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卷耳

我路过照相馆，突然发现橱窗里摆了一幅小梅子的照片，相纸上衬了一圈开白色小花的卷耳，亭亭玉立。

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有一天，小梅子来找我，她很神秘地跟我说，有个军区体工队来招体操运动员，她被推荐去面试，已经试了两回了，现在接到通知，还要再去一次，这次要是通过，她就要去部队当兵了。小梅子很严肃地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的，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一言九鼎。小梅子很严肃的时候，就会使用成语。我听了小梅子的话，简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谁都知道，在我们班的女孩子当中，小梅子个头最矮了，真的像只“热水瓶”。虽然她跳橡皮筋跳得最高，但这能行吗？我不觉替她担心起来。小梅子平时很朴实，也很刻苦。有一次上书法课，她写错了一个字，老师罚她回家后写十张毛笔字，她写到第八张时想打瞌睡了，就按照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做法，把自己的头发用绳子绑到窗子上。我说她像个“吊死鬼”，她很严肃地说，写错了就要罚，自食其果。我外婆让我要像小梅子那样，用功学习，她说，用功的人将来会有出息。我问小梅子，你对最后一次面试有信心吗。她说，我太向往参军当兵了，所以我有信心，可是不知道能不能成。我说，那你再把头发绑到窗子上好好练练。

这天早上，小梅子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说今天要去面试，但她爸爸妈妈要抓革命促生产，请不出假，她希望我能陪她去。我一口答应。面试的地方离我们居住的新村很远，在那个军区的宾馆里，我们换乘了三辆公交车。按着通知，我们去三楼会议厅找首长。会议厅很大，地上放了两块大垫子。男首长问清我是谁后，让我坐到一边去，不要出声。两个女首长让小梅子站直了，然后她们用一卷皮尺在小梅子的身上量起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量了很长时间，而且还一一记在本子上。量完后，男首长让小梅子站到垫子上，原地起跳，并且要跳得越高越好。小梅子开始蹦跳起来，男首长不断叫着口令：“再高！再高！”小梅子铆足了劲，差一点就蹦到了天花板上。紧接着，一个女首长过来，让小梅子弯下腰去，双手撑地，然后，她将她的一条腿使劲地往后掰，我看到小梅子的额头上全是汗，但她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后来，我听到首长们在窃窃私语般地议论，说这个女孩弹跳好，柔韧性也好，关键是这样的矮个头正好适合体操运动，练平衡木、跳马、高低杠、自由体操都行。男首长问一个女首长：“你真认为她不可能再长高了？”那个女首长说：“应该是的。”蓦然间，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心想，完了完了，小梅子一辈子都不会再长高了，我外婆对她以后还会蹿一蹿的预言完全失败。

小梅子梦想成真，如愿以偿，真的被军区体工队录取了。她很开心地说，要去照相馆拍一张穿军装的照片，我说那一定很神气。小梅子去部队报到的前一夜，我去找她。我问她能不能送我那张穿军装的照片。小梅子摇了摇头，她说，我一共就拿到三张，一张给爷爷，一张给妈妈，一张自己要留着。我跟小梅子说再见，她也跟我说再见，忽然，她很严肃地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要来看我参加的比赛哦，来日方长。

我和小梅子就这样告别了。有一天，我路过照相馆，突然发现陈列橱窗里摆了一幅彩色照片。那不是小梅子吗？照相馆给她的照片着了色，还放大了好几英寸。彩色照片上的小梅子阳光灿烂，那相纸上衬了一圈开着白色小花的卷耳，亭亭玉立。忽地，我又想起那几个首长的窃窃私语。我对照片上的小梅子说，你一定会是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但你不会再长个了，你会一直是个矮个子姑娘，一只热水瓶。这时，我又想哭了。

很多年之后，我读到《诗经》中的《国风·周南·卷耳》这首诗，第一句便是“采采卷耳”，描述那长在野外的草花茂盛而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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