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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眼中的他们,他们眼中的贾府

 花小鼠 2019-10-10

贾府眼中的他们,他们眼中的贾府

作者

刘洋风

生活在别处,渴望也在别处,所以凡人慕仙,神女思凡,青梗山下的石头亦动了凡心,向往起了万丈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居昌明隆盛之邦的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便是僧道安置石头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红尘虽乐,却难免美中不足。处在富贵中心的人们一样会向往别样的生活。元春探亲时说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她所向往的田舍之家的生活,大约便是她所称赞的那首《杏帘在望》描绘的场景。“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鹅儿在长满菱荇的水中自由嬉戏,梁间燕子快乐地穿行在桑榆地。碧绿的菜畦,金色的麦浪。纵使粗茶淡饭,粗衣布履,却也充实安谧。

元春作为精心呵护的公侯嫡女,一生中最漫长的距离不过是从荣国府到深宫。她对田园牧歌的向往,大约和父亲贾政的归农之意一样,不过是浪漫化的文人想象。他们眼中的农家抹去了稼穑之艰辛,披上了世外桃源的理想面纱。

稼穑艰辛在小说中若隐若现。遥想甄士隐,从繁华热闹的苏州搬到田庄,再搬到岳父的大汝州,想必窘迫的现状立刻让田园的诗意褪色,露出惨淡经营颗粒必较的面目。

贾府眼中的他们,他们眼中的贾府

黑山村的乌敬孝说起田庄的艰难来如数家珍:“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种田种地靠天吃饭,年成不好,任你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汗珠子滴八瓣,都是白干。乌敬孝作为庄头,说起天时不好,简直是一场现成的脱口秀,可见和贾府告艰难是熟惯了的。毕竟贾府的老少爷们,对农事委实不通。乌敬孝和贾府念叨些天时不好,对佃农苛刻些,日子过得挺滋润,估计比耕者有其田的田舍之家还好得多。

田舍之家,年成不好,更会犯难。前来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便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的,荒年里连木头都吃过。刘姥姥家总是天子脚下,日子再难,也比其他地方要好些。她的女婿王狗儿祖父做过官,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父亲搬到乡间生活至少也算乡绅一流,到王狗儿一代才算农户。论起根基,总比一般百姓要强些。熙凤给了二十两银子,她“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这欢天喜地固然是因为钱,还是因为那未曾见识过的繁华热闹。刘姥姥说:“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便如同“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贾府眼中的他们,他们眼中的贾府

他们向往着田园,田园也向往着他们。

青埂峰下寂寞的石头向往热闹的红尘,深宫不得见人的元春向往着田舍之家,便是主持过大观园改革的探春,也曾感叹:“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探春所理解的寒素些的小户人家,是指刘姥姥那样的田舍之家吗?亦或指贾芸、贾蓝、贾菌那样人口简单的中产之家?甚或是赖家那样虽然是奴仆之身,却也攒出诺大家业,孙子做官的兴旺之家?

寒素些也许生活就简单点,欲望与利益少了,家人也能更亲密些。便如贾芸,受了舅舅的冷落,恐惹母亲烦恼,回家一概不提。

但贫贱之家百事哀,人穷志短的小户之家在《红楼梦》频频出现。金荣在学堂里受了气,母亲胡氏担心着儿子请先生的费用,想着去贾族学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更念着薛大爷一年七八十两银子的帮衬,只顾让他“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尤老娘带着两个美丽的女儿依附大女婿,对贾珍、贾蓉的种种言行睁只眼闭只眼,一样不过是贪图些好日子。

小户人家何尝“欢天喜地,大家快乐”?

柴米油盐件件筹划,衣食住行样样算计,眼前的苟且足以让人精疲力尽,诗和远方就真的成了远方。

他们看贾府,若是隔得远,不过是感叹两声繁华的路人。若是距离近,有那那妒富愧贫不肯前来的族人;也有图谋搭上了荣国府的便车后日后权势更盛时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家;自然也有知恩图报或者渴望跨越贫富差异平等交往的小户人家。

宝玉与秦钟的友谊是佳话;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和日后的知恩图报更是佳话。佳话背后是作者对身处末世的贾府设计的两条出路。

贾府眼中的他们,他们眼中的贾府

秦钟是工部营缮郎独子,其父亲老年得子,固然娇宠于他,却也严加教养,在他身上寄托了无限期望。可惜秦钟和贾瑞一样,家长越是严厉,孩子越是放纵。秦钟和宝玉相交后又是学堂闹事,又是水月庵通奸,十足风流纨绔。最终秦父发现了秦钟与智能儿的私情,自己气得一命呜呼,秦钟也不久于人世。他们家人丁稀薄,病中除了宝玉看望,只有远房婶娘和几个族兄弟等着分绝户财罢了。临终前秦钟惦念着气死的老父,智能儿的下落,眼见着家族基业已丧,身家性命不保。诸多牵挂万千忏悔只留下一句:“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不明年少轻狂时父兄教诲不过是迂腐之言,身不由己任命运主宰时方知那诸多苦心。若是宝玉领受了秦钟的这一番真意,《红楼梦》大概也就不成为红楼梦。日后贾兰走的道路就是这条求功名显荣耀的道路。

刘姥姥便是另一条出路,作者对她其实颇为偏爱,不仅让她逛了大观园,还特意安排她闯了怡红院,睡了宝玉清洁、神圣的卧榻。她身上也凝结了农业社会的伦理的较高道德水准:人情味和朴素的正义感。正是这样,日后贾巧姐才能势败家亡后在乡村有个安身之所。

唯有时光不语,反正走着走着,贾府就成了他们;走着走着,他们又成了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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