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鲜，土豆香

顺着时节流向，按果蔬和鱼肉成熟期选购和食用，吃得饱，吃得美。

黄瓜鲜了！七月的黄瓜！

我可不是在说梦话。比方说，人在上海，当然不会感叹太阳的温暖。瑞典纬度高，人也就珍惜艳阳。稀罕一根黄瓜，也是同理。摆在超市货架上，一根根被一层透明塑料封好，四季里，外观看不出多大差别，都绿，都干净。每一次路过，我会下意识拿下一根放进购物车。然而春秋的黄瓜须加调料，恒顺香醋或巴萨米克醋，盐、糖、蒜或别的什么，总之得加，否则实在无味。冬天有南欧的黄瓜，也是不碰为好了。

瑞典人钟爱本国农产品，因为安心，奈何本地阳光唯夏日充足。七月初的黄瓜，切开，里头竟也绿了。黄瓜品种有细微差异，瓜心的绿就略有浓淡之分。但只要在砧板上切开它们，都能闻到扑鼻的新鲜浓香，咬下去又脆又甜。调料便只会糟践原汁原味。是夏天的阳光让黄瓜终于鲜了。

我们马尔默市近年冒出一家人气店，开在最富活力也最时尚的两个街区。店面不出五十平方米，堂吃兼外卖的餐馆摆出咖啡店的休闲格局。上世纪60年代的哥本哈根皇家瓷碟被淘来摆放面包，灯盏是旧瓷器和灯泡的组合。料理口味倡导一种理念：用当季原生态食材烹调，更自然、更鲜美。店内高挂的一块小黑板上总写着四五个菜名，另配素食和儿童料理各一款。这几日的菜单就包含南法国风味三文鱼鲜虾罗勒蒜香浓汤；意大利风白葡萄酒炖鸡，兼炖西红柿、西葫芦，配土豆、芝麻菜和帕马森干酪；瑞典肉丸配黄瓜奶油、越橘和土豆。等到秋风一吹，韩式拌饭及瑞典风野猪肉、鹿肉料理便一一登场。饮料是来自本省农庄的原生态苹果汁、苹果酒、西洋接木骨花果汁等。  

季节里有什么烧什么，原本理所当然，何须提倡。不这样，又能怎么着，回溯三十年，谁又会奢望冬天里吃上西瓜。反季节食品却出现了，是人定胜天，让人狂喜。然而，至少在瑞典，黄瓜在夏天才鲜——是我切身体验着的事实。

某些食物，非到那时节才吃得着，才去吃，这情境在瑞典还看得见。五月才彻底解冻的地里，要等到六月中旬的仲夏节方有新鲜土豆和第一批草莓成熟。鹌鹑蛋似的小土豆，一口一个，甜而糯。瑞典产草莓装在一公升的纸盒里，时价约五十克朗，顾客也都认了。仲夏节前夜的晚餐，必得新土豆就鲱鱼，外加草莓甜点。过了这时节，土豆不再小，皮不再吹弹可破，没了那股子通透；个头大了，光泽退了、越发暗淡，灰了、冷了——需烹调术了。

错乱了的——如花儿兴冲冲钻出地面又遇倒春寒，再不能缩回去——不容易好。按时令之序享用食物，比由着性子在超市里捡到篮里都是菜，种类少些，也不至于不够吃。

略数瑞典蔬菜的时节。黄瓜果然是七到九月；芦笋，四到六月； 西红柿，六到九月；绿色、紫色或白色的花椰菜在六到十一月；西葫芦和西兰花都在六到十月；玉米，从八月到九月；欧芹，从五月到十月；南瓜从八月到十一月，等等。

十二个月里，大自然有不同的馈赠。例如五月是芦笋之月，小菠菜和各类色拉菜更绿了，韭蒜也是；八月，海螯蝦在西海岸出产，黑莓和越橘，玉米和早熟的南瓜上了桌，还可以有松鸡、野雁和狍鹿；九月是收获季，苹果熟了，梨、欧李、沙棘也是，白菜和豆子，龙虾、鱼子酱和鲱鱼正鲜；十月，放养的猪羊经过一夏天的欢快觅食，肉正香，森林里金黄的鸡油菌等着人发现......

顺着时节流向，按果蔬和鱼肉成熟期选购和食用，吃得饱，吃得美。还不解馋，就等时节转回，满足感更大，等得值。

然而，一年四季，超市里都有各种莓子，鸡鸭鱼肉，包括中国毛豆和蚕豆在内的各类蔬菜——冷冻或新鲜。跨季陈列给别人什么感受，无从得知，但它至少钝化了我的知觉：对于最自然而鲜美的时节的知觉。

曾经眼看着后院那一棵老樱桃树五月里开花，六月底长出果子，七月里果子从粉色、橙色到赭色。我估摸着差不多了，又疑惑紫翅椋鸟和乌鸫在这一年里怎还没有成群地飞来。摘下一颗塞进嘴里，果然欠一丝甜度，多一丝酸度。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樱桃树上卷起旋风，聒噪和颤动，鸟群从天而落了，樱桃熟了！鸟儿们从来都是弹无虚发的。我猜它们躲在邻近的白桦枝叶里“察言观色”，分析“路过”的其他鸟儿和昆虫在樱桃上的逗留情状。有一点很明确，樱桃的知音就是鸟啊，这时的樱桃新鲜甘润、无可挑剔。让知音先吃，由着它们吃，理所应当。   

除了鸟儿，松鼠呀、兔子等小动物对果子、蔬菜甚至花卉都有心得。松鼠也爱樱桃。蜗牛在我眼巴巴看着青菜种子终于长出一日宽似一日的绿叶时，一夜间把叶片咬得千疮百孔。兔子爱色拉菜，邻居菜农莱纳德不得不请猎人杀一儆百。狍鹿把各家的郁金香花坛开成月下的宴席，它们大爱郁金香！主妇们有说撒盐顶用的，也有撒胡椒粉抵御侵犯的。我诚心佩服动物们的知觉。

有一些知觉，人所固有，疏于使用，渐渐迟钝，更无开发。我意识到这些年忽略了一件事：西瓜原是夏天才吃得着的——又惊觉忽略的不止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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