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最近两天,素来少人问津的残雪,因为诺奖的缘故,忽然抖了起来,成了耸动一时的话题,而那些读不懂她的读者,则一头雾水,益增惑焉。 残雪被提名,甚至获诺奖,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某些西方读者和评委的文学趣味,就是这么非同一般,就是这么异乎寻常。他们就是喜欢那些古怪而另类的中国作家和中国作品。 那么,到底该如何评价残雪呢?她的写作到底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呢?她是一个超越了卡夫卡的不世出的文学天才呢,还是一个视野狭窄、风格单一、誉过其实的普通作家? 我曾经写过两篇批评残雪的文章。我的一得之见,对于回答上边的几个问题,或许略有助益,也未可知。故而借助新媒体平台,将其中的一篇重新发表出来。 李建军 2019年10月9日夜,北京 如果经常阅读当代小说,你会发现,很多时候,由于受流行半个多世纪的二元对立思维的影响,受敌视“中和”意识与和谐美学的斗争哲学的影响,受西方的否定一切的解构主义哲学的影响,我们的小说家在展开叙事的时候,总是显示出一种简单的性质和片面的倾向:每每将一种情感态度推向极端,而缺乏在复杂视境中平衡地处理多种对立关系和冲突性情感的能力。 例如,在情感和欲望的两极对立中,他们总是将叙述的重心,倾斜到欲望一边,仿佛不淋漓尽致地渲染后者,就不够先锋和前卫,就不能安慰自己的“身体”,就不能“安妥”自己的“灵魂”(如贾平凹);在客观性的再现方法和主观性的表现方法之间,他们更乐意选择后者,仿佛只有凭借以我役物的任性,才足以显示自己的无可限量的才华(如莫言和阎连科);在光明和黑暗之间,他们更喜欢沉湎于后者,似乎只有在没有光明的地方,只有在“黑暗心灵的舞蹈”中,才能强烈地体验到残酷的激情(如残雪和余华);在善和恶之间,他们倾向于以夸张的方式叙写人性的凶暴和残忍(如残雪、余华和莫言);在神圣、崇高和渺小、卑鄙之间,他们对前者缺乏敬意,却赋予“无耻”和“无畏”、世故和油滑以道德上的优越性和行为上的革命性(如王朔);在人性和兽行之间,他们毁废人性,而赞美兽性,嘲笑人类社会的“文明道德”,宣扬一种野性的“丛林道德”(如贾平凹和姜戎在 《怀念狼》和《狼图腾》中所表现的那样)。 显然,我们时代的相当一部分“著名作家”,正像马斯洛在批评现代的心理学时所说的那样,不仅“对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持悲观、消极、狭隘的观念,对人类的生活的抱负估计不充分,将人类的心理境界定得太低”[1],而且,还“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大量的缺点、疾病、罪恶,但很少揭示人类的潜力、美德、可能的抱负、或可能达到的心理高度”。在马斯洛看来,“心理学似乎自愿放弃其合法管辖区域的一半,而仅局限于另一半,即黑暗、平庸的一半”[2],而在我看来,我们时代的许多小说作家,显然也是对“不健康人格”比对“健康人格”更感兴趣,同样局限于“黑暗、平庸的一半”,因此,也应该受到马斯洛式的指责和批评。 这种仅仅局限于“一半”或某一侧面来写人的写作,就是异化性质的单向度的写作。 这是一种虽然很有市场但又极其有害的消极写作。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这种样式的写作不懂得尊重人,既不能完整地观察人、理解人,又不能深刻地全面地写出人的人格结构,或者说,不能以真正人性的方式,真实地写 出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和复杂。 “单向度”是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一书中的核心概念。马尔库塞用它来说明这样一个真相,那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技术经济机制已经成功地瓦解了个人的批判意识和批判能力,将人异化为一种“单向度的人”。而在此之前,个人生活于一个双向度的社会里,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是有差别的,个人尚可批判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和诉求,还可以坚持否定性和批评性的原则和立场,用“真理价值”批评“交换价值”。在他看来,未来的艺术只有坚持否定精神,才能重建文化和艺术的独立性,因为,“只有当形象活生生地拒绝和驳斥既定秩序时,艺术才能说出自己的语言。”[3]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封面 狄更斯《圣诞颂歌》1915年版插图 亚瑟·拉克姆绘 2004年12月,北京朝内大街166号 原刊《小说评论》 2005年01期 注释 [1]马斯洛:《 动机与人格》, 第333页,华夏出版社,1987年。 [2]马斯洛:《 动机与人格》, 第334页。 [3]赫伯特·马尔库塞:《 单向度的人—— 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第53页, 重庆出版社, 1988年。 [4]刁绍华:《陀思妥耶夫斯基》,第 86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2年。 [5]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第895-8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6]罗经国编选:《狄更斯评论集》, 第41-4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1年。 [7]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35-36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 [8]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49-50页。 [9]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53-54页。 [10] 残雪自己说:“现在我愈搞愈怪,内心更走极端,很少有人能进去。愈抽象,在语言上愈来愈平易。我对那些人说愈来愈明朗,那是骗他们的。”(《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55页) [11]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16页。 [12]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20-21页。 [13]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第10、 22、 36、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14]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第10、11、20、24、 41 页。 [15]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第 16、 36、37、38、64页。 [16] 林一安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34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 [17]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52页。在与近藤直子的对话中,她也曾谈到自己的复仇冲动(《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123-125页)。 [18] 残雪:《残雪文集》,第一卷,第18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 [19] 埃利希·弗洛姆:《爱的艺术》,第113页,工人出版社,1986年。 [20] 埃利希·弗洛姆:《爱的艺术》,第118页。 [21] 邓晓芒:《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第246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22]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40页。 本期责编:王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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