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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老鄧子 2019-10-02

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做,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不要的剔掉,再加些新的进去,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选喜欢的,三家五家,抄个几十、一百首,隔一个时候再重抄一遍。最好不要乱七八糟的读,诗尽多读也读不尽。比如读《唐诗三百首》,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作诗、作文章都没有一定,就如做人也没有一定的格局。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这因为你的精神愉快呀!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和力量在哪里?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

“五四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全是“无病呻吟”的。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若专讲毛病,比如一个人,有了病,该请医生治去,却不能把这个人扔了。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这里面定有个生命。没有生命,怎么能两千年到今天?说从前人全错了,这不是在故意瞎说吗?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其实,即如周作人正是在闲中写出这许多话,要是他不闲,怎么能找那么多零零碎碎人家没看见、不知道的那些小花样来呀?他文章里都写的是这些,他还不闲吗?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甚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要在远处才觉到。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欣赏便够了。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一辈子练唱工,练台步,一生尽化在上面。在我则只想去看一次痛快就好了。

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不想把自己放进去,一心想登台出风头。有人说这样不是更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现在我们有了一职业,生活已安定,为何定想要成就。像是志气高,其实还是伪,心里老是郁郁闷着,说不定一不当心随时随地就会出毛病。如此般的人生,如何更会有成就。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来源:钱穆《如何读古诗》 节选 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由复旦人文课fudan_renwen(咨询电话:李老师13917693629也是微信号 )整理编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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