士子们仿佛迈过一道生死大关,无不疲累已极。

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意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入,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尽,而碎踏之;踏之不尽,而投以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可以说是对科场和士人心态的纪实性描写,刻画出在科举制度下士子们可悲、可怜的状态。若不是多次亲历其境,饱受其痛其侮,是决不可能写得这样穷形尽相,入木三分的。

从蒲松龄作品《王子安》看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

《聊斋志异》中有大量的像《王子安》这样的以科举考试为主题的作品。而在此类作品中,作者最擅长描绘的人物是“秀才”,最擅长描绘的场景是 “乡试”,因为蒲松龄就是在乡试的考场上奋斗终生的秀才,“年年文战垂翅归,岁岁科场遭铩羽”。可以说,乡试的考场里寄托了他凌云的梦想,也留下了他无尽的辛酸 。他籍《王子安》之类的优秀作品,寄托了他至死不泯的孤愤,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堪称科举时代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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