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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末日光景(七):皇权时代上半场结束的哨声

 金色年华554 2019-10-07

接上文大唐的末日光景(六):解读诗人黄巢的庖丁解牛手段所言,轰轰烈烈的黄巢起义席卷大半个中国,用流动作战的方式完成“斩首战术”,顺利攻破长安,几乎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原始目标。虽然最终归于失败,却给中国带来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大唐的末日光景(七):皇权时代上半场结束的哨声

引子:皇权时代上下半场的划分

“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定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钱穆

在以陈寅恪和钱穆两位先生为代表的众多学者眼中,自秦汉进入大一统时代的历代王朝们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唐代及之前是以世家势力主导的社会,改朝换代的方式多来自权臣篡位和众世家的起哄,而北宋之后则是完全的平民社会,对于皇权的直接威胁往往来自外夷入侵或者内部的农民起义。

大唐的末日光景(七):皇权时代上半场结束的哨声

▲曾经为人津津乐道的“士族风流”

甚至再往前推,先秦的贵族与后来的世家虽然没有世袭爵位和法定的封地,但二者扮演的角色大同小异,都属于精英政治的阶段。

这种质变显然有一个量变的积累,其实世家的地位在整个唐朝都走着下坡路,到了后期明显弱势与宦官和藩镇,甚至在于庶族进士的博弈中也是旗鼓相当。当然,完成致命一击的是本文的主角--诗人黄巢,而他砸掉的饭锅显然还不止一个。


作为黄巢最初直接面对的对手,藩镇们的表现很奇怪,从袖手旁观到狠下死守,中间也就隔了一个大齐政权。

藩镇和义军的“默契”

基于流动作战的战术和“斩首”的战略,黄巢起义对于晚唐社会的破坏,既是毁灭性的,又是有局限的。

前者体现在攻城略地的目标仅仅在于扩充队伍和获取补给,故而对所破州县进行了毁灭性的掠夺,江陵、襄阳、广州等繁华的城市在兵锋过后都成了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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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的“大齐”归根结底还是个草台班子

后者一方面在于破而不守,很快又回到藩镇(或者说朝廷)的控制之下,另一方面则是中原地区各拥兵自重的藩镇们依旧存在,这说明转战中原时并未与各藩镇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甚至说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

“巢自称天补大将军,转碟诸军,云:‘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京邑,自欲问罪,无预众人。’”--《资治通鉴.僖宗广明元年》

义军的目标在于直取长安,没有实力也不愿意将各藩镇逐一拔除,故而传诏藩镇“各宜守垒”,实际上是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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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藩镇看来,义军锐不可当,谁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老本去为被宦官把持的小皇帝拼命,再说天下大势看似明朗,此时选择“中立”未必不是将来的“投名状”。

故而在各路藩镇的目送下,义军先下洛阳,后取潼关,顺利的拿下了唐帝国的中枢--长安。

“墨敕除官”:跟汉末同样的选择

(中和元年)上遣使趣高骈讨黄巢,道路相望,骈终不出兵。上至蜀,犹冀骈立功,诏骈巡内刺史及诸将有功者,自监察至常侍,听以墨敕除讫奏闻。”--《资治通鉴.僖宗中和元年》

朝廷大将高骈赖在淮南不肯出兵,唐僖宗逃到西蜀之后同意他“墨敕除讫奏闻”作为北上勤王的条件,后来又给在关中对抗黄巢的郑畋下了一道“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的命令,后来更是扩展到所有的藩镇。

“墨敕”指皇帝的旨意,“除官”就是授予官职,连起来就是下令将领们承受皇帝制敕并按照皇帝的旨意授予官职。这是在情况非常紧急的情况下,为了尽快剿灭黄巢乱军而采取的政令,也就是人事权完全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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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后人大多忘了,大门只是臣子,何以被称为“诸侯”呢?

熟读《三国》的朋友都知道这种手段的弊端,汉末启用的州牧制度是后来军阀割据的源头,这是一种非正常手段,很容易导致中央政府对地方人事任免权的丧失。

一般这是短暂授予的权利,但这一次显然没能收的回来。西逃后的唐廷威信大大降低,失去了民众的信任,同时中央禁军的蜕化变质,不能有效威慑地方,于是各地军阀借着“墨敕除官”的特权招兵买马,相继称霸一方。

“无藩不反”:李唐成了东周

“墨敕除官”给了藩镇镇压起义的原动力,他们一拥而上消灭了黄巢,并趁机攫取政权,加强割据,以致到最后走向分裂,出现了“无藩不反”的局面。作为中央地方行政机构的藩镇已不复存在,反而变成了瓦解李唐统治的因素,肢解了大唐帝国,使唐中央彻底丧失了对地方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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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藩镇割据到五代十国

随后百年来各藩镇之间互相制约的格局也在战乱中被打破,中原地区多数藩镇被野心勃勃的朱温所吞并,李克用据有河东及西北边镇的一部分而与之相抗衡,西北边镇的另一部分则被李茂贞等所占据。

“皆自植兵赋,迭相吞噬... ...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困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

“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旧唐书》

不光是反叛多发的河北和西北藩镇,甚至连唐朝的财赋来源--江淮八道的东南藩镇们也完全失控。无论是官吏的任免、赋税的征发、军队的调动上,都由藩帅们说了算。作为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的藩镇此时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地方权力的的中心,他们变相地肢解了大唐帝国,貌似跟蜗居洛邑的东周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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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献帝的滋味,晚唐皇帝并不陌生

如果说黄巢起义从外部给了唐廷以沉重打击的话,那么,藩镇的质变则宣判了李唐的死刑。


史载“首都六破,天子九逃”,属猫的李唐屡次地完成“绝地求生”的奇迹,但这一次唐僖宗“回銮”之后,却明显发现气氛有些怪异。

安静的朝堂

僖宗继位之时,本来就处于弱势的朝臣群体在“牛李党争”(当时已经结束)后大伤元气,又在黄巢起义中遭遇大规模屠杀,完全丧失了与宦官相抗衡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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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宦官权力则达到了顶峰。他们开始参与行政过程,宰相的独立行政权力不复存在,北司完全胜过了南衙,甚至完全控制了皇帝。

“令孜益骄横,禁制天子,不得有所专断,上患其专,时语左右而流涕。”--《资治通鉴.僖宗中和四年》

史称田令孜骄横跋扈,软禁皇帝,独断专行,这说明他已经控制着皇权,皇权已经被架空。

此时的中枢宦官独大,朝臣式微,皇帝受制,而地方已经完全失控,曾经辉煌的神策军被黄巢全歼,唐廷只剩下“正统”的名号尚有利用价值。

此时的朝堂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但这肯定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前奏。

死了都要斗

积怨颇深的朝臣为了对付宦官集团,纷纷拉上外面比较强大的藩镇为后援,展开了惨烈的斗争。而这样做的后果,大抵可以参照袁绍引来董卓的引狼入室经典之作。

僖宗死的早,没有感受到后来的疾风骤雨,这一切都留给了大唐的末代帝王唐昭宗,这是一位“尤重儒术,神气雄俊”的英明皇帝,但显然也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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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斗直至最后一刻的“敬业”

由于朝臣和宦官之间的相互争斗,先后引来了李茂贞和朱温两大势力,双方先后控制了唐昭宗,最终被朱温摘取了胜利果实。宦官被屠戮一空,残存的朝臣被扔进“浊流”,皇帝则上演了当时已然不多见的“被禅让”。

总之,双方都在联合藩镇势力来打击对方,最终连同皇帝都被藩镇势力全部收拾,这种“死了都要斗”的精神,貌似在演绎着同归于尽的“悲壮”。


除了藩镇,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最倒霉的群体显然还另有他人。

世家曾经的强势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世族门阀一直垄断政治,享有各种特权,比如说察举制为代表的官吏选拔程序,在曹魏时代“九品中正制”实行之后完全沦为了世家集团扩张势力的工具,故而他们能够抗衡皇权,甚至成为改朝换代的主力。

隋朝发明的科举制度其实是意在提拔庶族,抑制世家势力,隋朝之亡表面上来自与农民起义的风起云涌,实则因为世家集团的集体反叛。

李唐的建立就是在关陇集团的鼎力支持之上的,他们的本家就是后来高居前三的陇西李氏。唐代吸取隋朝的教训,对世家采取了不温不火的削弱政策,一方面大力发展科举,同时又保留恩荫制度给世家留了条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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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世家势力在历经数次削弱和各种战乱(尤其是安史之乱)一路向下,甚至在“牛李党争”中被牛派压了一筹,但仍然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而他们的经济基础--大地主庄园制度依然健在,倘若再次成为改朝换代的主角,其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式微的世家此时遭到了全天下的嫌弃,皇帝视之为掣肘,这来自于对于皇位的隐忧;庶族和宦官对他们长久把持朝堂很不满,藩镇与他们在地方财政上存在冲突,他们的不爽可以理解为一种“仇富”的阴暗心理。

“天补均平”的创意和执行

这句口号取意于《道德经》中的“天之道,取有余而补不足”,实际上带着深深的“替天行道”的绿林风格,只是不同于梁山好汉的小打小闹,只是规模巨大而已。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创意,比起“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这种“抢钱抢女人”的口号不知高出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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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将相”的目标虽然高大上,但又有几人能够达成呢,想来如同传销一般绝大多数人成为炮灰而已。参与者当时被蛊惑,但未必后面也反应不过来,况且这种赤裸裸的追求也埋下了农军起义分崩离析的隐患。

“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等均之!”--黄巢

而“天补均平”显然是一个洞悉人心的口号,他成功掩盖了其改朝换代的真实目的,也不再局限于找口吃的或者宗教蛊惑,这种有待实现的远景成功唤起了被世家压制千年的底层农民群体的反抗意识和动力。

故而义军的战斗力对比前代瞬间实现了飙升,义军最后失败导致“均平”并没有彻底落实(虽然成功了也不一定会做),但前奏却做得异常到位。

在兴亡周期律的作用下,唐末的土地兼并现象非常严重,出现了“富者有连叶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而义军所到之处,则对大地主庄园制度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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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平”只是传说,但“劫富”很到位

广明元年(880年)十一月,起义军占领洛阳后,又发掘并没收了官僚地主埋藏在地下的金银财帛。同年十二月,起义军进入长安后,勒令长安的官僚、地主、富商交出全部财产,号称“淘物”,并导致“富家皆跳而驱”(新唐书)。

唐嘻宗中和元年(881年)三月,唐军在所谓“讨伐”黄巢的檄文中,曾咒骂起义军“广侵田宅,滥读货财”。而长安一带的庄园地主在农民战争中纷纷逃亡,韦庄曾经发出过“田园已没红尘里”的哀叹。在其长诗《秦妇吟》中,说到洛阳附近有一个“岁种良田二百窿,年输户税三十万”的地主,曾经家有财产“千斯仓兮万斯箱”,在起义军过境后,他“家财既尽骨肉离”,只得逃到山中,过着“朝饥山草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的贫困生活。这样的情况甚至“山中更有千万家”,无数庄园都成了无主荒地。

因此义军过后,农民从地主手中夺回了土地和房产,“豪富田园废,疲赢屋舍新”,便是当时的真实写照,但这并非来自义军的分配,而是对无主土地的占有。黄巢起义后出现了大量无主荒地,为五代时期有条件实行无主荒田任百姓开耕的政策提供了先决条件,后来的统治者也都奖励农民垦荒,小土地所有者的数量便大有增加。

而庶族官僚虽然也有财产,但毕竟少而分散,因此在义军的掠夺行为中,地主庄园经济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而这恰恰是世家的立足之本。缺乏经济基础的世家,实际上跟庶族小地主就没什么两样了,但事情还没完,等待他们的即将是是斩草除根的悲惨命运。

黄巢的心魔

对于庞大的世家群体,没有选择局部合作而是赶尽杀绝,这是值得玩味的。

作为盐枭,黄巢骨子里满是桀骜不驯,而作为秀才,他心中其实曾有着对庙堂的深深向往。进士考试的数次失败则成为了他的心魔,故而将愤恨的目标对准了所有的官僚和世家,并恨不能赶尽杀绝。

庄园之所以沦为无主,在于相比五胡时代他们已经没有了“结坞自保”的能力,加之跑路太慢或者过于自信,结果被一锅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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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起义军到处,世家成员皆遭到了大规模屠杀,号称“衣冠蔽泽”的江陵被屠城,众多衣冠世族都被起义军镇压,江陵城也被彻底废弃。义军从福建、广州到一路北上时,到处焚烧官府,屠杀官吏,进入长安后“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后来韦庄在《秦妇吟》一诗中,曾以“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人”等诗句形象地描写了当时的情况。

初,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资治通鉴.唐纪八十一》

他们的遭遇并没有结束,唐哀帝天佑二年,朱温在谋士李振的建议下,在白马驿站杀死了30多个世家出身的官僚,并将尸体投入黄河。

“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之婚姻必由谱系……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通志·氏族略》

这段话很值得思考,经过黄巢起义的扫荡后,众世家谱谍散亡,门第风尚全被摧毁,赖以传承的基础亦不复存在。自此,这个曾经主宰中国走向上千年的群体终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黄巢起义带给中国大地的变革,显然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可以形容的,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洗牌,也吹响了皇权时代上半场结束的哨声。

暂时的赢家--藩镇和武将

黄巢的退场并不意味着乱世的结束,相反还只是个开始。

从庙堂上看,宦官阶层即将为李唐殉葬,朝臣则如同韭菜换了一茬,曾经纠缠不清的皇帝、朝臣和宦官作为上一个时代的产物,都将被更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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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属于武将们的时代

唯一的获利者则是藩镇集团,他们获得了对地方的实际控制,并通过对朝臣和宦官的勾结和控制染指最高权力机构,五代十国乃至北宋初年,中国将有这群武人出生的藩帅或者将领们来主宰沉浮。

拉远了看,后来出身寒微的皇帝们所面对的不再是势力庞大的世家,而是同样卑微的武将和庶族文人。对于他们的驾驭方式是一个不断磨合探索的过程,之后势必将构成未来中原王朝全新的政治框架,这正是五代十国战乱不休且国祚不长的根源。

结语:新时代即将到来

“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和妻。扶犁黑手翻持筋,食肉朱唇却吃斋。唯有一般平不得,南山依旧与天齐。”--何光远《鉴诫录》

世家的消亡标志着精英政治的终结,从此“贵落深坑贱出泥”,农民将领当上了大齐新王朝的高官,后来五代十国割据政权的统治者也大都出身寒微,这是对数千年来社会固有秩序的最大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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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的背景:北宋的朝堂

此后不再有高门望族,而只剩书香门第,平民出身的官僚集团作为骨干力量终于全面占据了庙堂,牛轰轰的武将群体也将伴随宋太祖的一杯薄酒不再是主角。

由此,中华民族的气质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北宋将是一个崭新的时代,继盛唐的国力和疆土巅峰之后,赵氏将构建一个更加伟大的文化盛世,以及皇权时代不可多得的人文精神。

下一篇文章将是《大唐的末日》系列的最后一篇,每一个朝代的逝去,并不意味着时代精神的立刻沦亡,勇武还是优雅也无高下之分,笔者将借“杯酒释兵权”事件,解读皇权时代下半场开启时刻,敬请各位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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