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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大运河流经的江南地带许多地方，都是有定期客轮和货轮的。比如，杭州到湖州，湖州到苏州，上海到苏州等等。记忆比较清楚的是十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从苏州吴江震泽的老码头坐船到杭州湖墅的卖鱼桥轮船码头，水程逶迤，要需近二百里，大概是要坐一天时间的。
旅程漫长，坐船的人们有的是吴侬软语的聊天说话，有的是看着报刊杂志，大约只有我是一边吃着在震泽上船时买来的熏豆和黑豆腐干，一边倚着舷窗看着一路变化的风景来消磨时光的。熏豆和黑豆腐干的那种美妙无比的味道，让我多少年以来都忘不掉。熏豆皮皱墨绿，吃起来又脆又香，还分为甜与咸两种味道，咸味可与芝麻茶叶一起泡茶喝，别具一翻风味。豆腐干则是将茶干用特制香料腌制，味道鲜美，不仅解馋，还可解饿。
小火轮一驶出吴头越尾过的震泽，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湖漾，随着慈云塔朦朦胧胧，间或有苍翠的成片桑圃扑面而来。星星点点盛开的野花姹紫嫣红，粉墙黛瓦的房舍炊烟袅袅，水田里不时有伫立张望的身影，小桥头花头巾飘来飘去。随风摇曳的芦荻和丛丛簇簇的蒲草，被航船涌起浪花拍打的前仰后合。戴着斗笠的渔夫，站在船舷的鸬鹚，老远就让开了水路。船从頔塘南下进入白米塘，便看见了绿柳拂水，楼堂林立的南浔街镇。在这里船是要停一下的，上的人多，下的人少。有飞檐斗拱的高厅大堂钻出蓊蓊郁郁之上，人们便议论这个是刘罗锅家后人嘉业堂的藏书楼，那个是张石铭故居号称江南第一巨宅的，近处的这个应该是江南园林杰出代表的小莲庄，远处那一片则是历史最悠久的明清时期的建筑百间楼等等。有穿着打扮像干部的人在码头边的小摊贩那里去买大头菜，据说南浔香大头莱乃是这里的第一名的特产。我则买了一个大婶竹篮中的咸肉粽子，大婶笑眯眯说这是南浔最好吃的的粽子，她们家自己包的，诸老大的字号。邻座的一位大姐操着夹生的苏州的话问这诸老大有什么说法，大婶拨开一个肉粽子，只见肉块鲜嫩，糯米油亮，香气扑鼻，然后才正色道：诸老大，就是第一的意思。开店卖粽子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闻名湖州。诸老大粽子使用祖传配方，大伏天存放一星期不变质，冬天放半个月不走味。大婶的话还未说完，船客们便抢光了篮子里几十只样子修长，有个尖角四角的粽子。大婶踩着船，把胳膊伸过来，隔着窗户把手上的粽子递在我的手上，和蔼的声音：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乖巧，奖励一个。
船出南浔，河网如织，船舶往来密集，不仅有各样的机动船、帆船，还有几十艘木船连在一起，由一条大火轮拖拽的船龙。所过之处竟是一望无际的碧油油稻田，阡陌纵横，鸥鸟飞翔。有的河岸上大树成行，有的河岸上芳草萋萋，有的河岸上鸭群如雪。这一段便是著名塘河，充满水运活力的长湖申线“黄金水道”。塘河是指春秋战国以来江南先民人工开挖的水利工程，以“横塘”沟通自然流入太湖的“纵溇”，行成棋盘格式的水网农田系统，史称“塘浦圩田”，万家云树接商溪，四野桑麻围泽国。这不仅是因地制宜，也是统筹规划的智慧体现。范蠡最早在长兴修蠡塘，伍子胥也修过胥塘。西晋时，由吴兴郡太守殷康首开荻塘，后来唐朝湖州刺史于頔接着又大规模整修，以便“通驿递，利漕运，卫农田，获水利”。此外，历代还挖掘有北横塘、南横塘、双林塘、吴兴塘等东西走向的人工河道，串联起沿线的八里店、织里、旧馆、南浔、双林、菱湖、练市等水路重镇，担负着“苏湖熟，天下足”国之重任。
进入双林塘桥港河段，便看见了双林古镇最著名的雄跨南北的三桥，远眺层层相叠，形制几乎一模一样，近视依依相望，由东向西的万魁桥、化成桥、万元桥。万魁桥这里的河段中，漂浮着许多毛竹排和原木筏，看样子好像是刚刚远途放流而来。化成桥上的柱石莲座光秃秃的没有纹饰，还有弹痕的遗迹，原来这都是饱受炮火硝烟，枪林弹雨洗礼的后果。1940年3月底，国民革命军62师一部，凭借双林塘三桥险阻与日本鬼子隔河对峙，虽然只有一挺机枪和少量步枪，却抗击着武器精良数倍于自己的鬼子。鏖战3天2夜，消灭日本鬼子二百多人，我军直至弹尽粮绝，方才撤退。我们的船从每一座三孔桥中间的空洞中穿过的时候，都会听见怪兽嘶吼般发出压迫耳膜的一种震撼声音。
船靠在万元桥的码头，大约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所以许多人走下船，相约去买绫绢。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双林以肥丝、绫绢、绉纱包头名闻遐尔，尤以绫绢为双林所独有。双林的绫绢生产距今已有四千七百多年历史了，早在唐宋年间双林绫绢就成为朝庭贡品，南宋间还成为朝庭官员奏折本专用面料。到了明初，明成祖迁都北京，从此，双林绫绢又成了皇帝圣旨专用面料。总是笑容可掬，温柔可爱的乘务员大姐因为看我是一个人，所以特别的照顾我，不时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还把她喝水的搪瓷缸子里打满汽水给我喝。船行起来，她闲了就坐在我面前和我聊家常，还给我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和名胜古迹，尤其是那些动人的传奇故事，让我听得心驰神往。那时，我十岁，她才二十岁出头，她让我叫她梅姐，可是我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母爱的光辉，那么的亲切慈祥。一转眼的功夫，梅姐拖着一个草纸包跑上了船，嘴里叨咕着：姑嫂饼，双林传统名点哦。本来小孩子们都知道不要随便吃人家东西，拿人家东西的，但是梅姐的热情让我觉得不能拒绝，于是就拿起一个饼先是看看。这姑嫂饼，扁扁圆圆，不厚不薄，表面上还有清晰的图案，香喷喷的味道飘入鼻中。梅姐笑着让我快吃，于是我便轻轻咬了一口，直觉酥松爽口，咸甜适口，美味无比。后来还是听郗怡说，才知道风味独特的双林姑嫂饼已有百余年历史。相传清道光年间，双林镇闵家巷有个马大娘，身体欠佳，儿媳知婆母爱甜食，遂动手做甜饼孝敬。做饼时，小姑子调皮，乘嫂不备，在甜饼中放一撮盐。马大娘一尝，咸甜可口，其味独特，食欲大增。从此，双林人就将这种制作方法广为引用。
小火轮慢悠悠离开了双林古镇，穿过化坛桥，便进入了练市的水道。这里水道相对狭窄，两边树木葱茏。将近中午时分，远远地可以看出一座灰蒙蒙小山，上面影影绰绰的有塔。含山塘到了，这里是德清和桐乡两县的交界处的善琏古镇，善琏最出名的就是毛笔，号称天下第一。梅姐指着告诉我，那就是含山塔，也叫笔塔，是为了纪念教会湖州百姓学会制作毛笔的秦朝大将蒙恬的。每年农历三月十六蒙恬生日的那一天最热闹，满山都是来烧香祭拜的人。含山其实并不高，六十米左右，只是突兀于水网平原之上，显得格外醒目，尤其是巍巍的含山塔，宛如一只刺破青天的巨笔。难怪明嘉靖时徐献忠《吴兴掌故》这样记载：制笔者皆湖人，其地名善琏村。村有含山，山巅浮图其卓如笔，孤邱无从，故出笔工。清代沈国冶《韵香庐诗钞》中有诗云：含山塔影细于针，含山淡翠孛眉纤。侬家遥对含山住，亲缚银毫染胜尖。可见这千年含山塔，原来是善琏这里的风水。船行渐近，清晰地出现了一副孤山萋草，荒塔残垣的图画。七层八角的含山塔因为年久失修，这时已经有些阽残，木檐斜倚，铜铃声衰，但是亭亭玉立之风姿犹在。塔下有几间老旧的房舍，门窗洞开，青壁堆毁。这里原本是唐朝乾符三年，沈从昭舍地修建的净慈院，也称含山院。院内有蚕花殿，供奉蚕神马鸣王和蚕花娘娘。含山塘上有高拱的石桥一座，上面有一副对联，许多船客探出身子，扭头凑近了大声朗读出来：苏浙通衢，孤峰峙立；嘉湖接壤，一水平分。原来京杭大运河在这里又分出东西二条支流，西线往菱湖，东线至嘉兴。小火轮上是供应中午饭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和大块头的粽子。因为吃了许多的零食，我的肚子早就开了杂货铺了，所以一点也不饿。可是梅姐非要塞给我一个搪瓷饭盒，里面是米饭和腊肉炒芹菜，还有一个猪肉大丸子。这是梅姐她们船员的伙食，看着倒是怪馋人的，可是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噤着鼻子，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梅姐，终于让梅姐受不了了，算是把我饶过了，但是那个肥腻香糯的肉丸子还是要吃掉的。
开往新市的这一段运河比较宽阔，经常可以看见水面上几条大船相互交错，彼此超越的场景。每每有大船对面快速驶来，都会有女船客的尖叫声伴随着擦肩而过的机械轰鸣声。对面的船老大的容颜往往看的很清晰，大多神情严肃，目光犀利，嘴里叼着亮晶晶的烟斗。新市这里正好是水程的一半，也是船客上下的大码头。许都人拖着大包小包的上上下下，包裹看着很大，感觉却是很轻。偶尔从一些缝隙里露出的物品来看，大多是丝绸之类的。梅姐给我背了一首诗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
并且告诉我，这首诗中的新市就是指的这里，这让我对新市一下子来了亲近感。新市是德清县的一个近三千年的水乡古镇，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因为有京杭大运河的穿过，让新市成为京杭大运河上曾经最大的水运码头，商贾云集，经济繁荣，尤其是丝绸贸易，遍及全世界，所以新市号称小上海。码头边的河水非常清澈，可以看见水中群群的小鱼不紧不慢地游。一侧枕河人家的房屋虽然老旧，却很干净。这里的房子有点不同于盛泽和双林，都有着高高的防火墙，而且两层的楼阁很多。家家户户的院墙上窗台前，都摆着生机盎然的花草。那随处可见的太阳花，也就是死不了，也都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地开在长满青苔的花盆里。沿河的古树很多，遮天蔽日，不时有各色的小鸟飞出来飞进去，唱着欢乐的歌。
出了新市，下一站就是“跑过三江六码头，少见塘栖廊檐头”的塘栖。塘栖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花果之地、丝绸之府、枇杷之乡”，始建于北宋，自元代商贾云集，蔚成大镇，明清时富甲一方，贵为江南十大名镇之首。东坡老先生有诗云：明朝归路下唐西，不见莺啼花落处。塘栖是标准的江南水乡，处处是河，街随河转。而且街面全都落成在屋檐里面，俗称过街楼。为方便那些从水路而来的客商们休息，在那沿河的一面还都建有一长溜美人靠，塘栖人称这为米床。就连那些高高低低的石桥上，都十分讲究地搭有桥棚，使得来往的行人雨天淋不到雨水，晴天晒不到日头。对于我来说，知道塘栖，不是因为超山十里梅海，建于明朝的七孔广济桥，就是因为枇杷。在江南地带，许多地方的驰誉，很多都是因为特产闻名。江南五月碧苍苍，蚕老枇杷黄。塘栖的枇杷，汁鲜味美，酸甜爽口，天下枇杷数第一。梅姐检完了最后一个船客上船的船票，小火轮清脆地拉响了汽笛，船慢慢离开了码头，朝着不远处的广济大桥驶去。这时候梅姐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忙着别的去了。竟然是枇杷，只看那金黄的颜色，就格外诱人。我抬头去看梅姐的时候，梅姐也正笑眯眯看着我。不怎么的，我眼睛有些湿润了。梅姐大概是看出来了，眸子也好像晶莹剔透起来，抿着嘴角转过了头。
塘栖是杭州的北大门，这里通往杭州的大运河是历史上最古老的一段，也是最繁忙的一段。经常是南来北往的船只要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进入杭州的船上许多是载满了果蔬的，不小心经常会有小青菜和大白菜等成捆的掉下船舷来，被过路的小船上的船娘喜形于色地顺手捞起来。义桥是一座钢结构铁路大桥，位于拱墅与余杭的交界处。适逢一辆绿皮的火车从东向西飞驰而过，铿锵之声动人心魄。过了武林头，开始渐渐进入了繁华热闹的地带，两岸的码头停满了大小船舶，装货的多，卸货的更多。船客们开始起身收拾行李物品，兴奋的心情不言而喻。就连襁褓里的婴儿们都眨着乌黑的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地瞧着忙碌的人们，也忘了用哭声来发表意见了。
这时，夕阳余晖下，横卧大运河的拱宸桥上人来人往，两边岸上的车流鱼贯而过。小火轮拉响了最后的汽笛，告诉人们终点站到了。梅姐则紧紧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该怎么走，该怎么坐车，看见了西湖，就到了植物园，一定要在终点站下车。我忙不迭地点头应诺着，其实这样的一个人的旅程，我从七岁就开始了。走出去码头老远，回头去看，人流中梅姐还站在那里向我眺望。我跳着脚使劲挥摇晃着小手，我看见梅姐笑了，也向我高高伸出了手臂，挥舞着。这不是我第一次独自乘坐小火轮来往于江南地带，但是因为有了梅姐的陪伴，这段旅程变得更加精彩和令人难忘了。行走丨回归 行走丨大武汉 行走丨路过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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