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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竹垞与《风怀二百韵》

 冰山上的来客dd 2019-10-10
寄朱竹垞太史:曾邀夜半撤金莲,蓬阁投簪未暮年。谁使山中间宰相,自知林下即神仙。芸香好护书三万,石冻常消斗十千。犹记城西相送日,杨花飞雪断桥边朱竹垞与《风怀二百韵》

■吴香洲

清季诗坛人物,无不以地域来称呼之。若“南施北宋”、“南查北王”、“北王南朱”等。黎庵老人谓:“施闰章、宋荔裳,究不足以领袖南北两大文坛;查初白也只有赵瓯北独力推崇,未见得会令人信服;惟有朱竹垞方足与王渔洋铢两悉敌,分庭抗礼,无愧为清诗春季之南北两大家,三百年来论诗者几无异议。”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谈文学则开口“朱竹垞”。竹垞为吾禾明季状元宰相朱国祚的曾孙。他名彝尊字锡鬯,行十,号金风亭长,晚号小长芦钓鱼师。生当家国之残年,运蹇自悔。父朱茂曙,字子蘅,乡人私谥安度先生。少善属文,工行楷书,能画山水、竹石,为华亭董文敏公所赏。母唐氏,乃董文敏外甥女,自幼即工书画,思翁见之,谓人曰:“不出十年,可以乱吾真矣。”国变后,其父敝衣破帽,口不谈天下事,惟与里中耆老棋酒为遣,逍遥在外,沉痛其中。竹垞身切家国之痛,怀有抗清复明之志,故其少壮之时,乃以遗民自居。

近人刘师培在《曝书亭集》后有大段跋语,将竹垞一生分成四个时期:“夫朱氏以故相之裔,值板荡之交。甲申以还,蛰居雒诵,高栗里之节,卜梅市之居,东发、深宁,差可比迹。观于《马草》之什,仿伪满之苛残;《北部》之篇,吊皇陵而下泣。亡国之哀,形于言表。此一时也。”盖竹垞少年时,自高志节,以复国为职,投向“报仇雪耻之邦”的山阴祁氏,并借岭南屈翁山亦居祁园,与祁氏兄弟及张用宾、朱伯虎、钱允武、陈三岛、魏雪窦等结为死党,欲共举大业,策划郑成功进攻长江事。“及其浪游岭峤,回车云朔,亭林引为知音,翁山高其抗节。虽簪笔佣书,争食鸡鹜,然哀明妃于青冢,吊李陵于虏台,感慨身世,迹与心违。此一时也。”此言密谋失败后,竹垞浪迹天涯,与顾亭林、屈翁山相结纳。然其时年已及壮,鉴于恢复无望,壮志渐馁,故有迹与心违之叹。“至于献赋承明,校书天禄,文避北山之移,径夸终南之捷。甚至轺车秉节,朵殿承恩。仕莽子云,岂甘寂寞;陷周庾信,聊赋悲哀。此又一时也。”竹垞虽以布衣自尊,十余年间,颇负重名,姓字达于禁中。满清为巩固统治地位,一面采取高压政策,一面用笼络手段,特开鸿博大科,竹垞不得不膺荐赴试。考取一等第十七名,授翰林院检讨,赐第黄化门。世人讽嘲此事为“西山蕨薇已精光,一队夷齐下首阳”。事出无奈,而话柄确凿。康熙二十年(1681),曾出典江南乡试。后入值南书房,以携带抄胥入内抄录进呈秘籍,被掌院学士牛钮弹劾,降一级出内廷。二十九年(1690)复官,后两年复以事被褫。从此意兴阑珊,官场梦断,只好还乡去做小长芦钓鱼师了。以其高寿,要活八十一岁,故又有第四个时期,称为“先后异轨,出处殊途,冷落青门,忆否故侯之宅;萧条白发,难沽处士之称。此则后凋松柏,莫傲岁寒;晚节黄花,顿改初度者矣。”竹垞虽未仕朱明,难与钱牧斋、吴梅村并论,但“先后异轨”之讥,总不免有疚于心,故其亭名“曝书”,集称“腾笑”,固已先自解嘲矣。

竹垞不但工诗,为一时之冠,于词、文、学术,亦无所不能,堪称多面手,且各各显著,旗鼓相当。陈迦陵虽亦工诗词、骈文,尤其是倚声,古今无敌手,论词者并称为“朱陈”,然其经学方面,一无著述;后人袁随园亦雄于诗而弱于词,故《小仓山房集》中几无一词,虽不能不说是随园之聪明处,然亦可见皆未若竹垞之在同一水平线上。近代诗人陈石遗在其《题竹垞图》诗中称:“胜朝数学人,终首朱锡鬯。经史既淹通,诗文复跌宕。”并列举清代诸学者及文学家,认为均无竹垞那样并兼诸家之长,“所以小长芦,一代绝辈行。”此说诚为不易之论。

世人以竹垞布衣而跻身清华,颇多非议。试想一翰林院编、检是普通读书人要几十年风雨窗下,经过大小多少场考试才能获得的,而朱竹垞他们则轻而易得,故引起一般士子的妒忌,谓之“野翰林”,言下大有醋意。赵秋谷的《谈龙录》中有一则云:“或问于余曰:'阮翁(王士祯)其为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是真敌国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颜耳。’曰:'然则两先生殆无可议乎?’余曰:'朱贪多,王爱好。’”赵自问自答,颇有意思。查《曝书亭全集》存诗一千七百余首,益以裔孙墨林及冯柳东所辑集外稿,约四百首,合计仅二千一百有奇。稽其编年,自十七岁始,至八十一岁止,六十五年间,得诗仅此,不可谓多。若比起陆放翁所云“六十年间万首诗”来,要差得远呢。其实秋谷所谓贪多者,即是指《风怀二百韵》而言。

《风怀二百韵》是朱竹垞未通籍时为其妻妹而作,乃一畸形之爱情故事。近人姚大荣有《风怀诗本事表微》一文,言之甚详。首句“乐府传西曲,佳人自北方。……居连朱雀巷,里是碧鸡坊。”姚谓:“曝书亭诸艳诗,其涉于彼姝者,以《风怀》一篇为总叙,而此节又《风怀》全篇之总序。彼姝之里居、名字、次序、年庚、才艺,于此点明。当与集中《戏效香奁体诗》参看。诗作于康熙己酉,而叙事则至丁未止。竹垞十七岁以后,三十九岁以前,出处事迹,略具诗中。二十三年间,壮志良时,半消磨于柔情绮思,诚非竹垞佳遇。然处境困厄,摆脱为难,非得已也。”

明崇祯二年(1629)己巳,竹垞生于嘉兴府治碧漪坊里第(即今第二医院后,姚庄弄一带),其夫人冯氏宅近在其北,仅百步之遥。朱雀巷借点自己之姓,碧鸡坊借点碧漪坊。诗词大凡忌直,借景比兴为诗家普通手法,以下可以类推。

冯孺人为归安教谕冯镇鼎之女,生于崇祯四年(1631)辛未。其妹为同产,生于崇祯八年(1635)乙亥,排行第三。《戏郊香奁体诗》中有“同生感至诚”一句,“同生”即谓系冯孺人同怀女弟也。冯孺人名福贞,字海媛。依例推寻,则冯氏诸女,自系以贞字为排行,齿居第三者,必以寿为名,山为字,合“福海寿山”之义。故其三妹必名寿贞,字山嫦,以类相从,可无疑矣。所谓“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分嵌名字,至为明显。清末太仓唐文治先生曾于其乡某姓家,见所藏金簪一枚,上刻 “寿常”二字,云是冯三娘物。竹垞《洞仙歌》词有“金簪三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固事实而非寓言也。

另据姚氏《表微》称:“《晋玉诗话》云:竹垞《风怀诗》元稿,旧藏杨文云司马家。(翁泽芝之润刻《曝书亭词拾遗》序云:'原稿藏杨幼云星凤楼中。’则二稿并出于杨氏一家。惟词为竹垞姬人手钞,诗则竹垞手写耳。)稿凡五纸。初题《静志》,后始改为《风怀》,盖亦冀其稍稍隐秘耳。”为此而人们大都以为“静志”为冯三娘之字。姚氏认为非是,并为辩解其说之误:“殆由不知静志二字之来历;故有此说耳。竹垞元稿,虽以《静志》为题,而静志确非彼姝之字,略亦原心,殆即此诗之命脉。竹垞纂《明诗综》,其说明诗,即名《静志居诗话》。七十四岁始成书,距彼姝卒时,阅三十六年,显与彼姝无涉。惟竹垞以'静志’颜所居,则实由彼姝之故。”晋玉以《风怀诗》初名《静志》而认为此二字即冯三娘之字,此说显然欠通,岂有以恋人之字,径作诗题哉?因该诗乃竹垞为悼念三娘而作,“静志”与“风怀”原为一意,当以姚说为是。

竹垞以宰辅曾孙而入赘妇家,禾俗称之为“招女婿”,甚有易为妇姓者,则竹垞一仍本姓,一则固是名望所致,二则可知冯氏家庭之忠厚。其《亡妻冯孺人行述》云:“寒家自文恪公以宰辅归里,墓田外无半亩之产。祖考忱予公知楚雄府事,还仅敝衣一簏而已。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计益窘,岁饥恒乏食。教谕君以孺人许彝尊为配,行媒既通,力不能纳币。彝尊年十七,为赘婿于冯氏之宅。遭乱,两家各去其居。”可知竹垞因家庭破落而入赘妇家。因为是赘婿,故初无犯礼之心;其坠入情网,实因避乱仓皇,得与小姨接近所致。

他们因战乱而避地六迁,初由碧漪坊而徙居冯村五儿子桥,地在练浦塘东,去嘉兴县治东南三十里,为冯氏祖居地。最后移居梅会里(今市郊王店镇)。《静志居诗话》:“予年十七,避地练浦。岁己丑,萑苻四起,乃移居梅会里,里在大彭、嘉会二都之间。”竹垞赘居冯氏五年后,至顺治六年(1649),又赁宅别住,并迎其父安度先生同寓。可知其与小姨相恋事,发生在定居王店之前,即避乱途中矣。因为只有避难这一非常时期,仓皇中易疏忽男女之防,才有此不自觉而然的机会。冯翁多女,其四其五,年方幼稚,必依其母。而三娘稍长,恒与其姊相依。仲姊既嫁,又同依母家;当时战火纷纷,盗贼四起,竹垞夫妇似惊弓之鸟,以丛茅密篁为栖身之地,日躲夜藏;三娘因追随其姊,即欲避嫌,亦非其时其地。人非草木,日久情深,“暗恋”之说,殆基于此。只是竹垞贫穷无措,否则当效娥皇、女英同嫁于舜的故事了。

居王店后,曾有数迁,先由接连桥而迁樊楼,最后定居荷花池上。其间竹垞有丧父之事,三娘有曾经许嫁,但未婚而婿亡事,故居室虽移,而与三娘相遇仍密迩不疏。竹垞之志益荒而情益荡,有隙可乘,便思亲近。三娘因未嫁而守礼谨严,室虽近而人则远。竹垞屡有“琴挑”之意,但终未遂。然情爱既生,灭之为难;人欲固险,惟酝酿既久,亦安可尽置人情而弗道哉?观“闹娥争入市,响屟(按,音谢,木板拖鞋)独循廊”一节,村社夜戏,男女摩肩混杂,最易生苟且之事;竹垞似与三娘同观夜戏,又欲再廊下之约,不啻待月西厢之张君瑞也。

顺治十年(1653),三娘十九岁,适吴门一富家。从诗中“种玉”、“量珠”之称,可知聘财之重;“斑骓”、“画舰”之谓,可见将迎之盛;“金屋”、“璇宫”之说,可想居处之华。三娘所嫁,诚属富家,但不过乡里多田足谷之子,以铜山金穴自豪而已。竹垞虽出身名门,而生活贫寒,连年橐笔,藉谋枝栖,对此豪华,能无气馁?谁知情丝转牵从意外,三娘所嫁之人,乃珠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诚不惬聪慧女郎之素心。观竹垞所咏,三娘乃知书识曲,弹琴赋诗,缝裳制笺,诚美而多艺者,故竹垞欲作“凤求凰”而未得,大有“情何以堪”之叹。

三娘自禾中嫁吴门,婿家不可详知,其实亦不可能详知,竹垞岂能将真实姓名明白告人。从其归宁往来俱以舟楫及诗中所述,推测在太湖东北方向,其行程亦约略可考,盖秀水、桐乡之北,即交苏州境。三娘行嫁,自系由王店上船,经马王塘,过濮院镇,出妙智汛、石灰桥,再东北行,以达苏州。途经吴江中塔庙桥,故诗有“日影中峰塔”之谓。但竹垞未尝至定海,而诗有“潮音大士洋”之句,似去过普陀一样,实则系借点吴中禅刹梵院之多而言。

竹垞在顺治乙未以前,其踪迹南不逾杭、绍,北不过苏、松。乙未三月曾游山阴,至丙申春返里。夏复游岭南,迄戊戌秋始归。以后则里居时少,旋归旋出,不常厥居,故诗中亦详略互错。迹其原因,则详者以男女缠绵之情为主线,而行踪亦略而备焉。

顺治十三年(1656)丙申夏,竹垞游岭南,留粤二载。其《冯孺人行述》云:“予授徒不给,遂南渡岭。越二载归,则孺人徙西河村舍,是冬复还梅里。”适三娘归宁在家,遂予竹垞以良机,好事竟成。观“梅阴虽结子,瓜子尚含瓤……真成惊蛱蝶,甘作野鸳鸯”一节,可知三娘虽婚而未孕,竹垞遂乘虚而入。大抵非匹之合,初犹惟恐人知,继则恣情不休,渐忘形迹。然世上安有朝朝暮暮为云为雨而人不知之理?其“本来通碧汉,原不限红墙”二语,可见自身行踪,本难尽秘,竹垞已自知之矣。

那么竹垞夫人是否知隐呢?她当然知晓,只是不说罢了。她这种做法,是爱丈夫之极?还是爱胞妹之深?实在无法捉摸了。竹垞平日经常假称夫人之命,召小姨相叙,夫人亦未尝不知。某日他们相约,待夫人卧后作一深谈,夫人微闻之,佯作不知而先卧。明晨起,夫人立即命家中老妪送之归。这大概是冯夫人实在熬不过去了,算是极度的抗议吧。不过表面上仍是看不出来,她还笑着问先生昨夜何事?先生说:“无他,但怜才心切,小叙深情耳。”她怎么可能相信呢?竹垞有《洞仙歌》一词自作解释:

仲冬二七,算良期须果。若再沉吟甚时可。况熏炉渐冷,窗烛都灰,难道又、各自抱衾闲坐。银湾桥已就,冉冉行云,明月怀中半宵堕。归去忒匆匆,软语丁宁(编按,同叮咛),第一怕、袜罗尘涴。料消息、青鸾定应知,也莫说今番,不曾真个。

看来竹垞先生倒也真够坦白的。邹弢《三借庐笔谈》以赞赏的口吻称竹垞夫妇是“才妇佳人,必无所妒,彼王、谢诸公,应自愧弗如矣”。这种说法,又有谁肯相信呢?

三娘自出嫁后,往来母家,当然非止一次,虽踪迹可知,而事实不详,似系久依母家者。竹垞在诗词中曾无一字明言其所嫁之人,只说“愤奚殊蔡琰,”则夫亡而无子可知,又说“嫁悔失王昌”,则早卒者为怨偶可知矣。三娘遭际独苦,盖未嫁已死一夫,既嫁而夫又亡,后因被谗言中伤,郁郁以卒。时在康熙六年(1667)丁未闰四月。《朱竹垞年谱》载:“同年,《静志居琴趣》成。”盖一部描写与三娘情魇的词作,于是年结集。两年后,竹垞因触景生情、睹物伤怀而作此诗以悼之。

朱竹垞因《风怀二百韵》而引起轩然大波,当时已喧播人口,惟皆不欲传之文字。最早考证此事者为吾禾杨谦(字子让)。吴兔床《拜经楼诗话》:“竹垞赋《风怀诗》,为时传诵。晚年刻集,屡欲汰之,终未能割爱。诸草庐云:'古人称惜墨如金,竹垞之作《风怀》也,殆不然。’亡友秀水杨君子让谦,尝为予述之如此。子让注释《曝书亭诗集》,人称其博,过江浩亭远甚。于《风怀》考证尤详,几欲显其姓氏,既而复自裁节,盖犹之乎草庐之意也。”可知杨谦之注虽已露其眉目,结果还是怕人指责而删去了。嘉兴图书馆藏有此书,为木山阁刻本,原为香严老人金蓉镜“双桂堂”旧藏,上多香严翁朱笔眉批,密密麻麻,细楷甚佳;惟其仍从杨谦之意,根据孙银槎注本校录其上,作补充而已。香严翁亦非不知情者,只是尊敬“昔贤”罢了。竹垞弟子遍天下,他们恐怕没有一人不知此事的,故后来官修《四库全书》时特地将《风怀诗》及《静志居琴趣》抽毁,这实在是他们的“好意”,他们是想让一代大诗人坐享文庙两庑“冷猪头肉”的。

更有甚者,道光年间竹垞的同乡于源,在他的《柳隐丛谭》中竟为此事辟起“谣”来了,其辩解道:“竹垞太史《风怀二百韵》,擒词美富,冠绝古今。晚年定稿,有'愿不食两庑特豚’语,遂伪以为有盗姨一事。齐东谰言,本无足据。近山阴俞杏林(国琛)别订《风怀镜》一编,指为琵琶妓王三姑作,逐句疏解,得一昭雪。惟杨谦注虽略按时代,实无凿说。杏林以为误于杨注,亦谬。”于源与杨谦为同乡后辈,他虽不能见到杨谦其人,而极有可能看到杨谦未经删节之前的稿本,故作出“讹传”非始于杨氏的断论,这恰反证了“早已喧传于世”的真实性。至于俞杏林所指,无非是竹垞诗中用了“于盼盼”、“李当当”、“崔徽”、“苏小”等古代妓女的名字为喻,从而认为竹垞学问渊博,用典精严,断不致如此拟非其伦,故而演绎出一幕琵琶妓王三姑与朱竹垞的“生死恋”故事来。因为封建社会士大夫玩妓并不算丑事,甚而有诩为“风流韵事”而自鸣得意者,他自以为这样可以替朱大师“平反昭雪”了。

其实正是竹垞用典精妙所在。简单举一例证,若崔徽乃唐代山西河中妓女,《丽情集》称其因“裴敬中使蒲中,徽一见动情。敬中使回,徽以不得从为恨。久之成疾,自写其真,以寄裴曰'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矣’。”冯三娘后来与竹垞所处的正是这种境况,其事甚切,其人虽以妓女为喻,亦是竹垞苦心所在。细想他怎么可能写得明白质直呢?礼教的束缚,已经使人喘不过气来,竹垞能如此坦诚写出,已属“凤毛麟角”,所以必须以艺术手法来处理含括之。此真可谓痴人前说不得“梦”话也。倘然竹垞老人泉下有知,定然会与他们拼命,饱于老拳的。一笑。

有号“蔗道”其人者,曾为竹垞的诗文写序云:“自变故以来,诗书之气,无所附丽。天下之才人,往往化为诗人。”其言可谓沉痛也。三娘实因竹垞而亡,故竹垞写《风怀》,虽用词艳丽,而感情真挚、严肃,绝非寻常的咏风吟月,这是他终身不能磨灭的爱情史诗。

曾记得“钱塘苏小是乡亲”一印的随园老人,他对此事有过评价:“竹垞晚年自订诗集,不删《风怀》一首,曰'宁不食两庑特豚耳。’此躗(按,音卫,虚妄)言也。按:元明崇祀之典颇滥,盖有名无考,附会性理数言,遽与程、朱并列。竹垞耻之,托词自免,意盖有在也。不然,使竹垞删此诗,其果可以厕两庑乎?亦未必然矣。”到底是袁子才,他总算不曾把朱竹垞当作死守封建礼法、漠视男女爱情的“圣贤”。他们是引为同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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