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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木易51 2019-10-09

三天前,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现代艺术晚间拍卖”现场,中国早期旅法画家常玉晚年巨作《曲腿裸女》以1.98亿港元成交(含佣金),创造其本人拍卖纪录的新纪录,常玉本人也被誉为“身价最高的海外华人画家”。这个一辈子的浪荡法国游子,由此再次进入公众的视野。

《世说新语 · 品鉴》里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桓温与殷浩年轻时齐名,皆为一时俊杰,暗中一直较劲。后来,殷浩北伐失败,被贬为庶人,桓温甚为得意地问殷浩:“卿何如我?”,言外之意很明显,“你现在对我服不服气?”面对炙手可热的权臣,殷浩只说了九个字: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就算毛病再多,我还是愿意做那个“残缺的我”。
 
一千多年后,画家黄永玉用这句话来形容他的前辈常玉。常有人拿常玉的命运跟梵高相比,都是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异彩大放。不过,和梵高一生郁郁不得志不同的是,常玉的命途多舛,很大程度上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在与自己周旋很久之后,他还是选择做那个不完美的“自我”,哪怕付出贫困、凄惨乃至生命的代价。

常玉: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文 | 群学君整理

画家常玉(1900-1966)

我们的步伐太过时。

我们的躯体太脆弱。

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

——常玉

01

三天前,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现代艺术晚间拍卖”现场,中国早期旅法画家常玉晚年巨作《曲腿裸女》以1.98亿港元成交(含佣金),创造其本人拍卖纪录的新纪录。而八年前,画家的另一幅作品《五裸女》,2011年他的另一画作《五裸女》以1.28亿港元(含佣金)的成交价格,创下当时全球华人油画拍卖纪录。

《曲腿裸女》是常玉晚年最后一件裸女作品,也是他传世最大尺幅的裸女画之一,在生前最后一次个展邀请函的封面上,就印着这件裸女。是和他年轻时的那些被徐志摩称为“宇宙大腿”的旖旎裸女不同,这张画少了更多迎面而来的欲望,线条也不再是书法般的飘逸。金石感的线条,笔意如刀,既刚硬,又果断,既是人体,更是山水,是造化。是历经一生后的告白。

1965年,当65岁的常玉在漏风渗雨的巴黎居所里画下这幅《曲腿裸女》时,已经身无分文,根本没法支付模特的费用,只有从破旧的时尚杂志上剪下美女照片作参考。一年以后,他就因为煤气中毒,独自在家中去世,下葬时,没有一个亲人,替他花钱买了一块墓地的,是法中社区服务协会一个名叫Jean Toan的人。

位于巴黎pantin公墓的常玉墓地

去世前不久,在一封给好友的信里,常玉说,“在经过一生的绘画探索之后,我现在终于懂得如何绘画了。” 

常玉去世后,他的作品曾成捆地在拍卖市场出售,仅值数百法郎。在他死后很多年里,美术界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偶有寥寥数笔的记述,评价是“终生失败的画家”,是“被女人和性毁掉的”。

假如常玉知道今天加诸在他身上的诸如“东方马蒂斯”、“身价最高的华人画家” 之类的标签,不知会作何感想?

常玉:《盆花》

拍卖成交价4364万港币

常玉的《帘前双姝》

拍卖成交价:4467万港元,这件1929年的作品被认为是与毕加索、亨利·摩尔等同时代名家以相似手法表现。

02

1948年前后,画家吴冠中曾经在巴黎见过常玉,在吴的印象里,

(常玉)身材壮实,看来年近五十,穿一件红色衬衣。当时在巴黎男人很少穿红衬衣。他显得很自在,不拘礼节,随随便便。谈话中似乎没有涉及多少艺术问题,倒是谈对生活的态度,他说哪儿舒适就呆在哪儿,……给我的印象是居无定处的浪子。

晚年常玉

几年以后,1956年,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来巴黎,访问毕加索,也访问了常玉。当时在场的画家黄永玉这样写道:

常玉很老了,一个人住在一间很高的楼房的顶楼。一年卖三两张小画,勉强维持着生活。他不认为这叫做苦和艰难,自然也并非快乐,他只是需要这种多年形成的无牵无挂的时光。他自由自在,仅此而已。

代表团中有人劝常玉他回国,还可以做个美术学院的教授,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穷困潦倒。常玉只回答说:可是我早上起不来床,也做不了“人人都要做的”早操……

常玉(左)与黄季陆

又过了几年,台湾方面请常玉去办画展,他的老乡黄季陆专门寄来了旅费和机票,劝他回台湾定居,已经年过花甲依旧孤身一人,贫病交加的常玉这样回答:

一个人过的惬意,不需要成家。一个人爱画就画、爱玩就玩,很自在,不觉得孤单。

黄永玉说,巴黎是画家的摇篮、天堂。巴黎又何尝不是画家精神的、肉体的公墓。常玉,这个一辈子游荡在巴黎,死在巴黎、葬在巴黎,“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浪子,究竟是什么人?



晚年常玉

03 

30岁以前,常玉过得是花团锦簇的日子。

他生在四川南充,家境富裕,父亲常书舫是当地著名的画师,常玉小时候的书法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晚清翰林,成都“五老七贤”之首的赵熙。1917 年,16岁常玉去上海投奔二哥常必诚,在当时的“上海美专”当起了插班生旁听。第二年,常玉被送到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西画。

常玉与大哥常俊民

而真正开启常玉的日后艺术之路,则是蔡元培先生所提倡的“勤工俭学”计划。1921年,风华正茂的常玉和林风眠、王季刚等一同赴巴黎“勤工俭学”。“勤工俭学”四个字放在常玉身上有点不太合适,他的大哥常俊民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厂,为他在巴黎的小资生活提供一切经济支持。

那时的巴黎是世界一流艺术家聚居之地,不过,除了毕加索、马蒂斯等少数艺术家过着富裕的生活外,多数艺术家并不如意,倒是他们乐天主义和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方式,给巴黎画坛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风。

左:徐悲鸿与蒋碧薇,约1923年。右:常玉,《牡丹》,水墨水彩纸本,1921年。

在巴黎,常玉认识了徐悲鸿和蒋碧薇夫妇,他现存最早的一幅彩色牡丹就是当时送给了徐悲鸿才得以保留下来的。

与徐悲鸿那种在巴黎国立美术学校攻读油画和素描,接受中规中矩的正统美术训练不同的是,富家公子常玉从未进正规美术学院,而是选择进入大茅屋画馆(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随性地习画。在这里,无论什么人,买了门票就能进入画院参加速写班,每天下午2点到5点,或坐或站,对着模特画画。第一小时慢写一次,第二小时慢写两次,第三小时画速写,模特每五分钟换一次姿势。学院里没有老师,只有负责掐着时间号令模特换姿势的班长。常玉用毛笔作画,有时不画模特,专画周围的人,并且无论男女老少,一概画成裸体,在大茅屋,常玉是名人。

常玉(前右)与友人在巴黎

常玉在大茅屋的素描

在巴黎,常玉的生活常常被其他穷留学生羡慕,他穿着讲究,除了绘画,还喜欢打网球。大家最常见到的常玉,是一个人坐在穹顶咖啡厅后面的位置,面前的咖啡杯已见底,他和每个人说的第一句话总是:“你们今天好吗?”

常玉的同学王季刚说,常玉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赌博,一生爱好是天然。他有钱,于是经常请大家吃地道的中国菜。钱花光了,他也从不窘迫,朋友们记得,他会带着一抹奇特的微笑说:“我今晚有个约会,能去你家借瓶伏特加吗?”

常玉与友人法兰寇在巴黎

在巴黎,常玉的作品,也最早进入了欧洲主流社会。

早在1925年,常玉的作品便入选秋季沙龙,那时他不过24岁。1929年,巴黎大收藏家亨利 · 皮埃尔 · 侯谢(Henri-Pierre Roche)注意到了常玉的作品,他在日记里夸奖常玉“真是了不起,而且才正在起步中”。

侯谢

侯谢是毕加索、杜尚等人的经纪人,他的欣赏意味着巴黎主流社会的大门已经对这位东方公子打开了。在侯谢的帮助下,常玉结识了毕加索、马蒂斯等巨匠,毕加索甚至还为常玉画了油画肖像。常玉的作品开始被法国画坛收藏,并得以多次参与各种独立沙龙,特别是在欧洲地位很高的法国杜勒里沙龙(Salon des Tuileries)。常玉在巴黎有了不小的影响,他的名字亦开始登录在《法国艺术家名人录》之类的年鉴中。

常玉:《双裸女》

常玉:《马上英雄》

常玉:《裸女与高跟鞋》

上苍的眷顾来得太快,同在巴黎的艺术留学生们,勤奋如徐悲鸿,才华如林风眠,这时都远远没能达到常玉的程度。他看上去,将成为第一个进入巴黎主流艺术界的中国人。

04 

然而,命运并没有一直垂青一个“放任和不善利用时机”(吴冠中语)的人

1931年,是常玉一生的转折,从这一年开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开始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这一年,大哥常俊民罹患肝病去世了。常玉回了一趟四川老家,根据大哥的遗嘱,他分到了一笔钱。回到巴黎,这最后一笔来自家庭的资助也被他很快花光。

也是在这一年,妻子哈祖尼耶(Mademoiselle de la Harmonyer)与常玉分道扬镳,不仅因为她怀疑他出轨,更因为她对他的大手大脚早有不满。

常玉妻子及其画像

第二年,更大的坏消息来了,最重要的伯乐侯谢给常玉写了一封信,“好像我们彼此都要多占对方一点便宜”,这预示着两个人三年的合作到了尽头。这段关系的破裂,恐怕主要也要归咎于常玉那种“无所谓”的性格——一方面,他觉得侯谢带给他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另一方面,他对侯谢介绍来的那些画廊却从来不屑一顾。他常常和画商签订合同后,就把画商支付的订金挥霍一空,到了该交画的日子却什么都交不出来。

常玉:《曲线裸女》

常玉对一度追随自己的庞薰琹提出忠告:第一,不要接受学院化美术教育;第二,千万不要相信画商。庞熏琴亲眼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画的线描人物,常玉把画送人,却拒绝他们的钱。有画商找上门来要买他的画,常玉也一一拒绝。庞熏琴说:“人家请常玉画像,他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画就走,不提这样那样的意见。答应这些条件就画,否则坚决不画。”

常玉:《八尾金鱼》

常玉的做派,与当时同在巴黎的日本画家藤田嗣治(1886-1968)形成鲜明对比,藤田进入巴黎艺术圈的时间比常玉早得多,画风也颇相近,却一直被认为才华远逊于这个比他小15岁的中国年轻人。然而,在与画商和市场的关系处理上,藤田却游刃有余,他的作品逐渐流开来,价格也逐渐高企。而常玉却依旧任性地保持着一个艺术家的独立个性,而从未想过“迎合”:

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世俗”认为他应当采纳和拥抱的那个世界已经离他远去。

常玉:《裸女》


常玉:《花中君子》

05

1934年9月,常玉的生活难以为继,他不得不找到一家中国餐馆打工以解决生计问题。那以后,他几次成为餐厅的服务员。也做过陶艺,做过水泥工。50年代左右,迫于生计的常玉又找到一家中国仿古家具厂打工,日常工作是绘制彩漆屏风和器物,总算是和他的手艺有点关系了。


常玉:《休闲之马》

在食不裹腹的时候,他在思考艺术如何超越时代。他写了一篇《一位中国画家对毕加索的见解》,讨论的问题放到现在都不过时:

假如伦勃朗活在现代,我敢保证他的画风绝不会跟以前一样。绘画一定是与时俱进的,时尚也是如此。当你走进裁缝店,想必你不会跟裁缝师说要订制伦勃朗那个时代的洋装。毕加索画中的变形,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我们的种族太古老,身体太脆弱,人生太短暂。
 
我们必须寻找新的上帝。会赐予我们永恒的青春与力量的上帝......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创造人类的外貌,看是要四个眼睛,一双眼睛在前、一双眼睛在后,还是要四条手臂或四条腿。我们也可以创造出跟金刚同样巨大的人类。

1945年1月19日巴黎《解放日报》刊载常玉所著《一個中国艺术家对毕加索的省思》一文

德军占领巴黎之后,重要物资实行配给,常玉买不到也买不起绘画材料,他想了个办法,就用油漆替代颜料,用廉价的纤维板或聚合板代替高成本的油画布。画材劣质竟因此成为了他晚期画作的一个特点。也因此,常常随着时间,画面剥落。这是常玉的“黑色时期”。但他的作品和年轻时作品的柔情相比,多了更多生命的份量。吴冠中曾说常玉晚期作品的线条是“乌黑的铁一般的线”,“不再是迷梦,是一鞭一条痕的沉痛”。在这样的背景下,再看《曲腿裸女》,体会是完全不同的。

常玉晚年作品《菊花与玻璃瓶》(《蓝色星辰》),2015年佳士得“亚洲二十世纪艺术及当代艺术”夜场拍卖以8188万港元成交

常玉:《白色花瓶》

常玉晚期画的盆景,枝叶极茂密,极伸展,花盆却小得不成比例。“他物质越是缺乏的时候,画出来的风景反而越饱满,枝叶茂密,繁花艳丽。民间的图腾都画上去了,食物都画上去了,佛手瓜,葡萄,枇杷,还有喜鹊。他不再局限只用黑、白、粉红三种颜色,用的每个颜色都很亮,很满,很漂亮。”

常玉晚年作品

1950年,好朋友弗兰克为常玉在纽约曼哈顿区的巴撒朵画廊举办了一次个展,展出常玉从巴黎带来的29幅画作,却一幅也没能卖出去。弗兰克曾经试图说服自己的表哥,一个法国商人,买常玉的一幅小画。法国人不想出钱,只想用一台小打印机交换。常玉拒绝了,他说:“我不需要一台打印机。

60岁以后,常玉虽然也还常和朋友走动,但内心是真正寂寞的。他依旧画女人体,画植物,并开始画小动物。他有时会对着植物说话,放音乐给它们听。冬天,屋顶的窗户破了,漏风漏雨,他把梯子靠在桌子边,爬上去糊窗户,结果不小心摔下来,不省人事,还是楼下门房听见声音不放心,上来查看,送他就医。

1964年常玉与友人在巴黎

1965年冬天,为数不多的几位圈中朋友为了让他高兴,替常玉在朋友勒维家的花园别墅办了最后一次画展,赵无极、朱德群、潘玉良等人都去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常玉。几个月后,常玉在自己的寓所死去,被人发现的时候,他胸口横放了一本书,房间里都是瓦斯气味。他甚至用厚纸板做了一个盒子来遮盖不久前受伤的脚踝,防止睡觉时触痛伤口。

06

有人曾经提出过一个疑问:天才是自知其天才的吗?像常玉这样破釜沉舟的生活,是清楚自己会赢得身后名,还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作品最终会流落到何处?

人们总把常玉和梵高做比较,都是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名声大噪的艺术家。我认为二者虽然同归,但殊途而行。

梵高是逐日的夸父,是自我精神世界狂躁的信徒,艺术是他在狂奔中解渴的大河大泽。常玉则更像水,南音中的流水,清逸从容。他从不画自画像,作品中充满“无我”的禅念,仿佛无论去往何方,他都不在意。

有评论家根据他的人生经历,把他与贾宝玉作比。都是出生富贵,心思稚纯的公子哥,却同样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常玉:《沙滩双美》

但常玉与梵高不同的是,梵高一生郁郁不得志,他的画在有生之年几乎无人问津。而常玉不同,他的穷困潦倒,很大程度都是拜个性的孤独清高所致,是他主动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命运的安排丝丝入扣,客死他乡是一种悲剧,一生潦倒也是一种悲剧。如今我们无法揣测出一个完全真实的常玉,但却能从他的画作中看到一份稚纯的赤子之心。“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常玉:《静月莹桔》

常玉笔下的花儿状态各异,徐志摩曾记下他的话:“上天拿着一把颜色往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箩,各样都沾到一种或几种的色泽……”

于是他像一个捡拾落花入画的人了;小动物则被放到广袤的背景中,翻腾的豹和马,自由而舒展,透出“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悠然。

常玉晚年作品

他一生钟爱女人,描述近千张裸体速写,即使不吃饭,也要请最美的模特儿,为了看,却没有丝毫的淫荡。他笔下的裸女体线条夸张圆润,匮乏细节,流淌着纯真的爱欲和幽默的想象力。

常玉笔下的裸女

常玉生前最后一幅画,是一只在沙漠上奔驰的象:“象”有禅宗的意味,在悉达多的故事里,享乐和苦难,都是通往涅槃的道路:如果你拥有豪华富裕,是否还有勇气遁入山林。

常玉最后一幅作品:《奔跑的小象》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尤其是这座城市。这一场不散的宴席上,堆着流水的灵魂,日日夜夜热闹非凡。在许多人都狂热的扑在上面,往嘴里大塞佳肴,畅饮美酒的时候,常玉却像个形单影只的孤儿,静静的站在一边。守护着自己那个简单安静,又与世无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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