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窗纱把照进房间里的阳光变得很柔和，我感受着这样的亮光。在产房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亮光。这两次亮光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产房里的亮光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送过来，那么少，那么稀薄；这会儿的亮光又柔和又浑厚，有点像包裹我的白色毯子。亮光真静谧，我躺在床上，奶奶坐在我的旁边。那个叫爸爸的人，半躺在一张折叠式的沙发里，折叠式沙发紧挨着妈妈的床。他好像睡着了，妈妈也睡着了。姥姥在窗户边的那张床上，踡着两腿，一动不动。我真想对奶奶说，你也睡一会吧。我已经知道妈妈他们的样子是在睡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或躺着，或坐着。我刚才也有些想睡。奶奶看我闭上了眼睛，就轻手轻脚把我放到了这张床上。我一躺下，又感觉不想睡了，我向往这间屋子里这一会儿的安静。奶奶她把我放在床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的一只方凳上。她把一只手放在挨着我的床边。她把我放在床上后，把包裹我的毯子松了松，这让我感觉更舒服了一些。 这间屋子里有三张床，因为这间屋子叫病房，所以，那三张床也叫病床。我因为刚出生，躺在这床上也算正常。那个叫妈妈的人生了我，算不算病人，我不知道。可她从我看见她那一刻起，就一直这么躺着，这就可见她不能像我的爸爸或者奶奶那样站起来或者坐起来，所以，她也可以算是一个病人，躺在这床上也算正常。那个叫爸爸的人没有病，他半躺在在一张折叠沙发里。奶奶更是没有病。别的人都睡着了，她却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一会儿看看我，一会为我松一松毯子，更多的时候，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姥姥踡着腿，她应该是在睡觉，可她为什么躺在病床上。 我这样说有些不大对劲儿。这只应该是我的记忆，我记得这一会我和四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的情形。上面的那段话，有着后来的我的口吻。但也不太对，后来的我不会有疑问的口气。我把记住的事情告诉他，他会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疑问。 我的记忆没有错，在那间屋子里，确实放着三张病床，它们也确实叫病床。后来的我在确定了我这些记忆后，又说，你一定还记得每张床的床头墙上有一插孔，并且还通着一些管子。每一张床上面的天花板上都吊着一个圆环，圆环上有一些挂钩，那个圆环可以升可以降，不用的时候，它们吊得高高的，有病人需要输液时，它就会被拉低。我说对，你怎么知道？后来的我对我笑了笑：你的感觉就是你的记忆，所有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会成为你的感觉。这也可以说，你的感觉就是你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你凭着发达的感觉在和你身外的一切存在取得一个简单的相互关系。这个关系之所以是相互的，情形是这样的：那间屋子，还有那间屋子里的三张病床，以及窗纱窗帘，还有我们的爸爸妈妈，奶奶姥姥，等等，这一切，都是我们出生前的存在。就是说，他们先于我们的感觉存在着。现在我们出生了，我们来到了这一切中间，他们为什么会在我们的存在里存在，我们看见听见感受到的他们是什么样的。我们只能通过感觉把先于我们存在的一切弄清楚。所以，屋子，病房，病床，窗纱，窗帘，包括医生，护士，奶奶，姥姥，爸爸，妈妈，他们现在在你的感觉里，不再是产房里那个手拿手术剪的医生，也不再是坐在你身边的奶奶，你这会躺在床上，那个医生不在这间屋子里，更不在你的眼前，你也可以不用看奶奶，但她们却在你的感觉里存在着。你在和我叙述你的感觉时，我还可以通过你的叙述看到你说的一切在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地方存在着，是什么样的。在我们出生后的这几个小时里，我们所看到的一切，给我们的感觉都很好，包括那个戴蓝色口罩的医生用手提着你，打算在你的屁股上拍一巴掌，也很好。为什么会这样？就是说，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很好？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的感觉和我们之外的一切存在关系特别简单，他们是什么样的，就给我们什么样的感觉。而他们给予我们的感觉都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温暖。产房的温暖，洗浴室的温暖，医生的奇怪温暖，护士们的怪物温暖，还有奶奶和姥姥的温暖，妈妈的温暖，爸爸的温暖，窗纱的柔和温暖，你这会穿的衣服的柔软温暖，盖着毯子的温暖。就是说，他们不管是什么样的，但给予我们的感觉是简单的：温暖。所以，我们有一种很好的感觉。 这是后来的我的口吻，我提供给他的感觉，或者说感觉记忆，他给我以解释。其实，后来的我的解释，也是我的一种感觉，我可以把它称作是感觉的感觉，就是说，我会感觉自己的感觉。我的再感觉，离我的第一感觉很近，但它超出了我的第一感觉。也许是我的第一感觉需要这样的再感觉吧，所以，我的第一感觉不知不觉重生了再感觉。后来的我所说的话，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应该是我的再感觉把我和他联系了起来吧。 我们在出生的时候，或者说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会遇到这样的温暖感觉，就是说，温暖的存在。后来的我，好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说话，但他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我们不能在出生的时候遇到可怕的存在，那样，我们的出生，或者说每一个人的出生就会成为不可能，或者说出生就会有危险就会夭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的降生，在这一点都是一样的。动物也好，生物也好，人也好，生命经过孕育，化为一种生命体，生命体因为孕育的偶然性只能以个体的方式存在，这时候，个体的生命体就降世了，也可以叫出生。降世的意思表达了个体的生命体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们叫它世界。还记得我说的那颗大豆吧，它在那块田地里发芽生长，出土，长成一棵豆植物，再开花结果。它和我们出生后来到的地方是一样的。它遇到的一片田地，湿润的泥土，温暖的春天，就是它的世界。如果它在开始生命孕育的时候，一场寒流把它所在的田地冰冻了，它的孕育就有夭折的危险。对于我们而言，医生，护士，产房，病房，爸爸，妈妈，奶奶，姥姥，给予我们的是像温暖的春天一样的舒适，这样的舒适利于我们的出生，这是我们出生的世界。我们，或者说我们的出生，需要这样的温暖和关照。没有这样的温暖和关照，我们的出生也一样有危险。 但这一切，对于我们的感觉来说，只是一个方面。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我们能感觉到的一切，都是利于我们的出生能给予我们温暖和照顾的一方面。由此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欢迎每一个生命的来世。但这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面，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会发现这个世界具有多面性。可以这样说吧，那个戴蓝色口罩的医生，还有那几个护士，在我们刚出生这几个小时里，给予我们的是一种陌生的温暖感。还有我们的爸爸妈妈，奶奶姥姥，他们给予我们的是熟悉的温暖感觉。他们在我们出生的这一时刻里，表达着他们温暖的一面，医生和护士表达的是责任感的温暖，爸爸妈妈，奶奶姥姥表达的是亲情的温暖。但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爸爸妈妈、奶奶姥姥，他们各自除了温暖的一面外，还有更多的别的方面。他们的别的方面，在我们出生的时候，不为我们的感觉存在。但离开了我们出生的这一场景，我们再看到他们的时候，可能看到会是他们的别的一面或者多面。那时候，我们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世界。 这就是说，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只能有一个感觉，温暖，或者说舒适的感觉。这是我们的生命在孕育的时候的原始感觉，美好无比。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只有一种感觉，这本来已经很简单了，再遇到这简单感觉的所有存在都是温暖的。这让我们的感觉有了一个错觉。靠着这一错觉，我们来到了世上。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错觉对于我们来说，是很好的。 听着后来的我的说话，我睡着了。在我睡着前，我看到奶奶对着我在笑。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