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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婧宸:《国故论衡疏证》的版本源流及学术价值考述

 許學仁 2019-10-13

《国故论衡疏证》的版本源流及学术价值考述

董婧宸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摘要:庞俊和郭诚永师生二人,凭借深厚的学养和对章太炎学术的深入理解,历经前后半个多世纪,共同完成了《国故论衡疏证》这部著作。从版本源流上,《国故论衡疏证》各卷均以《章氏丛书》本为主要底本。庞俊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陆续完成了《国故论衡》中卷文学、下卷诸子的疏证,1933年起,于《华西学报》上刊载部分篇目,1935年和1940年,四川大学文学院和华西协和大学先后以讲义铅印刊行《疏证》。其中,川大本出版稍晚而底本文字较早,学报本、华西本则经过修订。2008年,中华书局出版《国故论衡疏证》,中卷、下卷以华西本为底本,与郭诚永在八十年代完成的《国故论衡》上卷小学的疏证稿本,合并出版。《国故论衡疏证》通过准确解题、概括文意、钩稽典故,“以章解章”,较为准确地解读了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梳理了章太炎的学术背景,从而整体把握了《国故论衡》的思想意蕴和学术旨趣,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关键词:章太炎;庞俊;郭诚永;《国故论衡》;《国故论衡疏证》

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收录了章氏自1906年东渡日本以来,论述小学、文学、诸子方面的单篇论文。在近代学术史上,这部文辞典雅、体大思精的学术著作,有着深远的学术影响。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庞俊先生在四川高校授课,逐步撰成《国故论衡疏证》中卷和下卷,付铅印刊行。至八十年代,庞氏弟子郭诚永先生,依中卷、下卷体例,续成了《国故论衡》上卷的疏证。2008年,中华书局出版《国故论衡疏证》(以下简称《疏证》整理本),将师生二人的书稿合为完璧,并整理标点出版,通过疏证文辞、钩稽来历,该书对理解《国故论衡》多有裨益。

关于《疏证》的情况,《国故论衡疏证出版说明》概述了其整理本的出版经过,张志烈《庞石帚及其国故论衡疏证》(《西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中亦介绍了庞俊中下卷的疏证成书及其著作特色。笔者自2014年起,校订《国故论衡疏证》,阅读了庞俊的相关书札[1] ,得见四川大学、华西协和大学刊行的《国故论衡疏证》线装铅印本,注意到《国故论衡疏证》的版本源流、成书过程较为复杂[2],也注意到《疏证》蕴含的学术价值和学术贡献尚有待发之覆,故略作探讨,亦期同道指正。

一、《国故论衡疏证》的版本源流

1.庞俊与《国故论衡疏证》中下卷

庞俊(1895-1964),字石帚,曾执教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都师范大学、四川大学、华西协和大学、光华大学等高校,1949年之后,任教于四川大学。其诗文笔记,由弟子编纂成《养晴室笔记》、《养晴室遗集》,先后付梓。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庞俊在蜀中接触到章太炎的《章氏丛书》。在1922年至1923年前后的书信中,庞俊曾向其师赵熙(字尧生)提到阅读《章氏丛书》:“近阅《章氏丛书》毕,惟不能读《齐物论释》及《别录》玄理诸篇,自昔未窥内典,忽睹胜义,翻至迷惘,斯以爽然自失也。端居多暇,稍稍复理吟咏。”[3]这大约是庞俊初次接触章太炎的学术著作。之后,庞俊在四川高校任教,讲授文学史等课程,以章太炎先生的《国故论衡》作为主要的授课内容,并结识了李植、钟正楙、董鸿诗等多位章太炎的蜀中弟子[4],对章太炎学术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陆续完成了《国故论衡》中下二卷的疏证。庞俊疏证的过程,见庞氏1935年11月所作的《与章太炎书》:

不肖钻仰宝书,忽将十稔,承乏横舍,亦时为诸生讲述。有所为《国故论衡疏证》(稿本已印中下二卷,约三十万字,以充讲义,故不免辞费。大氐可删十之三)。颇有疑滞,恨不得摄齐请益也。今先寄上近作杂文一首及《疏证》一篇(余当续寄),先生有所诲正,何幸如之。[5]

这封书信透露,从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庞俊以在高校的文学史讲课为契机,撰成文学、诸子两卷的疏证,权充讲义。1935年,四川大学铅印本《国故论衡疏证》(中下二卷)刊成之后,庞俊曾拟寄呈章太炎指正。不过,考虑到《国故论衡疏证》上卷未作,庞俊的此封书信及《疏证》铅印本,似并未寄出。在章太炎去世后的1936年7月,庞俊致书赵熙,不无遗憾地提到:“余杭章公亦已下世,弟子服膺此翁,尝疏证其《国故论衡》,惟上卷未成,故未呈先生,亦未寄章公也。”[6]

《国故论衡疏证》,四川大学文学院铅印本

庞俊的《国故论衡疏证》,曾有三个主要的印本:1933年至1941年间,《国故论衡疏证》的部分文学卷篇目,曾先后在《华西学报》连载,是为“学报本”。1935年,四川大学文学院铅印出版了《国故论衡疏证》中、下卷(下卷缺《辨性下》),是为“川大本”。1940年,华西协和大学出版了由李植题签的《国故论衡疏证》中、下卷全帙,收入“华西大学国学丛书之五”,是为“华西本”。

《华西学报》是由成都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学系、成都华西协和大学哈佛燕京学社编辑的学报,创刊于1933年,至1937年共出版了五卷,每年一卷,采用铅印。受战争影响,1941年,六、七合卷出版,改用线装样式,有板框。庞俊疏证的《原经》《明解故上》《明解故下》《论式》《辨诗》(分上下篇刊出),曾在《华西学报》的“学术流别部”卷一至卷六刊载。就内容上说,由于连载的限制,学报本仅收录了《文学卷》的部分篇目。

四川大学本《国故论衡疏证》出版于1935年,共收录文学、诸子二卷,原缺《辨性下》,仅至《辨性上》。中卷首页署“綦江庞俊学”,正文每半页十行,行二十五至二十八字不等,章氏原文用大字,原注与疏证皆用双行小字,无标点。该本每篇单独编页,版心最上为大字“国故论衡疏证”,间或作“国故论衡”,单鱼尾,鱼尾下标小字页码。每篇篇首又独标卷数,如“中之一”、“下之五”等,下有单横线,横线下为“国立四川大学文学院”及印刷机构的小字[7]。川大本《国故论衡疏证》,是庞氏最早印成的单行本疏证,据1936年7月庞俊书信:“学校有排印本,字小而误多。”[8]可以看出,川大本校勘稍差,庞氏对此颇觉遗憾。

华西协和大学本《国故论衡疏证》出版于1940年,补入了川大本原缺的《辨性下》,完整地收录了《国故论衡》中、下二卷疏证。该书封面有章太炎弟子李植所作的题签,上篆文“国故论衡疏证”,下楷书“李植署检”,并有篆章“培甫”。内封正面楷书“国故论衡疏证”,背面有“华西大学国学丛书之五民国庚辰铅印”,中卷首页署“綦江庞俊”,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四、二十五字不等,注文双行,以顿号作句读。该本每篇亦单独编页,版心上作“国故论衡疏证”,单鱼尾,鱼尾下方为卷数,并标页数,在中、下卷末各附勘误表。

《国故论衡疏证》,华西大学铅印本

从体例上看,学报本、川大本及华西本《国故论衡疏证》,均以章太炎的正文作为大字,章氏的原注、庞俊的疏证则用小字。有章氏原注者,以“原注”标明,庞氏疏证则以“○”隔开;如无章氏原注,则直接以小字为疏证,部分篇目有小字解题。就庞氏《疏证》采用的底本来说,章太炎《国故论衡》曾有1910年日本秀光舍初印本、1915年右文社铅字本《章氏丛书》、1919年浙图木刻本《章氏丛书》这三个主要版本。其中,右文社、浙图版的《国故论衡》,均为修订本,对秀光舍本的篇目、正文均有调整。比较《疏证》的正文可知,川大本、学报本、华西本的底本,均是以浙图本《章氏丛书》为主要依据,同时,庞俊也曾参考日本秀光舍、右文社版做过一些校勘,具体如下:其一,《国故论衡》的正文来看,《疏证》所引章氏原文,均与《章氏丛书》相同,不与秀光舍本同。其二,庞氏疏证,于《辨诗》、《明见》等篇下,有梵文摹写,这些梵文摹写,不见于右文本,仅见于浙图本。其三,从疏证内部的材料和其他史料来看,庞俊曾收集过其他版本的《国故论衡》作为参校本。在《上赵尧生先生书》中,庞俊云“买得《章氏丛书》一部,敚误甚众,近方借一浙本雠校之,日得十许页”[9],这里夺误较多的版本,或即右文社《章氏丛书》,“浙本”则显然指的是校勘较为精审的浙图本。又华西本《辨性下》2A页原注“一阐提”下,《疏证》云:“注云‘一阐提’,‘阐’,浙本误作‘闻’,日本及右文本不误,今据改。”可以看出,华西本的底本即“浙本”,而庞氏所用的参校本,则包括“日本”及“右文本”。“日本”即秀光舍初印本《国故论衡》,右文本即右文社本[10]。虽然《辨性下》一篇仅见于华西本,这也可以旁证这三个《疏证》的底本,均是依据浙图本而来。

从三个版本的源流上看,通过比勘学报本、川大本和华西本的文字差异可知,虽然学报本始于1933年,川大本刊成于1935年,但川大本的文字较早,学报本、华西本则文字基本相同,并且在川大本基础上做过修订。其中明显的文字差异,见于以下六处:一,《明解故上》“此不足与四者数”句,川大本疏证:“上文陈数五蔽,此言四者,最后一蔽,所说止于诸子,非经之数也,今文诸家末流益多怪妄,故不足与诸儒朴学数”,误以章氏的“四者”为“解”中的“四蔽”。学报本、华西本则改为“四者谓校、故、传、解”,较为准确。二,《论式》“可与酬酢,可与右神”,川大本引《周易·系辞》注而误题“王弼”,学报本、华西本均改为“韩康伯”;三,《文学总略》开篇“论起法式,谓之文学”下,川大本疏证有“胡适云:章氏论文至多精语,此篇驳斥一切狭陋立论,初看似不重要,实则极有关系”一句,华西本删去。四,《文学总略》“饮食移味,居处缊愉”句,华西本疏证增加“《曾子立孝》曰:‘饮食移味,居处温愉’。卢注‘移味’曰:‘随所欲也。’”一句,注释章太炎典故出处。五,《文学总略》篇末,川大本附有章太炎《论文学》一篇及庞俊导语:“西历一千九百六年,即清光绪三十二年,日本出版《国学讲习会略说》,有《论文学》一篇,即此文之初稿,附载于此,备考览焉。”华西本无此篇长文及导语。六,《正赍送》引《季札赞》,川大本误题“陶潜”,华西本改正为“范泰”。从这些材料看,我们不妨推测,川大本《国故论衡疏证》或系据庞俊稿本直接排印,而学报本、华西本的《国故论衡疏证》,实际上是订正了川大本的讹误,经庞俊改订后的版本刊行。不过,由于条件有限,川大本、学报本、华西本的《国故论衡疏证》,在排印时,均不免夺文、衍文、讹文、乙文等问题。

2008年出版的中华书局整理本中,中、下二卷基本根据华西本排印,改正了部分讹字,唯整理本中的部分夺文、误字,亦系沿华西本之误。[11]

2.郭诚永与《国故论衡疏证》上卷

庞俊“自谦不精小学,故未注上卷”[12]。关于上卷的补撰疏证,白敦仁在1994年整理庞俊遗著时曾提及,《国故论衡疏证》的上卷工作,“尝嘱及门弟子胡君芷藩补作上卷疏证,而芷藩竟先先生逝去,未有成书。今则郭君恕已别作疏证上卷交中华书局。”[13]

郭诚永(1913-1998),字君恕,1929年入石室中学,即请业于庞俊,至1932年,入四川大学中文系,师从李植、赵少咸、向宗鲁、庞俊等巴蜀学人,治语言文字之学,后任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据郭诚永回忆,在川大求学时,“当时的川大讲台,人才鼎盛,文学如林山腴先生,经学如龚向农先生,史学如祝屺怀先生,小学如赵少咸先生,博综如向宗鲁先生,皆各有树立,卓然名家,又都是在不同程度上闻章氏(太炎)之风而悦之者”[14]。影响所及,郭诚永曾积三十年之力,笺注《检论》,对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有较为深入的了解。惜《检论》之稿,不幸毁于文革。至八十年代,郭诚永以“《文学》《诸子》两卷,庞公论之既详,不敢复赞一辞。”“转念先师所疏,尚阙一卷,幸有余力,当续成之”[15],投入到他所擅长的小学部分的疏证工作中。

《国故论衡疏证》上卷署“成都郭诚永学”,其中的《国故论衡》的底本,也是浙图本《章氏丛书》。从体例上看,上卷基本承袭中下卷,并稍有发展:其一,上卷为章太炎榷论小学之作,其《成均图》、《古双声说》、《二十三部音准》、《转注假借说》等篇涉及到大量语料,疏证逐一注出《说文》训释、《广韵》音读及上古音、中古音地位,材料丰富,内容详赡。其二,郭诚永逐篇撰写解题,更注重从当代学术源流的角度,说明章太炎研究的学术价值。

从90年代起,程千帆、白敦仁等人,曾筹划出版《国故论衡疏证》,1997年程千帆致傅杰书信,“已函中华傅璇琮先生,请其设法付印(郭诚永君恕上卷,庞中下卷,所交中华稿庞亲笔校过,当无脱落之弊)”[17]至2008年,郭诚永的上卷稿本,始与庞俊的中下卷合为一书,在中华书局出版。

《国故论衡疏证》,章太炎 撰,庞俊、郭诚永 疏证,董婧宸 校订,中华书局, 2018.

二、《国故论衡疏证》的学术价值

章太炎于1906年作《讲文学》,自陈其文章撰作,“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18]。章氏主张,文章写作,用词要合乎古训,持论要辨别体裁,行文要条理清晰。《国故论衡疏证》的学术价值,则在于通过“以章还章”,以解题文字概述文章主旨,梳理章太炎的行文逻辑,注释语词典源,准确地还原和阐发章太炎的学术思想,这为后人理解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1.准确解题,点明主旨

在《国故论衡疏证》中,“解题”是非常重要的部分。通过解题,能阐明单篇主旨,梳理相关学术源流,并为读者了解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演变提供线索。

庞俊的《疏证》中,并没有逐篇撰写解题,其解题仅见于文学卷《文学总略》、《明解故上》、《辨诗》、《正赍送》这四篇下,也是章太炎基于故训,为不同的文体正其名、道源流的专篇。庞俊疏证的重点,也就是章氏标题的文字索解,以及对特定的文体观念的阐述。《文学总略》下,庞氏梳理了“文学”的含义变化,并引章太炎《检论·征七略》“略者,封畛之正名”,准确说明篇题“文学”、“略”的含义,并指出“此篇专论文学之定义”。《明解故上》、《正赍送》下,庞氏分别引颜师古、郑玄等前儒说解,阐明“故”、“赍”的含义,以明确章氏的文章主题。《辨诗》一篇,章太炎以“有韵者皆诗”,在该篇解题下,庞氏专门引用了章太炎《与曹聚仁书》,阐明章氏对“诗”的定义。总体看来,庞俊的解题,侧重援引古训以点明篇题,并以言简意赅而通畅晓达的文字,述说章太炎的学术主张,从而阐明篇旨。

郭诚永补成《疏证》上卷时,距章太炎《国故论衡》出版已有较长的时间,学术界的语言文字学研究已有所推进。郭氏依据庞俊体例撰写解题之时,也较庞氏有所发展。如《成均图》的解题中,郭诚永以“此章氏古韵部通转之学说”,点明篇旨,同时还梳理了清代以来的古韵研究、章太炎古音研究的前后发展,并援引黄侃、胡以鲁、李植等学者对《成均图》的评价,客观指出章太炎对蒸部、鱼阳等部处理的疏失。可以看出,在郭诚永的解题中,更侧重于紧扣学术史,交代章太炎对相关命题的学术发展,并辅以后人对章太炎的学术评价,以促进读者对章太炎学术观点的理解。

2.综括文意、阐明意蕴

从论述结构上说,章太炎《国故论衡》等学术著述中,一直贯穿着主旨清晰、论述缜密的行文逻辑。只是章太炎在文风上追求的文字典雅、一依古训,又会影响到一般读者对文章逻辑的清晰把握。有鉴于此,庞俊、郭诚永的疏证,即十分注意以概括总结的方式,勾勒出其内在线索。例如,章太炎《明解故上》开篇云:“校莫审于《商颂》,故莫先于《太誓》,传莫备于《周易》,解莫辩于《管》《老》。”庞俊疏证:

校者,平订书籍也。校有二科:一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一为比对文字,是正夺误,所谓校雠之学也。故者,亦有二义:一为故事,一为故训,总谓之故也。传者,转释经义也,是有多义:有故事之传,有通论之传,有驸经之传,有序录之传,有略例之传,五者皆传之体也。解者,凡顺说前人书者,皆解之类也。此四语提挈纲领,下文自解。

章氏之言,是为了说明校、故、传、解四种文体的源流。在《疏证》之中,庞俊不仅指出其“提挈纲领”之用,更概述了下文对校、故、传、解的具体分类。在具体行文中,庞俊还以“以上论校”“以上论故与传通”“以上论传”“以上论解”呼应前文,分段结尾。这样的归纳,亦见于《论式》《辨诗》《正赍送》《原儒》等篇中,有助于读者把握章太炎的行文思路。

章太炎先生

3.钩稽来历、疏证语词

章太炎自幼泛览典文,又兼治朴学。就其学术写作而言,正如郭诚永在《国故论衡疏证上卷序》中所说的:“(章太炎)‘综核字句,必契古训’(《致谭献书》),经史百家,信手揽掇,亦非素习常文者所能尽明也。”在《疏证》之中,郭诚永序言云:“辄就所知,举其来历,通其义蕴”。庞俊《论式》篇疏证云:“凡篇中所引成文,其习见者不载,可省略者省略之,不可省略则具载焉。”[19]也就是说,庞俊、郭诚永二氏,通过征引经典文献、小学训诂来疏通章氏文意,并阐明《国故论衡》的学术旨趣。

首先,在《国故论衡》中,章太炎多出入经、史,以熔裁经典的方式,借用文献语境来阐述相关学术观点。其尤值得称道者,见《转注假借说》“转注”“假借”条下:

转注者,繁而不杀,恣文字之孳乳者也;假借者,志而如晦,节文字之孳乳者也。

案,章太炎所说的“转注”,指的是词义不变,因语音发生变化而造字的文字孳乳,而“假借”指的是词义引申后,成为一个字的多个义项而并未造字的现象。[20]章太炎论“转注”的“繁而不杀”,语出《公羊传·僖公二十三年》“《春秋》辞繁而不杀”;论“假借”的“志而如晦”,语出《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这两句本是说《春秋》书法,或辞详而义备,或约言以记事,章氏借以喻“转注”之造字,“假借”之不造字,可谓别出心裁而又文意妥帖。在《疏证》之中,郭诚永即引用《公羊》、《左传》原文及何休、杜预之注,在说明来历的同时,也起到了解释内涵的作用。

在《疏证》中,庞、郭二氏,多通过揭示典源,以揭櫫章意。如《理惑论》的“彝器固少掊得”,郭疏引《史记·封禅书》之“掊视得鼎”,说明“掊”字之旨;《正言论》,章氏论西方文字“画革旁行”,郭疏引《史记·大宛列传》及《集解》引韦昭注,说明章氏所指即“外夷书皆旁行”;《明解故下》,章氏云“忽其事状,是口说而非传记”,庞疏引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指出章氏化用此文,是为了说明先师之训,不可悉从。另外,章氏引用典故而别作一解,疏证也另加阐明。如《成均图》章太炎论鱼阳部“当轴处中”,郭诚永:“《盐铁论·杂论篇》,‘车丞相即周鲁之列,当轴处中。’原指车千秋之官居险要,以此喻鱼阳二部在《成均图》中之地位。”这些契合语境的典故征引,是疏证中极其精彩的部分,反映出疏证者在钩稽来历方面所下的功夫。

其次,章太炎行文用词,多契雅训,索解不易。在庞俊、郭诚永的疏证中,亦广泛征引小学典籍、前人注释以疏通文意。如《古双声说》章氏谓“喉牙二音,互有蜕化,募原相属,先民或弗能宣究”。郭疏:“募原相属,犹言部位相近。募原,原指胸膜与膈肌之间,此以喻发音之部位。”章氏深谙医理,故以《素问》《灵枢经》中的医学术语“募”和“原”来比喻喉音与牙音的关系,非经过疏证,恐难晓其义。《原学》篇中,“身所涉历中失利害之端”,庞疏:“《周礼·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郑玄注:‘故书中为得。’”疏证据郑玄注《周礼》故书,可知原文“中失”,即言“得失”。据不完全统计,郭诚永、庞俊疏证中引及的训诂材料,包括《说文》《尔雅》《方言》《释名》等小学专书及历代疏证,以及《诗经》《尚书》《三礼》《周易》《左传》《公羊传》《国语》《史记》《汉书》《后汉书》《孟子》《荀子》《管子》《淮南子》《庄子》《楚辞》《文选》等数十种古代典籍的古注材料,并涉及清人《读书杂志》《经义述闻》《群经平议》《诸子平议》等考证笔记中的考证结论。这些旁征博引,皆旨在解决章太炎文句中的文字训诂问题,一经疏证,则涣然冰释,精核不移。

再者,章太炎的学问,以小学见长。在1910年至1915年撰写并修订《国故论衡》的前后几年中,他先后完成了《新方言》《小学答问》《文始》等小学专书,并撰成《庄子解故》《管子余义》《齐物论释》《检论》等学术著作。在章氏的写作中,有一些别做新解的遣词造句,实际上是立足于章太炎的小学考据成果。在疏证中,也对这些特殊的用例有所揭示。如《原经》一篇,章太炎有“畴人子弟分散”句,章氏自注:“畴人者,世其父业,汉世所谓畴官,非专谓治历者”。庞疏引《检论·礼隆杀论》,说明章太炎之“畴”,不解为天文历算之人,而当释为世守专业的从业者。《文学总略》“文曲变化,其度无穷”,疏证引《文始》“文曲即文句”,疏通文字。《原经》一篇,“王通作《元经》,匡其简陋与逢迎索虏,斯侻矣。”《疏证》引《新方言》“然则古言‘侻’者,犹今言对耳”,以章太炎“侻”字之解,说明文意。通过搜集章太炎的其他考据结论,《国故论衡疏证》紧扣文意,作出了不少扎实而精到的解释。

4.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国故论衡》不是孤立的学术著作。《疏证》的作者,有意识地将《国故论衡》放在章太炎学术历程和近现代学术史的背景之下,梳理章氏观点的前后发展,并阐明相关问题的学术发展。

首先,就章太炎自身的学术发展,郭诚永指出,“(太炎)先生之讲学,非惟向不自封,抑且勇于改作”。在疏证中,庞、郭二氏,均十分注重介绍章太炎学术观点的前后发展。如《成均图》下,郭氏引用章太炎《丙午与刘光汉书》(1906)、《新方言·音表》(1909)、《文始》(1913)和晚年的《音论》,揭示章太炎的古韵分部和声纽体系的前后发展。《明见》中涉及章太炎对庄子哲学的评价,庞俊疏证指出:“此以任运流转,不求无上正觉为庄生之短也。章君后作《齐物论释》,己自不用此说。”指出了章太炎学术研究的不断深化。

其次,就相关学术命题的时代背景,《国故论衡疏证》也有所交代。如《正言论》所讨论的文言合一、拼音文字的问题,诞生于晚清语文运动的背景下,郭疏在解题中交代了黄遵宪、陈荣衮、宋恕等当时学人的代表观点,并云“凡此,并章氏所谓‘时彦哗言’也。《太炎文录·别录卷二·论汉字统一会》中有与此论互相发明者,兹移录之”,明确交代了该篇的历史背景;《语言缘起说》中,章太炎言及的“诸夏种族西来说”,郭疏也引用丁谦《中国人种从来考》之文及刘师培、章太炎、蒋由智等人之说,介绍其历史背景。《文学总略》为章氏探讨文体的专文,庞疏也将之与刘勰《文心雕龙》、萧统《文选序》及阮元《文言说》的相关观点进行比较,指出章氏的观点与前人的不同。

三、《国故论衡疏证》的部分疏失

细绎《国故论衡疏证》,读者不仅能从疏证者旁征博引的相关文献中,把握章太炎的小学、文学、诸子的学术观点,也能领略到庞俊、郭诚永的学术功底。但2008年整理出版的《国故论衡疏证》,除了文字排印上的一些讹误之外,就其疏证本身,也有几处尚不够妥当。仅就笔者所见,略识于下:

其一,章太炎的术语使用非常谨严、清晰,在《国故论衡疏证》中,偶见前后疏漏、照顾不周之例。如“实、德、业”为章太炎借自印度胜论的一组语法术语。章氏《明解故上》:“古者实句、德句、业句,或展转貤易,动变无方。”章氏自注:“实句即今所谓名词,德句即今所谓形容词,业句即今所谓动词。”据此可知,章氏的“实”指名词,“德”指形容词,“业”指动词。《语言缘起说》,章氏谓:“一实之名,必与其德若其业相离。”郭疏:“一曰实,谓本体;二曰德,谓属性;三曰业,谓作用。”《明解故上》章氏论《曲礼》“坐如尸,立如齐”,谓“一言实,一言业,性不得均。”庞疏:“实,体也;业,用也。尸言其体,齐言其用,故不得均。”今案,此二处郭、庞二疏均以体、用、属性为释,但事实上,这两处的实、德、业,分别指名词、形容词、动词。前例中,章氏阐明的是名词与形容词、动词在语源上相关;后例中,“尸”为名词,“齐”为动词,章氏所指,实为两个词的词性差别。又如,《古双声说》:“同一音者,虽旁纽则为双声。”郭疏:“同一音,谓同一声符。”案,章太炎此处之“音”,即前文之“九音”,指喉、牙、舌、齿、唇、半舌等发音部位,此句本谓同一发音部位,虽然声纽不同,也称为双声。至于郭氏疏证所说的“声符”,章氏的术语中,则多用“声类”或“声”,与“音”不同,此处疏证殆误。

其次,文中的个别注解,尚有可商之处。词义训诂方面,如《文学总略》之“汉晋乐府反有慭遗”,庞疏:“慭,语词。”今案,《新方言·释言》:“慭为伤创,故引伸为残缺。”“今人谓物缺处为缺慭。”此处“慭遗”连用,当据章氏考证,释为“缺遗”为妥。又如,《明见》“夫其俴者”,庞疏引《管子·参患篇》尹注“俴,单也”为说。今案,此用尹注不确。考《说文》“俴,浅也”,又《訄书·订文》中有“说尤鄙俴”,则此处之“俴”,当释为浅薄、浅鄙之义。文章宗旨方面,如《小学略说》中,章氏谓“段于雅训,又不逮郝”。郭疏以“雅训”为训诂,谓段玉裁在形声、转注、假借等训诂问题上“或失专断,或病缴绕”。今案,此解不确。章氏此言,承前文“旁有王氏《广雅疏证》,郝氏《尔雅义疏》”而来,章氏的“雅训”并非泛指,实际上是专指《尔雅》《广雅》等雅书训诂,提出段玉裁在此方面,不及郝懿行耳。另外,《小学略说》篇末云“始一终亥,是即《归藏》”,章氏所讥,专指宋翔凤之说,但《疏证》失考。[21]

上举的个别词义训诂、文章主旨方面的理解疏失,对还原章太炎原意,会有一定的误会。无论如何,瑕不掩瑜,以上的疏失只是《疏证》作者的千虑一失,并不影响其突出的学术成色。总体而言,《国故论衡疏证》是一部注释精核、解读准确的学术著作,体现了两位梳整者深厚的学养,是研究章太炎学术思想的重要参考。

《山东大学中文学报》,2019年第2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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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文述及庞俊的书信,均收自庞俊著,白敦仁纂辑,王大厚校理:《养晴室遗集》,巴蜀书社2013年版。间有原书未系年者,谨据相关史实考订年份。

[2]中华书局编辑部的《国故论衡出版说明》中,对《国故论衡疏证》的底本情况未作详细的说明,又有“庞氏的中、下卷疏证从未正式出版”之说,略有疏失,见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又程千帆《致傅杰》(十一)中提及:“先生言所印《国故论衡》,庞氏注颇有脱误,此当是四川大学印二次本。其初印乃华西大学出,庞先生亲校,版式亦宽阔,似可据也。”见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96页。案,程先生对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的印本先后稍有误解,详下。

[3]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养晴室遗集》卷七,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253-254页。案此封书信未署年月,据信中涉及《学衡》及所附诗作,当作于1922至1923年间。

[4]参庞俊:《与章太炎书》,《养晴室遗集》卷七,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267-278页;李润苍:《章太炎与四川》,《四川地方史研究专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3-78页。

[5]庞俊:《与章太炎书》,《养晴室遗集》卷七,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267-278页。

[6]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养晴室遗集》卷七,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256页。案此封书信原未系年,据其中所云,当为1936年事。

[7]《文学总略》38页,《原经》36页,《明解故上》25页,日新印刷工业社代印。《明解故下》23页,维新印刷局印。《论式》18页,《辨诗》27页,溶记美利公司代印。《正赍送》18页,《原儒》12页,《原道》上、中、下三篇共22页,连续编页,《原名》17页,《明见》25页,《辨性上》13页,协美印刷公司代印。《原学》9页,成都球新印刷厂代印。其中,日新印刷工业社、维新印刷局、溶记美利公司、协美印刷公司、球新印刷厂均为设在成都的印刷机构。

[8]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养晴室遗集》卷七,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256页。

[9]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养晴室遗集》卷七,第253页。此封书信作于二十年代。

[10]案,“一阐提”,秀光舍本作“一阐提”,右文社本、浙图本作“一闻提”,则日本不误,而右文本、浙图本均误,惟庞氏云“右文本不误”,或为记误。

[11]夺文如《论式》,章太炎正文的“今虽不著,明其为沈任法”,三本均夺;衍文如《辨诗》“今之词自龟兹乐来”,三本“乐”下衍“府”;讹文如《原名》之“仪之以物”,川大、华西本“仪”讹作“拟”;乙文如《原儒》“《七略》疏《晏子》以下五十二家”,川大、华西本误为“二十五家”等。

[12]如《明见》篇“陀尔奢那”之梵文摹写,整理本沿用华西本之摹写;而《论式》篇原文“近于强钳”,川大本、学报本不误,华西本误作“疆”,华西本卷末校勘记已订正,惜整理本404页仍据华西本正文沿误作“疆”。

[13]程千帆《致傅杰》(八):“庞氏曾为太炎先生《国故论衡》中下卷作疏证,有华西、四川两大学印本。自谦不精小学,故未注上卷。”见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95页。

[14]白敦仁:《养晴室遗集前言》,《养晴室遗集》,第5页。又,张志烈亦言,胡芷藩上卷仅完稿三篇,“1968年胡芷藩先生去世,文稿下落不知”,见《庞石帚先生与其〈国故论衡疏证〉》,《西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15]郭诚永:《讲台生活四十年》,见四川师范学院工会委员会编:《隆重庆祝国庆三十周年献礼 教学经验汇编》1979年版。

[16]郭诚永:《国故论衡疏证上卷序》,见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

[17]程千帆《致傅杰》(十二),见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97页。

[18]章太炎:《讲文学》,见《国学讲习会略说》,日本秀光社1906年版。又章太炎1909年《与邓实书》:“文生于名,名生于形,形之所限者分,名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谓之知文。小学既废,则单篇摦落,玄言日微,则俪语华靡。”见《太炎文录·文录卷二》,亦主张先文辞要根底小学,言之有物,剖析义理。

[19]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第387页。

[20]参陆宗达、王宁:《论章太炎、黄季刚的说文学》,“音变造词而因之造字,谓之转注,意义引申而系于同形不再造字,谓之假借。”见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42页。

[21]见章太炎《太炎文录·俞先生传》:“始(俞)先生废,初见翔凤,翔凤言《说文》始一终亥,即《归藏经》,先生不省。”又见章太炎《訄书·清儒》:“翔凤尝语人曰:《说文》始一而终亥,即古之《归藏》也。”

董婧宸,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传统语言文字学、《说文》学研究。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章黄国学

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

北京师范大学章太炎黄侃学术研究中心

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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