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郑成功要去赶考的，后来不干了，他决定投入反清复明的浪潮之中。于是他在拜孔子后，烧掉青衣，立志从戎杀敌。 我的老家杏后村，正是在焚青衣的所在地。后面还有一个亭子，我们小时候叫它魁生亭，不远处有个给村里带来圣气的文庙——孔子学。文庙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孔庙，二是学堂。 我阿公和老爸小的时候读的是私塾，就在孔子学里读，读书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拜孔子。这是爸爸讲的故事，到了我上学的时候，所读的招联小学也设在孔子学里头，但已经不见孔庙。据说一把大火，把孔庙的主殿烧得精光。 因为上辈与孔夫子的情缘，我毕业后拜访的第一大景点，就是曲阜的三孔。 文革期间在校长的默许下，本来已经残缺的学堂，也被拆得七零八碎。我记得孔庙围墙的石头有些是青口石，雕花琢龙，非常精细，很多人一挪，就带回家。孔庙前和魁生楼旁，分别栽着一颗参天刺桐，印象中有曲阜孔林那些树的古老与高大，不知何时都被砍成柴火。
十月十日好像是中国某部分庆祝的日子，我双手合十，背着乞丐袋来到老家杏后，先去拜访老师。 在进老师家前，先遇到一个熟悉所在。那是我儿时的店仔——我给爸爸打地瓜酒，给家里打土油（城里人叫臭油，京里人叫煤油）。我剩下一分钱，总是擅作主张，买两个糖果，犒劳护驾的他们。在弟弟出生前，我贵为独子，但常常挨妈妈的棍棒。但我总是恶人先告状——打了妹妹，在被投诉前，先把妹妹的还击说成是因。先打妹妹，说成是果。本末倒置，避了挨棍棒的风险。
村里的背后，是站在泉州城区很多地方，眼珠子都「触及」得到的双乳山。我觉得这座山才是泉州的第一地标。于我而言，它是「母亲山」。困难时期，家里缺柴火，妈妈经常上山砍柴，我和大妹妹被命令去给妈妈「减柴」——用现在的话叫做减负。挑着柴，我一路走一路哭，被路人笑死了。但妈妈很严肃，她明白，孩子的哀泣，就是一家人的苦痛。不过，那好像是唯一的一次经历，不li过记忆犹新。 现在我在香港深圳爬山绕湖，总是挺着身子让人追不上，我是想说，与小时候挑着担的苦行，这点小攀爬算顺流轻舟。
我的老师叫张水沟，是家乡人N代的老师。他请我喝炭烧味很浓的岩茶，我送他的也是岩茶，还有一本当地才女写的书。 老师叼着烟，问我抽不抽，我说早彻底不抽。上不了瘾，干脆断了。 我叫老师「水沟先」，泉州话的这个「先」与广东的那个「生」，其实都是从「先生」那里拆出来的。但泉州的「先」通常是对老师的尊称。 其实我的烟龄很长，两三岁的时候，我的幺舅从部队回来，用单车带我去见他的战友，他在前头一边卷烟，一边递给坐在后架的我抽。小学时发现抽烟动作很酷，偶尔会学人家点一根。来深圳后，一次制止一个潮州佬在小巴抽烟，被问「你是不是男人」。 「水沟先」我记得教了我五年，都是班主任。以前他自己抽烟，却总是阻止小孩子们这么干。但凡抽烟的老师，都没能把孩儿为什么不能抽的原理，说清楚讲明白。 记得最深的，是老师给我们讲火车的故事。他常说，人的轨迹犹如铁路，一颗沙母，也可能导致列车翻覆。泉州很晚才通客运火车，而小时候，一部吉普进村，就能诱惑我们追着跑。我学单车的时候摔个半死，也轧死人家的小鸡仔，后来买了花生点香祭土地公，才得以成功上路。
「人（人家，指我）没怎么勤读书，却总是考第一！」水沟先，向随我去的侄女洁需，这么夸。她年纪小小，却与水沟师同过事。我感觉他夸得很公道。我在孔子学读五年小学、两年中学，月月考第一，季季当班长。那时候同学们经常把自己作业簿的纸张撕下来贿赂我，现在这种行为或许要被双规。有一年，我不想当班长了，班主任慌了，跑去家里给我爸爸汇报，最后我被挽留了。
「瓦苦啊，你是天父日出生的，吃牛肉犯了天忌，才会过得这么苦！」 老师退休后，不问村事，在家供奉帝爷公，专注佛门道事。他问我出生的农历日期，我说「廿一」，他说，「你吃了牛肉，惹了天父」。因为我是「天父日」出生的。解决方案就是去观音寺跪拜，求菩萨饶恕，从此不吃牛肉。 大家知道泉州人，宋时与波斯交道甚深，爱上吃牛。泉州人一讲海丝美食，先讲牛肉牛排牛鞭，再讲麵干丝。我在深圳吃牛肉粉，在台湾吃牛肉面，回泉州吃牛肉爌块。，只要是鼻子稍尖的，哪有不痴牛肉的？！纪录片导演陈家平最近还想请我去《舌尖上的中国》垂镜过的涂门街阿财牛排吃个够呢！ 我赶紧在他家的帝爷公前烧了三炷香，磕了十几个响头，对着天公又烧三柱。老师说，不管用，还是要去城里的菜寺拜忏悔。
没有忘记除了拜师，我的重点是重回孔子学。 来到我当班官当得不想当的旧址，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见里头尽是高高的绿色植物，石头墙封死了去路。「上次记者说，他们就是翻墙进去的！」随行的侄女这么说。「歹入去，歹走！」水沟先说。「那就下次来。」我担心老师走不踏实的路，有危险。 「哦，这是谁的厝，从他们家过，好像可以通！」洁需突然发现新大陆。老师说，这是一个叫「广头」的家。「有人在无？」喊了几声，叫「广头」的那个人终于出来迎接我们进门。 真可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不是XX的孩子东海（我的乳名，记住）！」「广头」认出我来，我也逐步恢复记忆，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该叫叔。
上面所画，是我记忆中的【孔子学】。 那个台子，也是我这个当年的共产主义红领巾的舞台，我一家的成分虽说是不怎么好的「中农」，但本人算是苗红。全校列队，我经常上台宣誓要当接班人，要解放台湾，要救助全人类。浑身是力雄赳赳！
整个孔庙烧的烧、塌的塌、拆的拆、搬的搬，最值钱的龙梯，怎么也没有被搬走。它是神的化身，谁敢动，谁不得好过！人们这么传，这么信。我听说，有一任校长早年领导学生动过庙的一个门，恶果是他早逝了。 我屈指算了算，发现自己是在离开了这条龙以后，官运开始走下坡。小学、初中七年，一路做班长，gua号：正的。后去北峰中学上了一天的高中，给的是学习委员。不干，转学去爸爸当生物老师的泉州一中。班主任林和平给了副班长，但后来跟班长关系不咋地，高二就被罢黜了。回炉一年，直至上了九眼桥大学，就再也跟班官无缘了。
整个孔子庙部分，已经被杂草覆盖，而草们因为没人砍管，也已经偷偷地长成树，水沟先站在台子的位置，不敢「下台」。而我、广头叔和侄女，如履雷区，走着本来是石板材广场的杂草丛。洁需被蚊子咬得常常要停下来自卫反击。我们仨像走独木桥一样，走过一根垮塌下来的梁子，来到后来被改造成教研室和教室的殿厅，以前朗朗读书声绕梁的学堂，现在都成了断垣残壁。这片狼藉，让我多少有点鼻酸心寒。 每前进一步，都是广头叔先探雷式地先行，我们俩才跟进。 还记得1976年的9月9号，广播里传来伟人仙逝的噩耗。学校却提前把我们放学了，并嘱咐：不要听信谣言。「不是说好好万岁的吗？」当时的人们谁能接受这种事实。 追悼那天，孔子学里设了灵堂。「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农村孩子面对新鲜仪式，好奇得不啼反笑。这是何等的反动，我等一批不恭者，被抓到校长室，批深批透，写了检讨。但，班长职务被保住了。我一直感念孔子公，关键时刻总是为我护驾。毕竟，他是爸爸长年磕头兑现来的保护神！
本篇部分图片为洁需（阿扁）所拍 「这是三个碑，前不久搞文化的工作人员才来把碑文拓走。」我毕恭毕敬地站在宫殿转角的三块两三米高的碑铭前，试图看个清楚，却发现是徒劳的。 孔子学所在的我的家乡，起初属于闽南之前「首都」丰州（曾经的泉州府行政中心），五十年代末割让给了属泉州城区的北峰镇。但孔子学仍属南安的文物保护对象，媒体称南安近期准备复建这一圣庙。「听说前面两个房子要拆，但我家的房子又听说拆又听说不拆。」广头叔的话透露出信息，新的孔子学的范围比老规模更宽阔。
批林批孔那阵，我们所在的学校风平浪静，很多老师都是城里下放下来的。丰州镇的糖房调来一位很有名望的老师，叫陈赞成。可知，他也是我爸爸读私塾时的老师，多才多艺。为了政治正确，他把孔子的「孔」连笔画成一条毒蛇。那种强词夺理的氛围下，谁不认为孔老二是坏蛋都难。 但是，我读书的时候，村里人偷砖搬石，没有人砸孔子学的学堂。孩子们在文革的喧嚣中，安静地读到了书。「你看这是黑板，不过叔叔你不要过去，这个教室好像要塌下来的样子！」侄女又发现新大陆，我一眼望去，却发现一根木梁顶着摇摇欲坠的房顶。
课堂倒了、孔家店垮了，可以复建，想怎么好看怎么来。全因，不差钱。但是教育的核心价值塌了，修复过来可能是几世的事。走在像泥潭的草丛，我裤带般的脑筋触发着思维，粗粗地想。政治折腾文化，是一件很不值得的亏本事。 「你爸爸是拜孔子的，一辈子都当个好人，爱帮人！」打开后门，广头叔让我看地势较高的他家大厝，说，「当时我们准备起大厝的时候，他经常来跟我们兄弟喝茶计谋，还到市里帮我们申请文件！很热心。」一个人过世后，还在被怀念被点赞，身为后代，没有再大笔的财富胜过此。我在想。 「知影无（you know），你爸爸已经成佛了！」在来孔子学前，水沟老师一本正经地这么说。我没太在乎，但两句话综合起来，有了一点小感觉：每一个善心的人，最终都会化羽成佛的。 告别年近八旬的水沟师时，我对他说「看到你满脸红糕赤qi，讲话还那么铿锵有力，走起路来依旧一阵风，我真开心！」他笑笑，说有空回来喝茶。
重踏爷爷爸爸拜祭过的孔庙孔子学，又见了启蒙尊师，我更清楚孔夫子「师道尊严」的逻辑与天性。现在而今眼目下，香江那边的先生被与学子平起平坐，失了「道」，丢了「尊严」，仿佛是1966~1976的翻版。 在郑成功焚青衣处坐上滴滴专车，喝着水，我突然想起老师说的「廿一生的，犯天父，不能吃牛肉」的劝喻，在手机下载了万年历，「瓦母啊！瓦北啊！」一瞧自欢起来：错了错了，我是廿二日生的，那是天母日，不是天父日。吃牛不逆天父，不犯忌。 于是，当日晚上，我决定以郑成功反清复明的志气，反猪复牛，在湖心街叫了一个碗牛鞭汤。 失而复得，没有比这种「意外」更开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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