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害怕什么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天，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这时我们悲伤，哭泣，彷徨，感觉无能为力，心中一片黑暗的恐惧。我们会发现：之前我们倾尽全力去学习和追求的不过是怎样去活，却从未学习过怎样去死。 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最害怕的是过不好这一生，虚掷光阴。 一本《红楼梦》读了几十年，最大的受益是它既让你体会到人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地活，又让你思考怎样认识和接受死亡，思考在死亡来临之前去追求些什么、珍惜些什么，以免抱憾终生。 其实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是穷尽一生去追逐，直到最后一刻才发觉：原来倾尽一生自以为追求到手的，并不属于自己！它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从来不曾忠于过谁。 小说开篇人物甄士隐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他在爱女走失、家道中落后大病一场，堪堪不久于人世。这一天偶遇跛足道人，听他口里念道—— 和书中异彩纷呈的诗作相比，这段言词都算不上诗词，顶多算是歌谣。既不精致，也无灵韵，却用极朴素无华的语言说明一个道理： 功名、财富、爱情和子孙，这四样凡人眼中最普遍和狂热的追求，其实最不讲忠诚，它们也许会如约而来，但终将弃你而去，寻求新的主人。 你也许不信，但甄士隐信。他从富足乡绅落魄凋零，阅尽人情凉薄、尝遍急忿怨痛，听此歌谣，恍然大悟，丢下贤妻破家，随道士飘然而去了。留下尚还愚钝的我们，对着这首简明清爽的歌谣和我们糊里糊涂的人生发呆。 2、最割舍不掉的，也最令我们痛苦先说爱情。 《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黛二人口角后，宝玉上门赔不是。 黛玉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听了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指的大概就是宝黛这样的爱情吧。这一段寻常小儿女的赌气情话，却影射着后文二人的爱情和命运，读来令人心惊鼻酸。黛玉要回的“家”，与其说是姑苏那个举目无亲的娘家，不如说是当初身为绛珠仙草时受神瑛侍者灌溉之德的三生石畔。后来黛玉为宝玉泪尽而逝后魂归离恨天，宝玉的精魂便也随之而去，留在贾府中宝钗身边的那个已然是块失了灵性的呆石头，并且最终也还是撇下娇妻美婢，撒手悬崖做和尚去了。 歌德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女人不怀春？”人生最初的追求，应该就是一段美好的爱情吧！没有奋不顾身爱过的人，不算真正地活过。《红楼梦》一书大抵写情，写执着于情与色的痴男怨女，可是有好结局的不多，并且越执着，越是为情累、为情伤、为情死。 爱情不会忠于哪一个人。不是那个你爱的人不再忠于你，而是爱情的本质就是行踪不定，它只是一场春梦随云散，一阵飞花逐水流。 3、无常和死亡一样，总让人猝不及防那么剩下的几样呢？ 第五回宝玉梦游仙境，实则是警幻仙子受荣宁二公亡灵之托。其言无奈而惨痛：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业者……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万望……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这段话，体现了功名、富贵和子孙的三位一体。功名可以带来富贵，比如贾家当初就是开国定鼎立下了汗马功劳，才挣下百年赫赫家业；富贵也可以买来功名，比如荣府大管家赖大之子就是花钱捐了个知县。而这两样，既是为了子孙，也有赖于子孙。有子孙能够继承家风、拓展家业、光耀门楣者，才算得上真的豪门、真的富贵。 然而拥有了来之不易的功名富贵和子息繁盛的贾家，终未能逃得过“无常”二字—— 可卿的死是无常。按说，那么一个人人眼中的好人能人明白人，怎么就死了呢？ 元春的死是无常。正值青春年纪，贵为贤德妃，深受皇上眷宠，猝然而死，没有道理啊！ 贾府被抄家是无常。彼时荣国府正在大宴宾客，高朋满座，就有多少“穿靴戴帽的强盗”闯进来，“翻箱倒笼地拿东西”，领头查抄的王爷原都是同朝为官的熟人，虽还是满脸笑容一径走进来，却讳莫如深一言不发——颠覆时刻就这样大模大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日常，贾政看着败乱的景象“心里刀搅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无常大都是蓄谋已久的，只是我们并未察觉，或者虽已察觉却无能为力。我们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掌控之中，并为此沾沾自喜，但每每大祸临头我们却无知无觉。因为我们知道的往往是庸常的小道理，却并不知道那些非常的大道理。因此一旦意想之外的事件发生，我们整个懵逼：靠，无常来了！ 我们像害怕死亡一样害怕无常，因为它是秩序之外的力量、具有毁灭性。它的到来总是不期而至，它对我们造成的打击完全不可理喻、难以接受。遭遇无常，人们第一个反应往往是“为什么偏偏是我？”答案却总是无解。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你。也许有罪的人免受惩罚，也许邪恶的人端坐朝堂，也许你一生清白善良——但倒霉的就是你。 可卿死前托梦给凤姐，说了一番令人惊心动魄的话。她要凤姐牢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老话，不要“自以为荣华不绝”，莫把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当作依恃，终究是“盛筵必散”。 这番话，可惜只惊醒凤姐一人，却唤不醒贾府中那一多半安享富贵之人。一旦无常不请自来，功名、财富瞬间都换了新主人，至于子孙，别说亲支嫡派的了，就是那些依附于贾家的奴才下人们也都作鸟兽散，真个是“好一似食鸟尽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子孙虽多，又有何用？ 4、荒诞的人生没有道理可讲，如何寻求人生的意义？功名，财富，爱情和子孙，千百年来先人们积累的知识经验、规矩道理，无不是教我们怎样活、怎样有，怎样去获得这些人生标配。但人生哪里有什么标配？恺撒说，“我来，我见，我胜。”什么叫“胜”，还不是被谋杀了。即使避过谋杀，威福绵绵，长寿，啊长寿？长寿的意思不过是年命有限。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木心说的。 “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追呀追”，你追得疲惫，它兀自逍遥，你以为你紧握在手，它却早已笑着跑开。纵江山风月亦无常主，更遑论其它呢？ 听完跛足道人的歌谣后，心存慧根的甄士隐随即彻悟，为歌谣作了一注—— 这首注，把个人间荒唐演绎得淋漓尽致。和那首“好了歌”一起读，越发提醒我们人世间没有道理可讲。面对不讲道理的命运，我们如何逃避这荒诞的人生？如何寻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鄄士隐出家了，柳湘莲出家了，惜春出家了，最后宝玉也出家了。和那些“因为所以”、科学道理相比，宗教或许真的是在教我们怎样无、怎样死。然而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无神论的我们，又怎样抓住“生的意义”这活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也许生命，不过是一场从荒诞到荒凉的旅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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