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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少年气

 浮生偷闲 2019-09-28

1949年5月22日,江西南昌解放了。


阴雨连绵,德安县乌石门村,“恒裕商行”老板李屏雁上了第一批“黑名单”。半年前重修族谱时,李屏雁作序,这样写道:“小儿李昇掌政崇仁,颇为宗族生色。”他的儿子李昇曾经是全村的骄傲,第一个去上海求学的德安人,28岁的崇仁县长,李家第一个入仕者。现在,风云变幻,一切都变了。


暴风的中心人物李昇对于自己的命运仍旧犹疑不决,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李昇收到据说来自蒋介石的委任状,上面要他留下来“反攻大陆”。这促使他立刻做出了决定——马上走。


他和家里所有人说自己要去欧洲(一说是美国),然后凑了金银细软,还找同村的曾繁忠借了一枚金戒指。告别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之后,他找到了当时在省政府任科长的亲戚李屏钰,要他跟自己一起走,但被拒绝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一个人上路。


他并没有真的去国外,而是躲在南昌附近的高安。1950年辗转到了香港,搭乘永安号到台湾屏东潮州镇,上岸的那天,正是朝鲜战争爆发日。


在大陆,县长李昇失踪了;在台湾,取而代之的是教师李昇。在大时代面前,每个人都如同风中飘萍。没有故乡,哪里便都是故乡,有一滴水,一点阳光,便能生长,这是属于中国人独有的坚强。


1954年10月23日,台湾屏东,李昇家里又有了婴儿的哭声。他到台湾后娶的太太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终于为他添了一个大胖小子。算命者说,这个孩子属马,其命纳音为砂中金命,流年纳音为长流水。金水相生,运势不错,但属于劳碌命,一辈子奔忙。


很多年之后,在电影《色戒》里,王佳芝仓皇地让易先生快走,之后自己上了黄包车,车夫的编号是1023,这算是彩蛋,1023正是这是他的生日。



是的,花莲师专校长李昇的儿子,便是我们熟知的导演李安。


 

李安一直觉得,自己很辜负父亲。


这种辜负,首先来自学习成绩。

李安一家人


李安十岁时,跟着爸爸迁到台南,去国学公小上学第二天,就在学校挨打。老师让考试不合格的同学全体出列,到教室外跪成一排,依次挨耳光,打完后还要鞠躬说谢谢老师。


好不容易考上了学霸云集的台南一中(李昇当时任一中校长,但李安入学全凭自己,一点没有靠父亲),可是李安的学习成绩依旧不见起色,读书不专心,驼背又害羞,就算爸爸请来台南最好的名师给他补习,也没有啥用。


考大学,第一年差了六分,第二年差了一分(因为数学只得了0.67)。弟弟李岗说,哥哥砸了台灯,跑去海边,把家里人吓得要死,以为他想不开。


学习成绩还在于其次,李安的内疚,还来自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理想的差异。


李安和父亲的第一次冲突,是因为他在戏剧社里扮演女生。父亲骂了他“什么鬼样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锁上门,这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

李安和父亲

考上艺专影剧科,父亲送他到学校,十几平方米的宿舍里有七个床位,老鼠沿着柱子跑上跑下,父亲回家大哭了一场。他想说服李安再重考一年。可是李安说不,因为他喜欢电影。


1970年代,李安跑到西门町看的第一部艺术电影是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处女泉》(The Virgin Spring),据说看完“久久不省人事”。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导演的存在,意识到艺术电影的力量”。

《处女泉》

他孕育起做导演的梦,他制作的第一部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灵感来自于余光中短篇小说《焚鹤人》,描述一位画家写生时看到一只飞翔天空的白鹭鸶,他羡慕这种自在,想作个鹭鸶风筝,结果风筝飞了几次,始终飞不起来。凭借这部短片,李安收到了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研究所的录取通知书。


在李安的印象里,父亲对于自己从事电影行业一直是不赞同的。哪怕自己以《喜宴》拿下金熊奖,父亲仍旧希望儿子能改行,《理智与情感》拍完时,李昇对儿子说:“小安,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到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但他一边内疚,一边对抗。


因为他实在热爱电影。

连他自己都说,一读电影,就知道自己走对了路。在纽约大学上学,一遇到放假,他就很不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渴望上课,渴望学东西。


刚上学的时候,李安的英文不怎么好,和大家交流并不通畅,但一到拍戏,大家都会听他的。这就是天分。

无数有关李安的文章,都致力于构造一个“废柴李安”。坐在家里六年的李安,当煮夫的李安,靠太太养的李安。每每看到这样的励志细节,我不禁要问,在家闲待的人很多,当家庭煮夫的人很多,为什么这么多人里,只出了一个李安?

有人说,李安在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里说,那时候,很怕自己像《烧肉粽》歌词里所写的,“自悲自叹歹命人,父母本来真疼惜,让我读过几年书,毕业之后头路无,暂时来卖烧肉粽……”在自传里,他把当时的自己比作卖马的秦琼,凄惶而迷茫。


是的,是卖马的秦琼,但首先,他是秦琼。


就像他曾经想去学计算机赚钱,太太林惠嘉说,学电脑的人那么多,而李安只有一个。

李安与妻子林惠嘉

他的毕业作品《分界线》获得毕业作品第一名,各大经纪公司抢着跟他签约,他当然是一个学霸。只是,李安拥有的是更大的野心,一个已经拿到98分的学霸,满脸不高兴,因为在他的脑海里,拿不到100分,就是失败。而当时的环境,要成为一个电影导演,真的很难,“平均一个本子从初稿到开拍要缠斗五年,那还是指千万分之一顺利拍成的剧本”。

更何况,他的经纪公司帮他挡掉了很多项目——“经纪人把我定位在首部片子拍两百万美金以上剧情片的等级,而好机器制作的电影成本低于六十万美金,他觉得太小儿科”(《十年一觉电影梦》)


在1990年台湾新闻局的剧本评选中,李安的《推手》得了第一名,《喜宴》得了第二名。詹宏志为他开了一个派对,大家七嘴八舌,开玩笑要李安把剧本奖金“搞掉”,“赶快拿了钱跑路”。

《推手》剧照

最后,侯孝贤说:“我以前只有八百万,我们也拍啦,有机会能拍就拍!”


李安说,听了侯孝贤这句话,他才下定决心要去拍《推手》。


其实哪里有,我猜他早早就已经定了,他就是那种早早就确定了目标的人。1996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馆,杨德昌写下“生命·梦·电影”,李安则题字“电影梦·生命”,他这一生,就是用来做一个叫电影的梦,他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进场的机会,或早或晚,如是而已。



“中年危机”是李安总喜欢说的一个词。

拍《卧虎藏龙》,说李慕白是他的中年危机。

拍《色戒》,易先生是他的中年危机。

在,我眼里,李安从来没有过中年,尽管他成名时,已经36岁了。


这个一谈起电影,双眼就闪闪发光的65岁天秤座身上最不缺的,就是蓬勃的少年气。即将上演的《双子杀手》里,威尔·史密斯被自己的“年轻克隆版”追杀,用大量CG特效来制作年轻时的史密斯,是电影界的新技术革命。




当其他导演纷纷怀念着电影的胶片时代时,李安几乎是用迫不及待的心情去拥抱新技术。就像几年前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国首映上,他一上来就讲:“对使用新的技术、新的表达方式,我有一点心急。”



他哪里有什么“中年危机”,这不过是一种狡黠的表达方式,一如他那被大家津津乐道的“六年废柴生活”。李安在李安所有的电影里,拥有的都是年轻人的视角,更确切的说,是儿子。


所以,他会在《喜宴》中间闹婚礼的一段,俏皮地“钻”出来客串,说一句石破天惊的台词,“这就是中国5000年性压抑的结果!

(you'rewitnessing the results of 5000 years of sexualrepression)”

所以,他会在《卧虎藏龙》之后承认,“在生活中,我是隐忍的俞秀莲,但在内心里,我是率性的玉娇龙,她是我梦中那份让人心惊的浪漫情怀。”


所以,他会在《色戒》里,让梁朝伟扮演的易先生最后坐在王佳芝床边黯然神伤——那本不是老牌汉奸应该有的举动,但到了最后,他仍旧不能够像张爱玲那般老辣,他终究怀着一点少年人的心性,是柔软的。

但我们不应该忘记,这样少年的李安背后,其实是因为他有一个他对抗了一辈子的父亲。

父亲高大的背影一直出现在他的每一部电影中,长大了的李安依旧背负着少年李安的全部,努力地和每一个风车战斗,希望得到来自父亲的认可。


他在电影中反复表达着对辜负了父亲的愧疚。

《推手》里,儿子朱晓生把父亲看作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他告诉和父亲发生冲突的美国妻子,“在我的教养里,一个人应该照顾父母,就像父母照顾我们一样。”但随着冲突升级,妻子住院,父亲走失,晓生无法权衡,只能通过撞墙来发泄。

《喜宴》里,高家三代单传,父母期待儿子尽快传宗接代,儿子伟同却一直向父母隐瞒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他参加了父母安排的相亲,和谎称的女朋友假结婚。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Pi的父母去世,他没机会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只能对着大海喊,“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我相信,这同样是导演自己的呼唤。



父亲李昇这一代人,见证了四十年战火纷飞,动乱频仍。从“军阀混战”到“北伐中兴”,“抗日八载”而“内战又起”,殆无宁日。


但他仍旧在家谱中写道:“自古久乱之后必有盛世,吾其拭目以观之。”


1951年,李昇到台湾后不久,即得到消息,父亲李屏雁在肃反中去世,同时去世的还有他劝说跟自己一起走的李屏钰。父亲托人带来口信,“你在海外另起炉灶。”


李昇大哭一场,一度想要出家当和尚,他身上所背负的,是整个家族。


但他仍旧用自己的善良,给予下一代最大可能的宽厚。


李昇去世之后,他的学生吴文贵回忆,1975年蒋介石去世,当时要求所有军民学生都要去台北国父纪念馆瞻仰蒋公遗容,南一中有一个班的同学决议不参加,结果辅导教官签处班长小过,送校长李㫒核示。但最终,李昇把处分压下,没有批准,“校长总是默默行走校园,静静观察师生上课,从没听过校长大声讲话,更别说教训骂人;周会、典礼讲话,总是让人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感觉。”


李昇也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了李安的电影事业。


《星期六下午的懒散》,拍摄的钱是父亲给的,他送了李安一部超八厘米的摄影机,李安说,这是父亲送给他的唯一和电影相关的礼物。


其实并不是唯一的。


在拍《卧虎藏龙》时,是父亲告诉他“用力不要太深,着色不要太重”,他听取了父亲的建议。


在《绿巨人浩克》不甚成功的时候,是父亲宽慰他:“要是不行,你还是回来当老师吧”。

《绿巨人浩克》李安工作照

《断背山》拍摄之前,父亲鼓励他“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 ”,他说:“没有这句话,我可能坚持不下去。”


……


李安说,父亲给自己起李安这个名字,一是要自己不要忘了老家德安,一是纪念来台时搭乘的“永安号”货轮。

李安

但我猜还有别的原因,父亲李昇一辈子希望的,不过是他平安而已。


所以,他才会劝他,如果不行,就回来教书吧,这并不是嫌弃拍电影,知道这条路的艰辛和不易。一如他不愿意儿子去艺专读书,并不一定是觉得学校差,而是看到爬上爬下的老鼠,真心希望能够给儿子更好的环境。


乱世当中,所有的中国父亲,在明面上说着希望儿子光宗耀祖,实际上,到了最后,真的只有这一个词。


愿你平安。


在看完《双子杀手》的提前点映之后,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写完这篇文章,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这个词的含义,李安导演在这部电影里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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