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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古稀老人赵 2019-10-15

冯其庸先生

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秋风吹来,室外梅叶飒飒。恍见西天的斑斓彩云染成一树红芳。倔犟的胡杨树幻化为老梅苍藓鳞皴的躯干,韧性的胡杨枝拄成了先生乘危远迈的梅花杖。

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徐章明 | 文

冯其庸先生去世两年多了,十一年前,我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应是2008年的九月,好友江宏从上海打来电话,说冯先生刚从新疆回来,可以去拜望了。江宏的父亲江辛眉老先生,号阮堂,工诗词,生前曾与冯先生同在人民大学执教,可称得上管鲍之交。

冯先生住通州张家湾,约半亩大的院落,坐北正房门前两侧放着好多件汉唐时的器物。东厢一幢粉墙黛瓦的小楼是先生的藏书室。院内有株高大的老梅树,古干扶疏,虬枝盘曲,时令虽值深秋,仍是翠叶如洗,叫人想起春上花开时的满院清芬。先生说:“那是从安徽山地中移来的,据说已有五百多年了。”

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 冯宅徽州古梅

冯先生那年八十四岁高龄了。细密的白发向后梳去,似山顶上迎风飘去的一片白云,空出的天庭庶可跑马。一抹淡眉似宋元名家笔下轻扫的一截儿小径。眼神清澈,不时泛起秋日湖水的波光潋滟,说话也不激不厉。

冯先生与辛眉先生共事,正值十年浩劫刚结束。浩劫虽去,余痛犹在。“那些年月不好过,没有点儿精神撑不过来。”忆及前尘,老人仍是唏嘘不已。昔日里那用来朗诵优美诗文的口舌,此刻都在喷射出灼热的火焰。偏在这时,他一生受尽苦难的老母亲去世了。他要求回家奔丧也遭拒绝。炎炎夏日的热风吹来,冯其庸却感到风寒刺骨。风雨来时,要使一株英气勃发的梅树低头折腰。可冯其庸任凭黑云压城,就是一言不发。他作过一首红梅七绝,记的是当时心境:“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玄冰百丈何须怕,斗冷全凭好燕支。”冯先生后来起名号“梅翁”,想与此段经历不无关系。然而,接下来冯先生说其早年求学的一段经历,似是这个名号更早的注脚。

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 冯其庸手书

七十多年前的五月,无锡前洲镇上的冯巷,本该有醉人的夏风吹来,可少年冯其庸却听不到习习的风声,代之而起的是日寇的枪炮声,是母亲常因夜半愁粮的啜泣,是三舅父被日军怀疑私通游击队毒打时的呻吟,是害肺病的姐姐被日军清乡吓死时全家的悲鸣……在这种环境下还怎么上学呢?失学后的冯其庸开始了他的耕读生涯,插秧时的水流似是《古诗源》的源头,放牧时的一声悠然牛鸣像王维、孟浩然诗中飘出的韵脚,林间乱飞的鸟雀似《战国策》中的策士在纵横穿梭,破败屋舍上空的炊烟似是《孟子》中回荡的浩然之气,门前的一方水塘也成了他习书作画的砚池。这株苦寒的小梅树,初中毕业考入无锡国学专科学校。

正是在这所江南名校,培育了冯其庸一生学问和事业的基础。问诗于钱仲联,问词于吴白匋,问诸子于王遽常,又经王先生介绍,得龙榆生、陈小翠等名家面谕。正像一株梅树的成长需吸纳天地灵气的滋养,冯其庸日后能成为一名颇有建树的学者、诗人,正是在此时得到了最好的养分。秀夺山骨、艳息花胎的少年,久浸苦寒,在冰雪的世界里做着开花的梦,醒来已绽放为一树梅花,粉白清瘦的花影下,映照出几许处子的恬静情怀,而昔日的凄风苦雨早已缠绕成树上密密匝匝的年轮。

或许是有着共同的农村生活的经历,我对冯先生的文章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特别是他的那些回忆童年、亲人的文字,总觉得是用苦水酿就的,能蘸着苦水写出美妙文章的人,一直以来是我内心里极钦敬的。这也是我想拜谒先生的直接诱因。当我把自己的这一想法讲与冯老时,冯老说:“我没有富贵的出身,但正由于吃过苦,文章才不会那么轻滑”,我说:“才会显得质朴”。读先生文,觉其受太史公影响,于质朴叙事中见感情之深沉。《我的母亲》中写母亲因断粮而生的夜半啜泣:

这种啜泣的声音并不高,但是母子连心,我虽然幼小,只要一听到母亲的哭声,我的心就像针刺得那样,非常难以禁受,更不用说睡觉了。后来,只要听到类似的声音,就会引起我强烈的心跳或别种痛苦的感觉。

《记杨廷福、江辛眉二三事》写与挚友杨士则生离死别:

到四时半,我已经不能再停留了,我含泪与士则告别,他仍坐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泪水在不停地流下来……这是生离,也是死别,我和他心里都明白,从此幽明永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纯是白描,却直抵人心。先生尚有另一路文章,于质朴中透着一种高华。《阮堂诗词选序》写其人其诗:“辛眉兄诗律精于老僧,酒量可比江海,高情纯于金玉。设使辛眉生于盛唐,则可与少陵游;生于中唐,则可于退之游;生于晚唐,则可于长吉游;生于北宋,则当于苏黄游也。”文言阵势排开,耳挟山阳笛,心逐寒食雨,波涛涌来,却是泛着绿蚁的东流春醅。持杯沉吟之际,照见一缕孤高梅影,烔然不逐东风散,只在孤山水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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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其庸绘梅花图

那天,冯先生饶有兴致地带我们看了他的画室。画案很大,占据了画室大部分,作山水巨嶂甚是相宜。先生的绘画发蒙于乡贤诸健秋,初习花卉藤萝,宗青藤白阳,复宗宋元山水。尤其是他的山水巨嶂,皴法细密,自出机杼,加上那一手带有古拙趣味的王体行书和自作诗用来题款,有着一种郁郁芊芊的书卷气。想着之前看过的先生字画,一幅幅出自这张画案,心里又平添了几份亲切感。没有见到先生新的画作,倒是看到了案上的一帧诗笺,《题徽州古梅》:“看罢徽州十万梅,清奇古怪尽仙胎,罗浮梦里何曾见,定是藐菇劫后来”。读之如饮古涧水,于眉眼处便见风神萧散,骨格清癯。一帧薄薄的笺纸,于数点梅花和秀逸的行草间,传达的却是绵绵不尽的岁月诗心,温润风雅,是今人在冰冷的键盘上怎么也敲不出的芬芳绵邈。先生虽不以画梅名世,然于梅花却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我对先生字号“梅翁”又多了一份体悟。

就在我们拜谒冯先生的几天前,先生刚结束他的西域之行。七十三岁以后的十数年间,先生为寻找玄奘西天取经的踪迹,十赴新疆,七上昆仑,两度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个老梅翁,要取昆仑风色来酿就浩瀚的文气,要借茫茫戈壁沙漠来铺作他的画纸,书写心中的不尽丘壑。要拈大漠驼铃作诗词韵脚,以抒暮岁的悠腔远韵。此刻,秋风吹来,室外梅叶飒飒。恍见西天的斑斓彩云染成一树红芳。倔犟的胡杨树幻化为老梅苍藓鳞皴的躯干,韧性的胡杨枝拄成了先生乘危远迈的梅花杖。

瓜饭楼一谒,难得浮生半日闲,想到打搅多时,我们起身告辞。冯老送我们至那株老梅树下,挥手之际,已分不清先生是梅树,还是梅树是先生。那次拜谒先生,我作过两首七律,现录于此,作为本文的结尾。

忆冯其庸:铁骨冰肌玉作姿,凌寒独发瘦千枝

■ 冯其庸(左)与本文作者在书房合影

京东瓜饭楼奉冯其庸先生

其一

杂花生树忆当时,杨柳轻摇碧玉枝。

烽火深宵凭点烛,稻田流水漫插诗。

牛羊吹去箫中怨,瓜饭煮来锅底饥。

八四梨花犹泼雨,锡山一剪翠眉低。

其二

卅年前欲识冯公,三十年过始见翁。

苦水浸成文秀赡,鸿蒙开辟玉玲珑。

昆仑虬树伸扶杖,瀚海虹霓度作艨。

寿借徽梅年五百,飘飘仙气满京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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