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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师园札记:粉墙

 zqbxi 2019-10-08


文/张喂


粉墙


砖,在重力的坠拉与泥的粘合中形成了墙。砖块原本沉重的肉身被紧密的组合起来,压迫着泥土,将大地区隔出斑驳的疆界。墙面致密的重力因而绷拽着人的神经,使人能触摸到墙的敦厚与沉凝。

粉墙则是对此坚决的反叛。它将原本粗粝而敦良的墙面用白灰填平,掩盖起有关沉重的所有话题。于是,墙与砖的对话被打断。砖块的独立与坚贞仅仅在抽象的理论与残垣的一角中,不经意地裸露。更多的时间,只能被墙的巨大与一致所屈服,深藏在脆弱而光滑的石灰里,不出一声。

墙据此抛弃了砖的所有属性,变得越发骄傲而轻盈。这便是进步的意义——人们无法观察、触碰墙之所以为墙的内在构成,进而丧失掉对内在涵义沉重的指称。

墙的属性被降落为“区隔”。这无疑将砖墙堕落为篱笆,区别仅仅在于粉墙的光洁与隐喻的彩色。这是人对外部世界拒绝的开始:“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左传·昭公·元年》)。对危险的恐惧与对世界的不信任,导致了封闭的产生。但在开始的时候,这也许是安全而明智的选择,它阻断战乱与奸恶对肉身的侵袭,以保护财富与人的完整。但时间在粉墙上划刻出裂纹,人的肉体与精神也随着对世界的隔绝而日渐萎靡。

这种闭塞的窒息需要被打破。人们在墙上开了窗。与室内的呼吸与采光功能不同,单一的粉墙的窗仅仅是精神愉悦(逾越)的需要,其唯一的封闭属性从此瓦解。但奇怪的是,这种对外的透纳并没有最终指向外部世界,而是作为装饰或“镜框”出现。这无疑是首先需要讨论的问题。

“吸纳”只是镜框的意义的表面现象,背后承载的是“人工雕琢”的花草景物。花窗的指涉由墙内出发,指向了主人在花草符号中加载的意义。也就是说,指涉过程产生了循环:从主人到花窗,花窗到景物,再回到主人。主人通过花窗、景物,并没有产生对闭塞的逾越,而是终究表达着自己的意愿或情趣。花窗,在这里成为主人封闭的自我书写的一个语词。逾越在经历了主人的自我循环后,重新回到了逼仄的起点。这种看似荒唐的自我表演,却仍具有深意:墙内原本单一的闭塞的符码,被填入了新的成分,枯竭的意义得到了极大补充。花窗成为了传达与补充新意义的载体,并将粉墙作为“轻盈之物”的属性发挥到极致。



这一点从山墙上的雕花窗中更能体现出来。墙的沉重,不但被白灰掩盖,更在雕花的书写下变得越发轻盈。墙作为“区隔”的属性并没有真正得到缓解,却成为主人情趣与欲望的纸张,在其上书写着自我的美丽图景。然而《尚书·五子之歌》却对此敲响了警钟:“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这是上古流传的箴言:当欲望在自我指涉的快感中泛滥时,极端的危险便如影随形。欲望需要受到道德的控制与管理,人们需要在道德的高墙内默默哀悼,以期将欲望管制于一定限度。

区隔,是对空间边界的一次定义,并以此对空间内部进行整肃。这与道德的形态颇为相似:人与人划定自由的边界,从而演绎出秩序。内在欲望的肿胀于是随着秩序的管制而冷却。身体与精神在道德之墙的胁迫下变得温顺、恭良,蜷缩在形而上的方格中,直至枯萎。“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墨子·辞过第六》)墙需要在形态上满足对精神及肉体的控制。子贡说道,低矮的宫墙使人一眼看穿屋内的财富,而孔子高尚的道德如高耸的墙垣般,使人不能轻易的看穿内部绝妙的景致。这便是“墙垣——道德”隐喻的绝佳例证。墙的高耸隐喻着道德的高尚,从而成为礼制的重要基础。

从子贡的描述中亦能看出,高墙的出现首先是针对着人们窥探的欲望。而窥私与情欲则是自古文学的主题之一。《诗经·鄘风》中便有对高墙之内情欲的描写: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人性复杂的欲望与道德教律之间始终保持着紧张的冲突,而这也是中国的悲剧乃至文学最普遍的主题。东墙二字,成为女性对男性向往的代名词,在宋玉的口中,在白朴的笔下,流露出女性表达自身欲望的冲动与渴望。



“墙之立,不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淮南子·精神训》墙的隐喻不仅仅只在规范行为的道德层面发挥效用,对知识的隐喻才是墙垣更加深刻的指称。

逼仄与窒息造成了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枯竭,这使古人对墙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墙面,便是人的目光被墙所阻断后,智慧与知识也随着远眺的消逝而死亡。一旦人对自己之外的事物丧失了关注,无知与狂妄便快速滋生。《书·周官》孔子注曰:“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面墙而对,否定了世界广延与人的精神之间微妙的互生关系,而学习则是对这种逼仄的精神状态的逾越。在这里,墙的形态发生了重要的转折:从其坚固的物质性特征,转变为精神内部的符号性隐喻。在物质的视觉上,墙是垂直于大地的;在精神的符码中,它成为阻断大地上的肉身与天空联结的障碍。天空的广盈被限制在狭小的空间内,目光被迫谦卑的垂下,在仅有的土地上,寻找精神的归所。这不但着指涉墙给人的压抑与知识间微妙的关系,更隐喻着人们精神内部由无知组成的一座高墙。



梁武帝年间,达摩将一种直指内心的修行带给了因战乱而饱受摧残的中国人。面壁,即是当外界的一切都被眼前无尽的墙壁所斩断,人们转而进入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以其突破精神内部那堵无影无形的墙。于是,外在墙壁的树立是为了击毁内在墙壁的坚固。这种将实体抽象成精神的符号转换,在后来上千年的岁月里,成为中国人磨砺精神的重要工具。肉体空间的狭窄与精神空间的宽广相对立,矛盾的张力将精神的深邃推演到极致,墙的双重隐喻也在此达到了空前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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