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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俗尘到佛境:重走杭州上香古道

 天然首选 2019-10-06

 这是一段云水之间的旅程,这是一段从俗尘到佛境的绿野仙踪。

 在杭州城外的西湖东岸坐船,向西横跨西湖,至茅家埠登岸,改走陆路到灵隐和三天竺,是唐宋以来杭州本地及江浙各地的香客,前往西湖以西的佛教胜地礼佛进香的必经之路,这就是在历史上享有盛名的“上香古道”,繁华千年。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随着湖滨至灵隐公路的开辟,“上香古道”逐渐沉寂,以至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绝少有人提起。

                     船行西子湖

 初春的一个早晨,当我和朋友们出现在西湖东岸,跟船夫说起想重走“上香古道”时,他们都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条路线,我说就是从这儿划到茅家埠去,船夫们明白过来,但也表示从来没有游客这样游西湖,一般就是到小瀛洲看一回三潭印月,或是划到孤山登岸罢了。

 可古人正是从这里开始踏上“上香古道”的,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外,过去都是舟楫纵横的码头。《儒林外史》中有一篇马二先生游西湖的著名描写,他独自一人步出钱塘门后,便看到“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她们坐船来到杭州,穿过城里的河道进入西湖,“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在清代道光年间所撰的《吴郡岁华纪丽》中,描写了每年春天苏州妇女去杭州进香的情景,“城乡士女,买舟结队,檀香柏烛,置办精虔。富豪之族,则买画舫,两三人为伴,或挈眷偕行,留连弥月。”那些普通家庭的人,则数十个合资雇一艘船,出钱最多的那位被称为“香头”,船上多插小黄旗,写着“天竺进香”或“朝山进香”。 

  我们在清波门下雇了一条四人坐的小船,谈好三百块船资,船夫说不紧不慢地划,大概一个半小时能到茅家埠。

 人入舟中,放荡湖上,只觉得看四周风景的视野随之大变。往东看,岸上的柳林和背后杭城的楼群,慢慢和我们拉开了距离;向北看,白堤如带,断桥和宝带桥如同两道卧波的娥眉,远一点的宝石山仿佛绿屏一般,山上那座保俶塔体态修长,依然像前人所形容的“亭亭如美人”;南边的小瀛洲,林木葱茏,远一些的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和吴山上的城隍阁,则锁住观者发散的视线;西北方向的两个小岛——湖心亭和阮公墩,像浮在水面上的两块翠玉,远一点的苏堤,色调要淡一些,而更西边那连绵的山岭,就只剩下青黛色的轮廓,一直排到天际,上香古道的目的地灵隐、三天竺和韬光寺,就藏在这些山岭之中。

 我们的船向湖心亭划去,外西湖中的三个岛屿湖心亭、阮公墩、小瀛洲,象征着仙境中的蓬莱、方丈和瀛洲,也就是“蓬莱三岛”。湖心亭是三岛中形成最早的一个,宋元时期岛上曾建有寺院,大概是上香古道上的一个站点。而我们对它的知晓,几乎都来自选入中学课本的那篇《湖心亭看雪》,在这篇意趣横生的短文中,明末名士张岱用寥寥数笔描绘出一幅西湖雪景图,更道出一番文人痴心。这个季节无缘看雪,但我们上岸后,站在题有“湖心亭”三个大字的石坊下,岛外一周水,水外一周山,也有了一种遗世而独立,心已飘飘然之感。等重新回到船上,船夫沿着小岛南岸划过,便看见那块刻着乾隆“虫二”御笔的石碑,“风月无边”,形容这里的眸上山色和眼底湖光,十分贴切。

       离开湖心亭,船头转向西南,逐渐靠近苏堤,堤上已有一丝绿意,那是柳丝吐出的嫩芽,也能听得见游人的笑语。苏堤上共有六座石桥,这压堤桥是从南向北数的第四桥,桥洞尤为高大,正是因为旧时湖船东来西去,都要从这座桥下过,可以说是整条上香古道上的咽喉之地,那时桥旁还设有石台灯笼,以方便夜航船。著名的“苏堤春晓”景碑亭就建在桥南。

       苏堤是里外西湖的分界,船穿过压堤桥,便进到里西湖,这里波浪要平静一些,水上的游船也要少很多,比起外西湖的妖娆,此间可堪称端庄。向西划去,对岸杨公堤上的建筑愈见清晰,一道粉墙上开了个月洞门,门里就是有名的水景园林——郭庄。船行其侧,一株腊梅从墙里旁逸斜出,一股浓香随风而至,把我们送过杨公堤。过堤后回头一望,身后的卧龙桥,与苏堤上的压堤桥,正好桥洞套桥洞,横生妙趣,盈满桥洞的是粼粼波光。

 而眼前的景色更撩人心弦,水面到此急束为狭窄水道,两岸草叶拂水,野树杂生,船桨过处,惊起一滩鸥鹭,岸上不见人,水上不见船,活泼泼的野趣扑面而来。这里原本湮没在城市的高速发展中,十多年前杭州市启动“西湖西进”工程,西湖水域向西延伸,新增了大片湿地,生态环境得以恢复,许多人们已不熟悉的历史遗迹重新呈现出现,同时极大解决了一些传统著名景点的旅游压力,

 船向前行,水道纵横,幸好船夫对这儿还算熟悉,不然真容易在水上迷路,他说不会走错的原因,是因为此前驾船执照考试就在这一带举行的,他比划着船要怎么掉头,怎么才能通过窄窄的桥洞。船夫又说,待到四五月间,这里百花盛开,草窝子里全是鸟声,水面还有成群的野鸭子,那暖风,真能把人熏醉了。

                     从茅家埠到灵隐

 说说笑笑,船已经划到茅家埠码头,愉快地与船夫作别,从这里我们迈开双腿。

 茅家埠原是一个村子,它得名于村口埠头满生的茅草,如果从陆路开始计算,那茅家埠是上香古道的起点。这个村子昔日的繁华,也正是由于从湖滨坐船来的香客们,通常选择在茅家埠吃碗素斋,买份香烛,当他们向西仰望,望得见远处的天竺双峰削立,形同“天门”,佛国就在眼前。从这里出发,过去沿途尽是寺庵、斋堂与商铺,连乞丐也都云集在古道沿线。如今在村口新建了一座石坊,其中一侧的对联道出茅家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古寺遥通中天竺又上天竺,长堤回望里六桥连外六桥”。

 前来游玩的人很多,一度凋零的茅家埠,如今已成为杭州人周末休闲度假的一个选择。不过已经见不到昔日的农舍,路两边是些近年修建的商店、饭店和茶馆,粉墙黛瓦,窗明几净,在山水相映间,颇如一幅江南水墨。

 我们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东坡肉、葱包烩、莼菜汤、片儿川这几样杭州本地菜肴,和古人在此的区别也许只是:吃了肉。

 饭饱之后,继续往西,脚下的石板路整修一新,是2003年按照旧时上香古道的风貌修复的。离开茅家埠不一会儿,又归复到游人稀落的世界,路边有大片的茶园,山岭连绵,池塘相续,不像苏堤、白堤那样满是人工雕凿的痕迹,脚下的道路在山林之间弯来转去,让人置身于清幽旷远之境。

      景美,人就不累,不知不觉走到“九里云松”,这是灵隐寺前的一段路,唐代刺史袁仁敬在政务之余,爱到灵隐游玩,故在此沿途植松,号称“路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苍翠夹道,阴霭如云,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间,衣袂尽绿。”这种景色今天依然能够看到,一排排高大的松树,枝叶相接,连成一片绿云。


      
松林的尽头,有一道题写“咫尺西天”禅语的大照壁,绕过它,飞来峰和灵隐寺便到了,这是上香古道上最重要的一站。飞来峰在我的左手边,这座100多米高的石灰岩小山峰,由于长期受地下水的溶蚀作用,形成了千姿百态的洞穴。飞来峰一直与佛教结缘,传说印度僧人慧理来到杭州,见到此峰大为惊异,说道“此乃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众人不信,慧理说山中有洞,洞里有一只白猿,他朝山中一呼,果然有白猿跃出,飞来峰就此得名。小时候看连续剧《济公》,里面有一则抢新娘的故事,那个轰隆一声压没整个村庄的小山,就是飞来峰。我走进山间,在东坡上看到许多五代以来的佛教石窟造像,最喜欢那尊开凿于宋代的弥勒佛,大肚能容,慈颜善笑,让人过目难忘。

 走过飞来峰,规模宏大的灵隐寺出现在眼前,寺院依山势层层而建,殿宇恢宏,宝相庄严,这是杭州香火极盛处,一直有非常灵验的名声,故事也很多,济公菩萨在寺中就有一座殿堂。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佛教节日,但寺中依然香客云集,不过出于防火和环保的考虑,禁止外带香烛和纸钱入寺,寺院为香客免费提供三炷清香。

                        直上韬光寺

 从灵隐出来,我们沿着一条青石步道往上走,这条天竺路沿着溪流而建,过去的香客在灵隐烧完香后,要这样一直去到下天竺(法镜寺)、中天竺(法净寺)和上天竺(法喜寺),才算上完香。这三座寺院规模虽然远比不上灵隐,但都是千年古刹,在历史上也具有盛名,历史上以三天竺为中心,还形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香市。收在《醒世恒言》的明代著名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主人公朱重在抱得美人归后,感念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愿要给杭州各寺院施舍三个月的灯油,并亲自到各庙拈香礼拜,书中写道天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他叫从人挑了香烛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在上天竺寺里,秦重意外与失散多年在此当庙祝的父亲重逢。上香认亲,成为一段佳话。

 天竺路沿途,竹子多了起来,翠竹千竿,与寺院的黄墙黑瓦交相辉映。在下天竺外有一石桥,引出一条小岔路,我们折进去数百步,在靠近山麓的地方,散落着一些形态相异的大石头,在这些各有筋骨的石头中,三生石并不起眼,但上面刻了字,有了故事,便成了传奇。碗口大小的篆书“三生石”以及一通《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碑》,证明这就是唐代圆泽和尚对挚友李源所约“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的会面地点。这次见面,骑牛唱歌的牧童,已是圆泽的第三世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多么像爱人一见钟情,三生石逐渐从须眉友情的见证,演变为男女情定终身的象征物,仿佛是为了聆听情人的盟约,而静静立在这里。宝黛情缘最初不就是“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吗?
       
离开三生石,走过环境优雅的法云安缦——这个上香古道上最新元素,来到了此行的终点,位于灵隐寺后方的韬光寺。上韬光,要爬山,通过树木的间隙,遥望山崖上寺院,这座寺院于唐长庆年间由蜀地高僧韬光所建,当时白居易正在杭州做刺史,经常来寺里与韬光师论禅谈诗。历经修缮的韬光,如今是座园林化的寺院,我们沿着曲折台阶向上攀爬,殿堂亭阁掩映在池泉与修竹间。寺中有一方池,叫做“金莲池”,池壁上塑有龙头,有泉从龙口涌出,一池碧水清澈见底,池栏上放着舀水的瓢和接水的桶,同行的杭州朋友说韬光寺里的泉水,和虎跑泉一样的甘甜,她家里的老人过去会在大清早爬到这儿,打两桶水回家沏茶煮饭。

 爬到最高处的观海楼,这里地势高旷,回望层峦叠嶂和西湖一角,如果天气好的话,据说可以看到钱江入海。明代万历年间的萧士玮的《南归日记》写道,他到灵隐寺寻求唐代诗人宋之问寄居时所写“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诗意,竟无所有,直到爬上韬光寺,江海奇观“乃了了在目矣”。“韬光观海”是清代西湖十六景之一,乾隆皇帝也数次来过,还御题佛堂额“云澄日观”。

 天色渐晚,下山回城,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湖滨的饭店里。湖上景观,只能看见白堤一线灯火和辉煌的雷峰塔。白天走过的水路和山道,均已没在沉沉的夜色里,但仿佛仍能听得见桨击湖水与远寺敲钟之声,这是杭州风华的另一面。

文字/耿朔  摄影/吴桐

(本文原载于《世界遗产》2016年第2期,文字和图片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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