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是。看到那些直击人心的画面与文字,我依然会被触动。前不久,网上一段九旬老人锄地的视频,令我不由心口一疼;无意间读到陈寅恪的诗句“当年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更是顿生命运苍茫之叹。也许,我只是不习惯于为某种宏大的、抽象化的事物感动而已。
对我来说,相比各种“吓尿体”、“震惊体”、“跪了体”,更吓人的,是以各种“泪奔”、“泪目”、“想哭”、“美哭”、“帅哭”等为标识的“哭泣体”。不明白,一些人为何泪腺如此发达,如此容易热泪盈眶。刘鹗在《老残游记》的自叙中写道,“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也就是说,哭泣是一种灵性的表现,“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一个失却了哭泣能力的人,一定是内心麻木的人。所以刘鹗才说“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但是,当私人化的哭泣进入公共领域,这句话也就被赋予了一种现代另类解读,那就是,作为表达某种情感的终极形式,哭泣成了思想觉悟的一种衡量指标。
从电视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那是一个特别爱哭、特别擅长哭的国家。某个喜庆的日子、见到某个伟大人物等,他们非哭不可。结果本来应该是展示笑容的场合,变成了哭泣比赛。因为,不哭不足以证明自己拥有了那种最高级别的觉悟。在那种以喜庆为主题的场景下,笑容,恰恰是突兀甚至有罪的。
二战结束,日本投降。很多日本人从广播里听到天皇发布的终战诏书时,长跪不起,痛哭流涕。这是天皇的声音首次向公众广播,在那个天皇被神化的年代,天皇的声音被称为“玉音”,此次广播也被称为“玉音放送”。作为占领军首领,麦克阿瑟一方面同意保留天皇制,另一方面认为必须打碎被神格化了的天皇形象,否则日本难以成为一个正常的现代化国家。于是,1946年1月1日,麦克阿瑟让天皇发布了一份《人间宣言》,在宣言的后半部分,祫仁天皇写道,“说朕是神,说日本民族拥有比其他民族优越的素质,拥有能扩张统治世界的命运,这种架空事实的观念,也是毫无根据的。”在此之前,报纸已经刊发了麦克阿瑟与天皇的合影照片,这也是许多日本人第一次见到天皇的模样。照片中,天皇的形象并不高大,与他们想象中的“神”相距甚远。及至天皇否认自己是“神”,对很多日本人来说,这不啻是又一次战败。天皇走向人间,也是日本向正常国家转型的一个关键起点。
“吓尿体”退潮后,各种“泪奔体”、“哭泣体”在继续大行其道。艾青写过很有名的句子,“为什么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因为我对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但是请注意,他这是在写诗,不是在给新闻起标题。回到前面那个问题,一些人为什么如此容易“热泪盈眶”,要么如网友所说,是因为脑袋里装了太多的水,这话有点刻薄,但我一时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比喻;要么,是将“哭泣”当成了一种表演、一种可兑换的筹码。希望,那些经常为某种宏大事物、为某种抽象概念、为某种震撼场面而泪目的人,内心能够依旧柔软,面对生活中他人实实在在的苦难,有能力流下真实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