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问题，我苦恼了近20年，从大学毕业，到第三轮本命年。作为36岁的中年大叔，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自己也会感到羞耻。 人生上半场，我在互联网行业兜兜转转。见过因风口引起的泡沫升空，也见过红利退潮后的大厦倾覆。即使当时干到部门长，开会时，我依然喜欢躲在角落，一脸苦大仇深，像极为KPI操碎了心。当年那些猜我心事的下属，真是对不住了。其实和你说话，紧张的人是我。 最近出版自己的小说。发布会对谈时，我依然接不住读者的注视。即使这些注目是出于喜爱。我的保温杯里装满威士忌兑橘子汽水，以此保持自己的镇定。上个月，我新书发布会。著名作家路内来北京站台。上台前，他冲我喊：“不要带保温杯上台！会被女粉丝看不起的！” 村上春树在各种场合强调，他不会去参加演说、活动、婚礼。即使演讲也会瞎说八道：我永远站在蛋这边！ 我希望自己是个像村上大叔这样孤傲的人。我能够做到不去参加，但我看似的骄傲，其实只是心虚。我是一个有社交恐惧症的人。并非隐喻。并非给自己的怯懦找借口。而是像感冒发烧、宿醉头疼那样真实。我热衷各类能够独立完成的工作，动物园的饲养员，图书馆的管理员。 转变的动力发生在2010年。我27岁。电商1.0时代来势汹汹。大街上贴满凡客的广告。我在每次下班等公交车，总能路过那张招贴画。黄昏让人们放下焦虑，少了攻击性，目光因此温和起来。同样的画面，总显得比清晨舒缓。画面里，韩寒穿件白色T恤。他说：“我不是什么旗手，不是谁的代言，我只代表我自己。” 我看了一会，心想去这家公司也不错。第二天，我投了简历。两周后，我去凡客报到。我进了T恤项目组。“项目组”光这个名字，就显得朝不保夕。我担心项目组哪天散伙了，自己何去何从。面试的时候，我像个足球运动员，手放在哪都多余。我反复追问领导发展问题。脸上患得患失的神情，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第二年销售增长300%，总销量达到1300万件。因为成为社会事件，北京电视台跑来采访，面对镜头，我紧张到一次次笑场。我感谢那位主持人，她耐心等着我进入状态，又怕我笑出汗，拿着纸板给我扇风。 我从主管升职为经理，之后从经理干到部门总监。紧跟着就是无数的沟通与汇报。我羡慕那些面对陌生人能说会道的人。但我不是。我有时自卑到连笑都很僵硬。每半年一次的汇报演讲，我都是硬背下来的。我在台上，活像独角戏的演员，所有的诀窍是：记住台词，表情到位。 我甚至因此一度患有轻度躁郁症。有时候犯的时候，吃了短效药，劳拉西拌片。但当时我在想，如果老天爷给了你上场的机会，你要做好准备。 真正释然来自之后两件事。 第一件是因为读到一个心理学的专业术语——聚光灯效应。1999年，由季洛维奇和佐夫斯基提出。我们把自己当做焦点，因此过度高估他人对我们的重视程度。 细想想，不能大方与陌生人交流，源自于沟通的局促。这种局促的主因是我们太在意他人对我们的评判。但其实每个人的焦点都是自己。别人压根不在乎你。 你的紧张、尴尬和羞涩，在他人看来，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烈。明白这一点，不如就索性任性和自我一些。陌生人又不是我女朋友，那么在意她干吗呢。对陌生人有好感，就去对他笑。不讲道理，不要试图说服他人，分享自己的世界就可以了。胡说八道也好。不说话沉默发呆也好。脑袋一热，见人就说，“我要站在蛋这边”也好。对他没好感，就远离。先有好感，又败坏好感，就果断拉黑。 我不想做西瓜，试图让每个人都感觉甜。做个榴莲也不错，讨厌的人很讨厌你，喜欢的人很喜欢。足够了。 第二件事是学拳击。几年前，我开始明白，对待恐惧的事情，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和它刚。拳击是一种与生活对抗的隐喻。它是种很矛盾的运动。防守需要拼死向前，躲闪的同时也在顺势反击。洛奇说，拳击重要的不是打出多重的拳，而是扛住多重的拳，并且依然向前。 它看似是两个人的对抗，其实讲的都是如何面对内心。 我找到一个拳击教练。他的断眉揭示了自己的身经百战，像个炫耀。第一次见面时，教练说，拳打在头上会蒙蒙的，你怕吗？我本来想嘴硬和他说不怕。但后来我说，因为怕才来。 那个时候，我低着头。他说，别看脚尖，看拳。拳头才是你的老大。然后他又说，眼神里不要有躲闪。你的任何一个躲闪都会暴露你的懦弱。 学了一年基本功后，我开始每周参加实战，但正如我无法克服沟通中的紧张，我也无法克制实战前的恐惧。有一次，实战完，我和教练摊牌。我问他以前比赛时，会不会也感到恐惧。 他说，当然会恐惧。有几年，甚至每天都活在比赛的恐惧当中。 我问他，那怎么办？ 他说，只有恐惧到了极限，你运用的才是身体的本能。一套组合拳过来，通过身体本能躲闪，一套组合拳还回去。越是孤独紧张，越要知道本能就是你的后盾。越是胆怯，越要激烈进攻。 那个时刻坐在拳台边上，我才真正明白，拳击教我的不是好勇斗狠，不是消除紧张或怯懦，而是学会与负面情绪共生。这些内在的紧张、怯懦、消极、悲观，或许究其一生，我都无法打消它们。那至少做到不让它们控制自己。我去包容它们，就好了。 但当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才发现，反而开始变得从容。不去对抗，不去刷存在感，不去在意他人评判。“做自己就好”真是个万能答案。 至此为止，“如何大方地与陌生人交流”这个命题已经被我忘掉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