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桂花蒸的天氣,一動一身細汗津津,便懶得動。久久挨到黃昏,日暮嫣香落的景致,換身素麻衣衫,去姐姐府上白相。 姐姐七旬年紀,微乳細骨,四季一身寬落落的家常旗袍,衫也翩翩,髮也翩翩,又靜又清,我喜歡。進屋跟姐姐抱抱,問候一個長夏的安好,然後端正坐在沙發上。姐姐自己搬把椅子,坐到我跟前,膝蓋碰著膝蓋。倒不是空間侷促,姐姐屋裡寬敞無比,只是我們習慣了,每次在一起,都依著姐姐心思,如此促膝。 自然是跟姐姐講講無邊無際的閒話,說著說著,姐姐講,咦咦咦,今天的項鍊怎麼這麼好看,哪裡來的啊,聞言趕緊從脖子上摘下來,遞到姐姐手裡,是呀是呀,夏天在蘇格蘭晃,不知哪個古董舖子裡,興致勃勃淘來的舊物,百來年差不多總是有的。姐姐握在掌心裡,翻來覆去悠然看了半天。我捧著熱茶,忽然心裡一慟,這件物,若是有靈,想必十分暢意,千山萬水,多少輾轉,才得流連到此時此刻、此人此掌,人與人都不見得修得到如此良緣,人與物,這種燈火闌珊處的驀然相遇,何其難得? 於是主動跟姐姐講,要是喜歡,姐姐留著吧。從來都是姐姐跟我開口討,我還死死不肯給的脾氣,今天竟是一反常態。姐姐頗差異,笑我怎麼捨得的,然後講,你戴戴熟,過半年再給我不遲。一邊說一邊戴上老花眼鏡,親手把鏈子戴回我頸子裡。 很多年,沒有人給我戴過項鍊了。 之二,與春來和朗子夫婦相見,於友人的家宴上。人生初見,免不了互掃微信,朗子這個日本人,看了我的微信頭像,一塊雲紋石,問我這個石,是哪裡的,有沒有什麼來歷。跟伊講,是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一人旅,晃去鎮海,鄭氏十七房,正在大拆大建,老房子上拆下來的雲紋石,敝屣一般棄置在角落裡,看了老大不忍,那麼美的物,孤伶伶地淪落。便蹲在地上,左拍右拍,心肝寶貝一樣,如此拍來的,不過無名之石而已。朗子聽了哦哦呃呃良久。與外國人清談,便有如此的好處,話題常常能夠別開生面,於熟透了的日常之中,翻出新鮮淋漓的話頭來,彼此講得有滋有味。 與春來講講書法,伊飲茅台,我吃普洱,這個寫書法的日本男人,生了一幅非常乾淨的面容,不是我滅自己的志氣,如今我國書法家裡,擁有這樣清潔面容的,恐怕少有到需要千與千尋。春來的字,寫得崎嶇峭拔,緊得不得了,跟伊講,何妨寫得松一點?春來白我一眼,說,我是故意寫得緊的。這一句,讓我住了口。我年長春來十歲至少,要是倒退回去十年,我想我大概也會欣賞這種故意的緊。歲月不到,如何松得下來? 天熱騰騰,春來摸出扇子來扇,那把扇子頃刻之間一舉迷住了我。柿澀染的扇子,難以言說的那種黯紅,沉鬱厚道,銷魂極了。跟春來討到手裡,輾轉反側,摩挲了久久。心裡就存了一個貪念,早晚,亦要尋一把如此的扇來玩玩。 之三,丁藝來,黃昏裡,打開門,見伊一團嫵媚地立在那裡,嘖嘖嘖嘖,笑意融融嘆了千秒。丁小姐的廚藝,輕鬆超越了本埠米其林。前一陣子我們兩個,鑽研低溫慢煮新技術。我擅長吃字,博覽了一下世界先進菜譜,就丟開了。而丁藝,則是親手親腳完美掌握了這種漂亮烹飪大法,她煮的低溫蛤蜊,戰斧牛排,血橙鴨胸,嘖嘖嘖嘖,足夠讓本埠一切米其林汗顏。在我屋裡小坐片刻,飲完一杯蜜瓜汁,我們挽手緩緩晃去東湖路的Casa Mia吃義大利飯。一邊吃火腿水牛奶芝士,我一邊跟伊講,昨日煮了一餐全素小宴,在家請客人,很久沒煮過全素宴了。丁藝說,她最近亦煮過一餐全素家宴,請一位喇嘛高僧,伊別幅心思,煮的全副日式素餐,給我看一碗煮物的照片,真真俊美極了。日式素食,貌似極清簡,其實水深得嚇死人,沒有幾個人懂,我們兩個埋頭講得切切,那種水深火熱,不是知己總是不可能懂的。 下廚是丁小姐的業餘愛好,人家本業其實是服裝,她對衣衫的懂得,一向讓我五體投地。我們講講Pringle of Scotland,1815年的老牌子,英國的皇室衣櫃,好愛她家的羊絨衣衫。再講講三宅一生,丁小姐講,三宅建築家出生,他的衣服跟人家不同,空間感特別高明,立刻撿了幾件衣服給我看,然後告誡我,千萬別穿他家那種大翻領的衣衫,那兩片著名的大翻領,醜得像豬耳朵。笑得我,一口義大利麵麵噎了半天。 圖片是Pringle of Scotla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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