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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阊门之二：泊枫桥与泊秦淮》 南京六朝史玩家
刘宗意撰文
阊门前的船从上塘河向西去数里，就到了枫桥，那里是大运河上的船只进入苏州城的码头。自从唐朝诗人张继写了首《枫桥夜泊》，便成了苏州文化的一个地标：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几十年后，另一个唐朝诗人杜牧来到南京，泊船在秦淮河，秦淮河是南京的文化地标，他写了一首《泊秦淮》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两首诗都是夜泊，泊船的位置也相似，张继的船泊在苏州运河的上塘，杜牧的船泊在南京秦淮河的横塘，都是在寒冷季节的朦胧月色之下，但受到了泊船地点所在文化的影响，而抒发了不同的情绪。两首诗都成为千古之作。
杜牧的心思很明确，他是听到有人唱《玉树后庭花》而发出了感慨。与杜牧同时期的刘禹锡金陵怀古诗可以作为注解：“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当六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和他的两个贵妃，被隋朝军队从皇宫台城胭脂井里拽上来的时候，南京三百年的六朝都城历史就结束了。陈后主很有才艺，他依据民歌的曲调，创作了一些新曲，音调哀婉，歌词绮艳，不少是赞美后宫美人的，《玉树后庭花》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古代儒家把乐曲分为雅正之乐和靡靡的“郑卫之音”，认为“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玉树后庭花》就是被归为不合礼制的“亡国之音”。
杜牧对金陵竟然还流行二百五十年前的“亡国之音”而不爽。《泊秦淮》是对金陵民风的批判，暗含着对唐王朝政治的批判，是政治道德批判，这跟他嘲讽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是一致的。
六朝之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唐许浑·金陵怀古），南京没有因为六朝对中国历史的巨大贡献而光彩，反而成了反面典型！不少金陵怀古诗都在鞭挞奢侈亡国的六朝。历史上没有不灭的王朝，为什么独独要南京承担亡国教训的悲哀？为什么不去拷问封建制度，而要追究一支好听的曲调？南京一直很沉重。
政治道德笼罩着南京的城市文化，就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杜牧到了南京也严肃地道德起来。
到南京的游客，大多不得不在很多景点里接受着政治道德教育，领教南京大义灭亲地讥嘲自己历史上的“短命王朝”。南京为什么要亵渎自己的灵魂？现今的南京高奏主旋律，以显示自己红色卫士的角色。南京的市花是梅花，市树是雪松。都是严酷环境下顽强成长的革命者象征。南京的城市形象口号是“博爱之都”，我曾经问旅游局的领导，为什么不能是“爱之都”？谁都明白，在汹汹道德的外表下，难免是官场思维的污浊。
苏州就不同了，第一印象就是雅致的园林，推展开去，都是人性的审美情绪。
张继在《枫桥夜泊》里没有说自己是因何而愁，那显然是一个人难免的境遇不佳而产生的愁绪，是人性上的必然，妄加猜测蕴含政治原因并无意义。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苏州的形象口号是“东方水城，天堂姑苏”。相比较，南京的口号是“德性”的，苏州的口号是“人性”的。苏州的市花是桂花，市树是香樟，都散发着芬香。苏州把质朴的老城保留了下来，而南京老城则旧貌变新颜，与历史划清了界线。如果说苏州文化是奥斯卡的话，那南京就是宣传部的“五个一工程”。
我喜欢六朝名士的旷达。吴郡张翰（字季鹰）在东吴灭亡后，搭上从阊门驶出的船去京城洛阳，在那里做了官。一日思念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便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弃官归乡。苏东坡大加赞赏他的“莼鲈之思”：“季鹰真得水中仙，直为鲈鱼也自贤”。
张翰曾说过：“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李白跟在张翰后面手舞足蹈欢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苏州是旷达浪漫的，她的巨大感召力容得下人生各样情怀。
刘禹锡写了不少精彩的金陵怀古诗，大都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情绪，而他的《别苏州》就不一样了：“流水阊门外，秋风吹柳条。从来送客处，今日自魂销”。
唐朝诗人总是赞美和留恋苏州，我也一样。苏州没有南京那么沉重、那么郁闷、那么政治、那么“道德”，可以徜徉在舒心快乐之中，
苏州朋友说，春天来尝新鲜的莼菜。唐伯虎的号召：“此生甘分老吴阊,宠辱都无剩有狂”，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
难忘阊门，难忘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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