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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喀什去(十日谈)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9-10-02

夜光杯编者按:到喀什去——不仅为了看南疆的风土人情,了解文化和历史,也为了感受上海援疆工作者的热血和情怀。今起刊登一组十日谈,带你走进那片蓝天下的辽阔土地。

我到新疆去

喀什老城行走

每一头牛都是一个男人

高原就医记

南疆记忆

沉默的木卡姆

喀什的孩子

他看见了我的眼睛

我到新疆去

程小莹

  唐惠荣跟我讲了一个关于“我到新疆去”的故事。我记下了。

  2019年7月,上海最热的时候,我到新疆去,做有关上海文化援疆工作的实地走访。这已经是上海第九批援疆干部了。在喀什,认识了唐惠荣,上海广播电视台(SMG)一位资深技术干部,2017年,加入上海市第九批援疆团队。他在上海援疆前方指挥部社会发展组工作,同时还担任喀什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喀什地区电视台副台长等职务。

  为了更好地宣传新疆、介绍新疆、讲好新疆故事,唐惠荣发挥上海援疆的优势,大力支持大型纪录片《我到新疆去》的拍摄。“你有空去看看。八集电视纪录片,分别从挑战、相逢、拓荒、探索、灵感、跨越、回家和机遇等八个主题展开。老有意思的。”

  我后来看《我到新疆去》——1949年以后,那些憧憬、热爱新疆的人,为了寻求爱和梦想,到新疆去。有名人、援疆干部、普通百姓,还有境外商人、留学生和外国人;有新疆独特的风土人情和多元文化,人物故事细腻生动。

  每个人到新疆去,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曾三次到新疆去。我也有故事的。当然,那是听来的,看到的——我为采访而去,都与上海援疆干部有关。

  2001年9月。那时候,上海对口援疆是阿克苏。傍晚,我同一个上海男人——时任上海第三批援疆干部领队、阿克苏地委副书记吴尧鑫走在阿克苏的大街上。他先是陪我在地区招待所的食堂用晚餐,然后从招待所后门引领到他办公的地委大院。门口,照例停着一些“丰田”越野吉普,斜阳照在吉普车的窗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时钟已经报8点,中央电视台8点10分黄金档的电视剧已经开始。这里才刚下班。人们依然忙碌着。

  两个小时的时差。在国家地理概念上,这里依然是“北京时间”。

  2014年11月16日。我的笔记本里记录:“我想去喀什。踏上那片上海援疆干部工作的土地。上海市路政局援疆干部杨中良离开了,他的队伍还在。他的猝然离世,促使我匆匆动身启程,就好像如果我们赶快行动的话,还能在这个深秋入冬之前,赶到喀什,感受到那些属于他们的物事,属于上海援疆干部在戈壁荒漠的气息,一种回忆。”那时候,我去倾听沙漠呼啸而过的风声,听到上海援疆干部留给沙漠的呼唤。三莎高速就出现在这样一片戈壁沙漠里。好像几个世纪以前,它就是这个样子。

  这一次,我们朝红其拉甫边防站进发。喀喇昆仑公路,绵延四百公里,从喀什直到口岸,横贯帕米尔高原,通往巴基斯坦,路经奥依塔克森林、卡拉库里湖、慕士塔格峰、石头城、公主堡。

  海拔5200米。早在1000多年前,这里便是古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关隘。距离中巴7号界碑处尚有百米。大口呼吸,脑子并没有因为缺氧而停止想象。这片满是砂砾的地表,因为竖着一面五星红旗,在一点一点变化。空气依然稀薄,像粗粝的砂砾一样沉重。看见年轻的中国军人,似乎感受的一种坦实;步履竟显得闲适起来。此时此刻,空气中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像一个好人的微笑。这一刻很简单,一种简洁之美。人与故事都在那里,相互交融。

    夜光杯20190919

喀什老城行走 

秦文君

  去新疆,去喀什,去深入了解上海援疆项目。

  难忘有2600年历史的喀什老城,它被称为“西域丝路的活体记忆”。喀什老城位于喀什市中心,面积4平方公里,居民约120000人。许多传统民居已有100多年的历史,多为民用、砖木结构,近年来老城经过房屋坚固,污水处理等再造后,难能可贵地保持着浑厚古老的形态和异域风情。

  曲折的街道像迷宫,建筑特色,传统生活方式,人们头顶花帽的纹路都没有改变。街边的老石头、硬壳甲虫,发绿的树木,墙角青青的草茎,烤馕店散发的微微焦香,拌面、缸子肉这些美食的天然香味仿佛还停留在1000年前。

  我在昏黄色的陶瓷店前看到一个维吾尔族小男孩,皮肤黝黑,光头,眼睛大而明亮,像明亮的星,他正在低头玩一把木头手枪,我恍然觉得时光倒退,穿越而去。他极像我儿时弄堂的小伙伴。

  喀什是南疆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农牧产品最大的集散地,也是古丝绸之路上的商埠重镇。今天的风已不同于昨天的风了,老城商圈的商业形态也多元了,不但有古老的烟火气息,还多了春日一树的年轻,蕴含现代和时尚元素,有当地的年轻人在电视台辞职,开办了一家叫“老城角落”的网红咖啡店,我在那喝了一杯格瓦斯,口感格外清醇,让人多维度地去感知和感受。

  街上还有一个民居敞开大门,开了一个“古丽的家”,两层的民用建筑里面,墙壁精美,壁纸华丽,高挑的廊厅里,盆景、花卉与木雕相互映照,古丽的家是个新型的游客体验店,有维吾尔族音乐和舞蹈表演,让游客了解维吾尔人的风俗,体验维吾尔族民居的特色,案席上摆着供游客品尝的干果,有无花果(因为甜度高,被当地人叫作糖包子),美人指葡萄干,还有哈密瓜,艳丽的黑叶杏什么的。

  当然,老城里特别难忘的是保留完好的百年茶馆,茶馆不大,光线有些昏暗,深沉的木格窗棂,茶香氤氲,仿佛飘散到了心里。走到二楼,看见满是当地人,一壶茯茶,一个馕,他们有的穿白色长衫,粗布裤子,系着黑布腰带,有的已是非常随意的装束,在一起谈天,交流,享受缓慢的时光,茶馆里还留有千年以来丝路来往客商们在茶叙中交流讯息的气氛,融洽的气息又让这里像一个维吾尔族大家庭。

  我看见坐着一对皮肤松而柔软的老夫妇,老太太扎着绿头巾,带着两个孙辈在喝茶,用手掰开馕饼,蘸着碗中的热茶,吃下一口,再喝口茶。两个小孩在看美丽的画片,画面上有美的自然,四季的灵感,流淌着春天的种种意象:小鸟欢快地鸣叫、溪水叮咚流淌,暴雨突至,春雷阵阵,不久又放晴,牧羊人春困,忠心的小狗汪汪叫着,守卫着酣眠的主人,画面从欢快,到猛烈,再到宁静。

  不知这对老夫妇是抚育和陪伴了儿女辈之后,又来带孙辈,还是偶尔约着孙辈一起出来散心,享受天伦之乐。百年来这家茶馆曾是维吾尔族男人的专属领地,之前维吾尔族女子是不得入内的,如今观念改变,百年老茶馆也对女性敞开了大门,但即便这样,那位绿头巾老太太是我在茶馆里看到的唯一的维吾尔族妇女的身影。

  百年茶馆里还有浓酽的黑茶,加藏红花、丁香、豆蔻、蜂蜜的维吾尔药茶,茶客也会自带适合的药材,加入黑茶后饮用。有人说得好:来到百年茶馆,不认识的人坐一起喝点茶、吃口馕,关系一下拉近。有时一个人前来,走的时候,绝不会是一个人孤单地离开。

  小孩在街上踢球,玩耍,喀什老城像一个“玉石般的地方”,安宁祥和。都说不到喀什不算真正来过新疆,不来老城就如没来过喀什,这话也许有道理。行走在老城的感动是一种超然的、让心灵宁静的古朴力量。

  时代汹涌,然而驿动的心灵时时会有回归朴素和单纯的念想和渴求,古朴的沧桑和神奇的诗情,在喀什老城可遇见。

  夜光杯2019-9-20

    每一头牛都是一个男人

      薛 

  月星锦江国际酒店矗立在开阔无比的南疆地界上,在喀什,它大概是最高的酒店建筑了吧?站在房间窗口眺望,远处有连绵起伏的石头山,空气纯净,视线高远,石头与石头堆垒的褶皱,阳光照射下云朵落下的阴影,钻天杨顶天立地延伸出的疏淡绿痕……

  晚上,关闭网络电视,在白色松软的被褥里沉沉睡去。窗户开着,有好的空气,和好的微风,才是最好的浸入。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窗外的天依旧黑着,却听见一声牛叫,“哞——”,绵长而憨厚,感觉就在楼底下。五分钟后,又是一声“哞——”,沉着而稳健。不知道是一头牛,还是两头牛。紧接着,三头牛,四头牛……它们的声音并不完全一样,金属质感的男低音,温柔抒情的男高音,气宇轩昂的男中音……我知道,有公牛,也有母牛,可我还是听出来,喀什的牛,即便是闹夜的孩子,都会发出成熟男子的叫唤声,它们都愿意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沉得住气的、淡定的,甚而,大智若愚的——男人。

  这么想想,就会笑出来,躺在被窝里笑。半夜三更,听着牛叫声,猜测着,酒店后窗外大片伏地的土坯房子里,住着不少牛吧?也许,很多很多。

  去帕米尔高原的路上,白沙湖边,柯尔克孜族人家敞开大门欢迎途经的客人。崭新的黄色房子,崭新的地毯,让人舍不得穿着鞋子进去。脱鞋,进屋,光脚踩在紫红花纹地毯上,凉凉的,干干净净的。请坐,请坐,女主人用生硬的汉语招呼,然后,我们就坐在了他们家的地炕上。

  女主人端来自家的大盆酸奶子,大块烤馕,还有一只绿皮黑纹大西瓜。我们没有说要在他们家吃饭,我们就是借他们家的屋子坐一坐,吃个自带的馕,喝一口自带的茶水。

  柯尔克孜小男孩站在我们面前,看我们吃饭,他的身后,整面白色的墙上,一张五寸彩照,占据极小的一块。集体照,四排男孩和女孩,身后是粉红墙的教学楼。

  “这是哥哥的学校,毕业照。”他指着其中一个圆脸白皮肤少年说。小男孩一转身溜出去,一分钟后,牵引着一个圆脸红皮肤少年进屋子:就是他,哥哥!

  哥哥笑盈盈,低下了头。哥哥在援建的学校里拍了小学毕业照,哥哥住读在学校的时候是白皮肤,回家过暑假,变成了红皮肤,白沙湖的风吹红的吧?

  哥哥带着我们看他们家的卧室:进去吧进去吧不用脱鞋,他客气地说:以前我们住在老房子,政府建了新房子,我们搬到了这里。他指着五颜六色几乎堆到屋顶的被褥说:这是被子,这是枕头,我们睡在这里,奶奶有自己的屋子,在那里,少年指着一个单独的卧室说。

  奶奶探出头来笑,奶奶坐在床沿上,奶奶的屋子里燃着火炉。

  我们吃了他们家的西瓜和酸奶子,我们必须付钱。柯尔克孜族少年一看见钱,身躯直往后缩,执拗着不肯收,红脸蛋更红了。

  我们要继续赶路了,七月夏季,在通往帕米尔高原的白沙湖边,柯尔克孜族少年的红脸蛋有些皴裂,他站在家门口,和我们挥手告别,他的身旁,站着他小小的弟弟。

  下坡时,听见一声牛叫:哞——是悠长的男高音,带一点点浪漫色彩,却并不浮夸,而是,持重与深情的。回头看,却并未见到牛,只有柯尔克孜族少年和他的弟弟,挥着的手还没放下。我猜测,也许那是一头年轻的牛吧,也许它住在某一栋崭新的黄色房子里,也许,是柯尔克孜族少年和他的弟弟养的吧?

可真是的,喀什的牛,每一头都是一个男人,它们叫唤出的,就是成熟男子的声音。这么想着,我又忍不住笑了,笑完,回过头,朝着越来越远的柯尔克孜少年和他的弟弟再一次挥了挥手。

夜光杯2019-09-21

高原就医记

徐畅

  来到喀什地区的第三天,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了。那天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电视。不知是室内温度低,还是深夜身体免疫力下降,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脑袋沉重,呼吸很不顺畅。那时我并没觉得有多严重,但是坐了一整天的大巴,觉得身体酸疼,体温在升高。晚上到了泽普县城,状况更加糟糕。我浑身感到冷,呼吸时带着肺部浑浊的声音。在同伴们的关心下,我吃了他们随行带的药,后背上有了一点汗,但是精神还是不能集中。

  入住宾馆以后,我怀疑自己得了重度感冒,又怀疑是高原反应。但是从身体的迹象看不出来。大概十一点钟,我穿上厚衣服,背上背包出了门。我朝着县医院走去,走了十多分钟,我身体热了起来。这么走下去,至少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到。那时候医院还开门吗?我站在路边等了等,但是没有一辆出租车过来。我小跑着往医院赶去。

  办了卡,在急诊室坐了一会,一位医生从里屋走出来。我看了看那个里屋,里面有一张床和写字台。他就住在里面吗?我没有问。我说了自己的状况,他听了一会,拿出一个听诊器,在我胸口、脖颈和后背都听了一遍。这样的看病流程,还是我小时候体验过的。结束后,他拿出单子,边写边对我说,有可能是高原肺气肿。要拍胸片。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发蒙。我摆摆手说,不拍胸片。他拍了拍我肩膀说,兄弟,收你两百块不贵的。我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拍。

  他看了看我说,那也行。他递给我一张单子,让我写不拍片的声明,并且签字摁手印。看到那句“……一律概不负责”,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但是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的。抱着这样的信心,我签了字,然后摁了手印。结束后,他递给我另一张单子说,那你血总该验一下吧?我笑着点了点头。

  验血回来后,我摁着胳膊说,我们明天还要去红其拉甫。那里的帕米尔高原上有援疆点。我们是来援疆考察的。听到我这么说,他露出严肃的神情。我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把手机上的行程给他看。他接过手机,并没有看去高原那一天的行程,而是从头看到尾。他抬头说,哦,原来你们是这么安排的。我问,那我能去高原吗?他笑着说,你这点病,能去的。没问题,只要别吹风就行。

  他开了几盒药给我。我去药房拿了药。准备走时。他从急诊室走出来,朝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过去,他桌上放着一杯热水。他说,你现在就把药吃了吧。我吃着药,他摁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吗?我诊断的高原肺气肿,是有可能的。我接触过这样的患者。我看你行程还有两天就结束了,所以觉得没有大的风险。要是你回到上海以后,咳嗽还没有好,务必要去医院再检查一次。你记住了吗?这时他的眼神不仅是严肃的,也是诚恳的。我点了点头说,我记下了。回去一定留神。

  吃了药走在回去的路上,身心仿佛轻松了一些。虽然药效不会立刻起作用,但是心理上觉得好了很多。路上还是没有出租车的踪影,我一路走着,不觉肚子饿了。晚上吃晚饭时,我没有食欲,于是随便吃了两块肉就回到了车里。现在有了胃口,特别想吃东西。我走进路边的小店。店门口置了一口大锅,锅里正烧着炭火。老板在案台上拍了一团面,抻成片状,一挥手贴到了锅面上。盖上木盖后,过了几分钟,又贴进去一块。这就是馕了,大大小小的馕。大的有斗笠那么大,小的只有碗口大。

  我买了一块大小适中的,又在隔壁超市买了一瓶格瓦斯。我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吃了几口。起先觉得硬,后来嘴里生出了一点甜味。我吃了半块,又将剩下的半块装进背包。

    夜光杯2019年09月22日 星期日

南疆记忆

 多  

  对上海的我来说,喀什是远方,上一次去远方,是十二年前。当我再一次踩住高台民居的六角地砖,看着眼前斑驳残破的砖土墙,纠结缠绕的管线,状似污水干涸后的大片褐渍时,仿佛经历了一整个轮回,生出一切从未改变的错觉。

  2012年,我和一群摩托车手一起重走丝绸之路。我们从嘉峪关出发,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经和田开到喀什。那是我第一次深入新疆,与飞机点到点浮光掠影的观光客不同,我们贴着土地,披沥着风沙,闻着羊肉和馕的香气儿一路前行。

  难以忘怀的记忆太多。死去的胡杨们是一路的注脚,它们残破又苍虬的姿态让你无法忽略,它们不停地散播着信息,内容之丰富远胜过还活着的时候;然后是起伏的沙漠公路,沙丘在眼前一座又一座地升起来,仿若凝固的波涛,每隔十几公里就有一幢孤独的养路人小屋,夜晚我们宿在沙漠小镇上,其实就是一条街,路一侧是供卡车司机休憩玩耍的旅店、饭馆、游戏机房和发廊,灯红酒绿的人间,路另一侧是沙漠,映着月光的白沙远去无垠,冰凉苍美;有时候会觉得沙漠公路是那一次旅程的经脉,而抵达喀什的时候,就收获了果实,当时气氛还有些紧张,然而无论如何都是要去高台民居的,高台曾经连成一片,几百年前被帕米尔高原上的一场大洪水劈开,自此南北相望,你很难想象发生在这里的洪水,站在两崖中央,仿若站在神话现场,远古的歌谣在土石砖瓦间萦绕。

  回返上海后,在南疆所历一切久久不能忘却,很多场景烙在了心底里,并且自行生根发芽,为此我写了一本名为《一路去死》的犯罪小说,描述了一个自嘉峪关始至高台民居终的惊悚故事。

  而今再度来到喀什,十二年,许多东西改变了。尤其是整体的气氛松快许多,再没有被拦下查车的经历了,去任何地方也都不会觉得是一场冒险。这种改变反倒让我得以放心四处游走,可以沉下心去体会那些千年不变的底蕴。而高台民居,一侧重新改建,道路宽阔,屋墙坚实,我本有些遗憾,却在纪念馆里看到了十二年前那高台民居的原貌复制,一砖一瓦都是从老城里拆解移植的。是啊,文化与情怀常常与实际生活需求有差距,谁都愿意住在窗明几净的环境里。但这却不是难两全的事,让我生出错觉的纪念馆中的高台民居旧貌固然只有几百平方米,可纪念馆外,另一侧封锁着的高台民居,正进行着一场修旧如旧的大工程,将来完成后,南北一崖之隔,便是当下与过去之隔,更是未来与历史的印证。我听说重新梳理老城的同时,厘清了总长十几公里的地道,十二年前因为结构安全问题,我不可能进入有着许多传奇故事的重重叠叠的地道中去,只能把这份遗憾借由小说弥补——《一路去死》里最后的高潮搏杀,就是发生在我想象的地道中的。当时我不会想到,未来竟有机会可以真正进入地道。我期待这项工程早日结束,当它重新开放时,就是我再度前往喀什的那天。

  夜光杯2019-9-23

沉默的木卡姆

桂传俍

  起初,这称得上是最不起眼的画,街头、餐厅、会场,几乎转向任何角度,都能轻易撞见它,在贩售手工挂毯的集市上,也因其过分的显眼反而像是某种行会标志而非特色货品。甚至,它也确实承担起了图腾与旗帜的责任——事后出于对维吾尔木卡姆音乐的兴趣才了解到,当年向联合国递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材料里,所附的正是这幅由哈孜·艾买提所作的油画《木卡姆》。生气与细节因复制被提炼为符号,而尽力还原拆解画中二十多位乐手的过程则本身便成为了南疆行中不断尝试解码的缩影。

  直至在莎车木卡姆传承中心,欣赏到一场精心准备的、包含有木卡姆选段的综合性演出,《木卡姆》中的人物才与台上的老艺人们渐渐叠合起来,更经由听觉的介入,呈现出各自的差异性来——事实上,他们服饰各异,肌肉纹理与肤色落差提示了彼此不同的背景职业,或激昂沉醉,或忧郁凝重的神情,恰是音乐中历史感与当下个体情感间碰撞出张力的直观写照,完美地平衡了木卡姆兼具范式与即兴的双重属性。

  结束后,按图索骥者向展馆负责人提及,都塔尔、热瓦普、卡隆琴之外,方才倒未曾见到吹奏乐器,她则显然并非第一次作答,表示乐手们并非打卡上班的签约艺人,而是几日前得到通知后,有空闲的便自己选择要不要从各自乡镇赶来。或是为了响应官方对于“传承”这一文化的努力,哪怕这种机会无法在经济上有所补益,但来自乡野、后继乏人的“传承者们”,普遍尚不愿让渡掉身为正派诠释者的权力。

  稍早些时候,通过县博物馆与公认的“十二木卡姆整理者”阿曼尼莎汗之纪念堂中的讲解,来自五千公里外的人们至少铺垫了一些短途客所能达到的知识储备。而最大的困惑也正在于,这一原本想象中的“乡野之音”,在另一套更为正式的叙述中,恰恰“起源”、甚至被“发明”于叶尔羌汗国最繁盛时期的宫廷,是得益于一对热爱音乐与诗歌的王室夫妇搜集、改造、汇编散落民间的零散唱段的努力。如今全部演完需一天左右时间,融合舞蹈、诗歌和精美服饰布景的大型套曲近似歌舞剧的形式,且每一部皆严格由琼乃合曼(序曲)、达斯坦(叙事曲)、麦西莱甫(歌舞曲)三部分所构成。

  而在哈孜·艾买提关于《木卡姆》创作的表述中,他坦承动笔前无疑更强调对童年记忆的召唤,且有意识地为避免当下干扰,选择了家乡以外的地点开展这项与音乐本身同带有仪式性的工作。他提及了童年割礼仪式时家中杀牛宰羊,请来各路乐手合奏木卡姆助兴的片段,也感慨婚礼时伴随来自几个县市的演奏高手,维吾尔著名舞蹈大师康巴尔罕随之起舞的盛况难以再现。因此最终的画中人倒确乎来自百来位记忆中形象的动态堆叠,只是若剥离了“音乐-生活”串联起的瞬息经验,便再难寻千万时空中的风、雨、云,溪水声声与泥土的芳香。

  在一些乡镇广场或茶馆,以我们有限的活动范围仍能见到一些自发的热闹场面,孩子们熟练的舞姿似也向人证明着,这一民俗尚未在舞台以外的场景中完全消失。这容易让人翻捡出曾在上海世界音乐节中几次现场聆听木卡姆演出的经验,继而思考起在“拯救复兴”与“世界音乐”这两种交叉语境或者说未来出路中,木卡姆及围绕其的整个时空被修剪、抽象与误读的程度。

正如哪怕给予游客更长时间,也无助于将更多复杂与细节注入到“风土人情”的笼统预设,幸而无论油画还是音乐,正因其无法言说,反能将人与他的处境化作历史的低语,天然具备着抵抗时间与读解的力量。

夜光杯2019-9-24

喀什的孩子

殷健灵

  喀什地区多骆驼蓬,戈壁滩上、雪山脚下、废墟之外,随处可见。骆驼蓬长得低矮,枝叶细而多肉,开着淡黄色的小花,若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据说,新鲜的骆驼蓬有臭味,且草质粗糙,只有骆驼会采食,绵羊和山羊则嫌弃,牛和马也只有在饥饿状态下才勉强食之。而骆驼呢,“爱的是你,还是你”,哪怕晒成了干草,口感减半,依然甘之如饴。想来,这大概就是骆驼蓬得名的缘故吧。

  骆驼亲近骆驼蓬,却是不能让人亲近的。在慕士塔格山脚下的草滩子上,偶遇一头正在采食骆驼蓬的骆驼,正要好奇地近前,它便警觉地撒腿跑开。同行的姑娘警告道:别惹恼了它,它会从鼻孔里朝你喷分泌物哦!

  在喀什,无法亲近骆驼,孩子却是可以亲近的。我想,骆驼之所以惊觉,那是因为对人类设防,它可能遭遇过人类的伤害。而喀什的孩子们之所以能够亲近,盖因他们仿佛与天地共生,仍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就好像飘散四处的蒲公英的种子,自由、轻捷、松弛、洒脱,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宽广的、包容的、安全的。

  喀什之行,印象最深的,便是那里的孩子。

  来过喀什古城的人,定会被这里的孩子吸引。孩子,是这里最亮眼的风景。他们自由出没于街巷间,三五结伴,或踢球,或戏水,或望野眼,或踩滑板,或横跨自行车于人群间穿梭,或执笤帚帮着大人在庭前扫尘……他们习惯了游人的目光,你冲他们笑,他们也冲你腼腆地笑;你朝他们举起相机,就配合地对着镜头竖起食指和中指,做出胜利的手势。他们身边没有大人陪伴,更没有大人看管,他们是自由野蛮的风,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钻。你甚至会恍惚,是不是误闯了西域的孩儿国?

  在一间漆成了天蓝色的公共厕所前,五年级的塔吉古丽和古丽扎尔安静地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塔吉古丽见我朝她们举起了相机,便大大方方地端正了坐姿,举起大拇指,给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古丽扎尔不笑,安静地坐着,羞涩地朝我看。两个女孩都有深陷的眼窝,都戴头箍,塔吉古丽是花形的,古丽扎尔是猫耳形的。旁边还站着两个小不点儿,分别是她俩的三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

  上前说话,在镜头前羞涩的古丽扎尔却更加善谈。她告诉我,她和塔吉古丽是邻居,在同一所小学上学,她在五(1)班,塔吉古丽在五(3)班,在学校里,她们学语文、数学和英语,用和汉族孩子一样的课本,这个暑假,两人一起帮着父母看管公共厕所。“扫这个收费。”她指了指桌上塑封的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

  白沙湖畔,我们借用山坡上的牧民家歇脚打尖,那个黑红脸蛋、戴远视眼镜的柯尔克孜孩子一直在门边站着。见我和另外两人在院外站着不进门,用生僻的汉语招呼:“进来。”听上去声音粗哑,“进来”两个字,都用了第三声。我便同这个孩子打趣:“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她有些生气。“女孩”两个字依然发音含混。这才注意到,她的粉红色薄绒衫胸前,分明绣着两颗带蕾丝花边的心形贴花。又问了她好多关于学校里的问题,也许被问烦了,她忽然用发音清晰的汉语反问道:“你有孩子吗?”旅伴大笑:“她在谴责你不懂孩子!”问罢,她又用特殊的发音招呼我们“进来”,帮着大人招呼客人,满眼好奇地观察远方来客……

  在喀什,从莎车到泽普,再到红其拉甫边防站,行了近千公里路,遇到不同民族的孩子,维吾尔族的、哈萨克族的、塔吉克族的、柯尔克孜族的……他们像是散养的羊群,又像戈壁滩上蓬勃的骆驼蓬,无处不在。一路上,向当地人感慨这里处处看见撒欢的孩子,而这个假期里,又有多少城市孩子被困于密闭舒适的空间,丧失了孩童应有的乐趣呢?对方见怪不怪地说:“因为这里没有人贩子,这里只有广阔的天空和大地。”

    夜光杯2019年09月25日 星期三

他看见了我的眼睛

余静如

在喀什,我看了两场走钢丝表演。这两场表演都是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刻出现的,一次是在夜市中,一次在剧场里。

  我所见的第一场走钢丝表演,是在音乐声骤然停止的那一刻突然开始了。表演者是个女孩,她大约二十岁,眉眼深邃,是漂亮的维吾尔族人,她扎着双马尾辫,头发染成黄色,身穿白色表演服。她的助手也是一个维吾尔族女人,穿着酒红色的职业装,高跟鞋,端正地站在钢丝绳的下面,认真地盯着钢丝绳上的女孩,似乎在担心着她的伙伴的安全。其实钢丝架子很矮,它不超过三米,而女孩所走的那道钢丝,大约架在两米五的高度。中学时候,学校里稍顽皮些的孩子,谁不敢跳两米五的矮墙?我这样想着,丝毫没有担心。女孩手上持一根比钢丝架还要长的杆子,用于保持平衡。她目视前方,缓缓走上钢丝,从容地做了许多动作:跟着音乐走出简单的舞步,转呼啦圈,劈叉,如履平地。观众们十分捧场,一次又一次叫好。最后一次,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我看来,她接下来的表演并没有什么悬念,她一定可以完成。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开始紧张起来,我看见她深吸一口气,手中不断调整平衡杆的位置。鼓声持续很久,她不时伸出脚试探,却始终没有踏出一步。她的紧张让我瞬间也紧张起来,我突然感到不忍,害怕自己的注视加剧她的不安,虽然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次看见走钢丝的表演是三天以后,我们一行人在一个专业剧场里坐着,眼前依然是一支又一支的新疆歌舞,我几乎已经陷入鼓掌与微笑的程式之中,在一阵激动人心的音乐响起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舞台上并没有人。周围突然有人发出一阵惊呼,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十几米的上空,有一个体形纤瘦、肤色黝黑的男孩,手持平衡杆,已经沿着细细的钢丝缓步走到了剧场上空的中心。那幅画面让我十分震撼,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假设前次观看女孩走钢丝时,观众都明白她掉下来至多受一点伤,因此能够心情放松,大声叫好,那么这一次,所有观众都明白,他出差错会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鼓掌,我甚至没有听见音乐声,我不知道是音乐停止了,还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见。我仰着头,眼睛无法离开那个男孩,我看见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也像那女孩一样,踩出简单的舞步,倒着走,向后躺倒在钢丝上……原谅我想象了他掉下来的情形,会怎样呢?他会和他长长的平衡杆一起砸向我——这个剧场地面的中心。恐惧和逃离的念头一并诞生。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做出令人惊讶的动作:将平衡杆移向肩部,朝前俯下身子,看向地面。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他所有的表情。他皱着眉毛,鼓着腮帮子,紧抿嘴唇,瞪大眼睛。我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因为他看见了我的眼睛,而我,仿佛也借了他的眼睛,从高空俯瞰了自己。

  表演结束的时候,我周围的座位空无一人,我为自己感到高兴,我以为我做到了一个合格的观众:没有让表演者在最危险的时候感到孤单,我和他承担了同样的风险。我揉揉自己因为长久仰着而酸痛的脖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孩正在钢丝绳一端的窗台上躬身坐着,垂着头,大口喘气。窗外的阳光照出他小小的起伏的身影,我举起相机想要给他拍张照,但他一晃就不见了。我愉快的心情随着他的身影消失。我突然明白我并没有为他承担什么,我的观看已经结束,而他的表演还将在漫长的时间里继续。

  夜光杯201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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