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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梦幻

 老鄧子 2019-09-27

幼时许多梦与天空有关。

  躺在打麦场上,天空的星星在我无意识中划入充满好奇的心灵,以致不止一个夜晚,我在梦中独自惊奇、迷惑、兴奋。向日葵色的星星中闪出一个个神奇的小人,挥舞翅膀降落在麦场上,身上闪烁着蓝色、紫色、金色的光,手挥一根小棒。我甚至相信那不是梦,那是一个夜晚睁大双眼的孩子得到的礼物。

  等我会用语言描述时,我认为它们就是精灵。也许,我们的祖先在创造出“精灵”这个神奇的词时,它们的所指就是我梦中所见。它是词语的一次复活。

  儿时读的第一本古典著作是《三字经》。老先生一只手抄向背后,一手抚书,范读的声音清朗,又透着儒雅气。我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对书页上色泽鲜丽的配图有极大兴趣。书中的图片十分有限,而孩子却有填补空白的极大的兴趣与力量,她不由自主,入神,以致梦中,平展的天空抖开成了巨大的荧屏,《西游记》、《红楼梦》里面神色异样的人物花花绿绿地从天边缓缓而至。后来,已无法确认是不是在同一个梦中,李白,杜甫,这些我刚刚知晓名字的诗人,他们也出现在我个人的荧幕中,他们淡然端坐,身边一行行脍炙人口的诗句以清晰的毛笔字快速书写而成。这很像现代计算机技术制作出的图文并茂、闪烁起伏的PPT文件。而那时,它们是夜晚我一个人的充满各种色彩的秘密。这样的梦,回想起来,仍令我许久不能平静。梦幻多么美妙,亡灵穿越时空,与一个孩童在梦中相遇。同时,一个孩童,她(他)的想象力又散发多大的力量,她(他)借此进入了一个成年人很少能推开门的奇妙世界。成年人会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会像赶走一只飞虫一般挥开它,或者,醒来根本就不曾记得有这样一个梦。而孩子,却在她的心灵中将世界混而为一,她睡前的脸上有甜甜的笑容,她记得前一个晚上她遇见谁,说了什么,并在一个个白天无休止地寻问,或是寻找。这样的世界,对一个生长在物质与精神都十分匮乏年代的山村孩童,意味着巨大、神秘而又充满美妙诱惑的财富。

  这样的梦,比我三岁、四岁或五岁时毫无特征的一天更真实,不是吗?那样毫无生气的一天,早在我的记忆中丢失,大片流逝的时间模糊成一团,无法分辨,如果时光不会倒转,我这一生再也不会遇见它们了,就如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而那些“虚幻”的梦,却在我的身体中保存至今,以臆想或以语言的形式一次次复活。

  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落,那位老先生是几代人的精神启蒙者。微薄的工资承担他简朴的生活,数亩田地生长着时令庄稼、菜蔬。他孤身一人,没有妻儿子女。至麦熟或秋收,我们便跟在他身后到一块块零散的田地中,卖力而充满乐趣地为老师收获。家里的父母也很乐意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一听老师要开始收割麦子,便事先将镰刀蘸了水,在朱红色的砂石上磨刀霍霍。平时背着手、面色严肃的老师,在起伏的麦浪中也弯着腰收割麦子,脸上挂着汗珠,黄昏时尤其显得清瘦。他也像我们日夜劳作的父母一样,显得疲乏而亲切,他不时招呼我们喝水、休息。那时我们还小,回忆与想象中,麦茬一定被我们割得长短不一,甚至我们割着突然在田地里疯跑疯玩起来,麦子被踩倒不少,那一定是一幅温馨而心酸的画面。

  老先生教我们时已老了,背微驼,面容清瘦,浅褐色的眼珠更衬出他干净的书生气,暖日穿着浅色短袖上衣,寒冷时则是黑蓝中山服。青年时,他是我父亲的老师。我无从知道年轻时的先生,在教父亲之前,他何以成为小村里的先生,他的父母、妻子,这对我一直是一个谜。

  升入其他学校之后,我见他仍称其老师,不知道是何时改口叫爷爷。后来,从初中至高中,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可怀念的老师也不止一个。读大学后,我们已搬了家。一次回家不知怎么提起他,母亲说他去世了,已经近一年,我心里很多东西瞬时醒了。这期间,在他身上发生很多事。他在老年时与村里一位丧夫的老妇生活在一起,母亲一直称呼她兰姑。兰姑在我上初中时丧夫,儿女散居异地,留在身边的一个儿子游手好闲。兰姑脸上总有淡淡的笑意,白白瘦瘦,眼角的皱纹像是菊花瓣细密的纹理。他们迁居到新建的学校院子里,月季、冬青都蓬蓬勃勃地长起来。院子里的甬道和院外的小路每天早晨都扫得干干净净。门外的路上有一株大皂角树,冬日支楞着长长的椎,夏日则垂着一个个小手似的绿皂角。树下几个石板凳,不时有干活归家的人放下镰刀,或是锄头,坐一会儿,歇歇脚。

  成家之后,他又教了他一生最后的一年课,终于退休。学校也随着唯一的老师的退休而不存在了。六七岁的孩子要到离村庄很远的另一个村庄的学校去。他与原来曾寄居的侄子家里发生了矛盾,叔侄关系闹僵了。其实,他的家里只有一口水井,几张桌凳,院子里的几株花,还有一个老来相依的妻子。于是老两口远离他的侄子,到镇上她的女儿家里去了,那里有供两个人自在生活的房子。可不久,他便生起病来了。离开家乡之后,家乡的人事都变得模糊,它似乎从时间中抽离出来,仅剩下一个空间,一个有固定地点的村落坐落在我的心里。又过了多久,我实在记不得了,他因病去世。

  常常是,突然的,无征兆的,他们在我的梦中复活,比在记忆中的要生动真切。梦中,我常有全新的、比回忆更真切浓烈的体验。那拱土窑洞,我们拿着茶色的小药瓶,在土地上捉蚂蚁;举着燃烧的玉蜀黍做火把,钻进黑无尽头的地道,以游击队员的身份威风凛凛,毫无惧怕地穿梭。那所土窑洞是我们的小学,它从前的主人已经搬到新房去了。顶部的裂缝就像是它细长的眼,我们就天天在它的注视下写字、读书。下课了,我跑回家,拿妈妈烙的烙饼吃。先生站在路口,说“上课了”,我们沾着满身的灰土立马向教室涌,桌椅发出窟窟通通的响声,渐渐地恢复平静。你站在路边,就听到他清亮有力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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