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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情重义的人生赢家还是奸邪之徒?

 FX_WBQ 2019-10-16

 

红楼梦24回,出现了两个与众不同、令人眼前一亮的小人物:贾芸和小红。二人以其机智聪敏、追求上进、敢做敢为创造了几段不平凡的经历,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篇幅所限,笔者先重点讨论贾芸。

关于贾芸,高鹗在续书中的设定与脂批透露的信息以及绝大部分现代红学爱好者的观感是截然相反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矛盾?作者曹雪芹的本意又是如何。

我们首先了解一下贾芸的人生故事。贾芸虽说是贾家的宗族子弟,却因为父亲早亡,家无余财,沦入贫困处境。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底层人物有各种说不尽的心酸。

好在封建时期的大家族,对族人还承担一定照料的责任。首先,族中子弟可以接受基本的教育。贾府的学堂,便承担这样的职责。后些回里贾芸给宝玉送海棠花,致信问候,虽文采不足,却总是粗通文墨,显然是读过书的。只不过,因为家庭环境不好,估计个人读书天分也不是太高,贾芸要读书出头走上科举之路并不现实。

但在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的社会,基本的教育也是一项稀缺资源,能识文断字意味着有走上管理岗位的资质,而贾府的宗族子弟多少能受到一定关照。因此,贾芸的努力方向是在贾府谋上一份事,尤其当贾府为了元妃省亲在基建方面投入巨资,获得一个项目经理的职位便可衣食无忧了。

然而,其中的竞争可谓激烈。族中闲散子弟不少,符合资质的都想方设法找门路。大的项目比如到苏州买戏班子,是轮不到他们的,即便一些小的管理项目,如给家庙里的小和尚道士发放经费,贾芸去负责管事的贾琏处求了几次,却又被凤姐推荐的贾芹抢了去。

此时的贾芸,处境颇为尴尬,已长大成年,却文不成,武不就的。母亲艰难拮据地维持着生计,自己想挣点钱补贴家人却一直打不开局面。现在有不少品评红楼人物的文章,把贾芸形容为一个精于心计、运筹帷幄的逆袭高手,应该有所夸张,贾芸其时才十七八岁,刚刚步入社会,他更多地是一步步从挫折中成长。

贾府的不少子弟,都沾染上各种恶习,贾芸在其中还算未受到太多污染,这应该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当贾芸在困难时向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求助,受到奚落打击,回到家里后,“母亲正在炕上拈线”,几个字刻画的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妇女形象,而贾芸也极为体贴母亲,唯恐她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与金荣在学堂受气后母子二人的对话相比,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家庭氛围。贾芸深知,生活需要奋斗、努力,自己成年了有责任为母亲遮风挡雨,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徒增本已生活艰辛的母亲的烦恼。

贾芸虽然也长得样貌清俊,并未像金荣等人一样依附于薛大爷等人寻求帮衬。他结交贾琏,主要目标是寻求一份正经差事。总体而言,贾芸的交际能力不错。

对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而言,交际需要一种亲和力,对在上位的人需恭敬有礼,能放下身段。这种特质往往因人而异,有些人天生长袖善舞,有些人不屑于此,有些人想学却学不来。历史上有不少才华横溢的文豪名士,因为有一种清高孤傲之气,往往很难磨平棱角,低头求人,留下的名句如: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李太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但在体制社会,这样的人往往无法得到重用,只能留下些“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冠盖满京华,诗人独憔悴”的感叹,或如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

好在贾芸并没有这样的压力,他算不上有很高的才华,但也因此有个很大的优点绝无自命不凡,能把自己放在极谦卑的位置。他向宝玉请安,宝玉虽年龄还小几岁,也许因为辈分和身份都高的缘故,有点大大咧咧地信口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儿子。贾芸并不觉得难为情,还趁势提出如宝叔不嫌弃,就把自己认作儿子。从他后来积极拜访宝玉,赠送几盘白海棠花,并附上一封以不肖男自称,语气恭谨却文辞欠缺的书信等情节来看,贾芸很积极地试图结交贵人,形成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贾芸的这些表现,有油滑市井的一面。也正因如此,对贾芸的形象,其实存在两种可能的设定。一种认为曹雪芹对贾芸暗含讥讽,如蒋勋先生觉得贾芸写给宝玉的书信是为了与同一回中探春的信进行对比,凸显其文辞鄙陋。从封建社会后期的官方儒学程朱理学的观点来看,贾芸似乎也不像自尊自重的君子,而更近于汲汲逐利的小人。高鹗便是如此认定的,因此在续书中设定其为试图贩卖巧姐的“奸兄”。

另一种评价则以脂批为代表,对贾芸持肯定褒扬态度,认为贾芸在贾家败落之后与小红一起去狱神庙探望王熙凤和贾宝玉。受王熙凤之委托,与刘姥姥等商议解救巧姐。并去大观园请求妙玉的帮助,故曰“仗义探庵”。靖藏本第24回回前总批有云:“‘醉全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监)……”,庚辰本第24回有夹批点明:“孝子(指贾芸)可敬。此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笔者还发现,现代的大多数红学爱好者和评论者,对贾芸都不吝溢美之词,甚至认为他是红楼梦中少有的事业爱情大丰收的赢家,加上孝顺、仗义,简直是韦小宝式的一代奇侠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和设定?曹雪芹的本意究竟如何?笔者以为,这与一定时期的文化环境有关。传统的中国社会,现实虽然是等级分明、充满功利色彩的,但官方儒学的评价体系却是道德理想主义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利之分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为了利益到处钻营,绝不是光彩的事。商人的交易行为,贱买贵卖,都为士大夫们不耻。

从这个角度看,贾芸攀附贾琏、宝玉,行贿凤姐,都是市井之徒唯利是图的小伎俩。而贾芸与小红的眉来眼去并发展到手帕传情,更是被视为违背礼教之举。当薛宝钗无意间听到小红与坠儿私下的讨论,本能的反应是: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按照这个逻辑发展下去,贾芸的人品将一步步堕落,贾府败落后,对宝玉翻脸不认,与贾蔷等人混在一起,喝酒赌钱,并设计要把巧姐卖掉,这就是高鹗等人对贾芸人物的自然设定。

而从商业文化盛行的现代来看,贾芸因生活环境所迫、谋求生计的行为并无任何不妥。贾芸求人办事遭遇困境、曲曲折折,为亲人所拒,却偶然得到热心人的帮助,并通过自己的巧妙谋划最终逆袭,这段故事往往激起很多现代人的共鸣。而贾芸和小红的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并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突破礼教限制,虽然是私下的却也是大胆地追求幸福,这很符合现代人的爱情观。尤其可贵的是,在这份爱情中,双方基本是平等、相互尊重的。贾芸对小红,试图传递的是情感,而并无任何唐突行为。

同样在本回中,我们可以看到素以尊重女性闻名的宝玉对鸳鸯都情不自禁地动手动脚。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说句玩笑话,如果用现代标准和现代语言来说,是否可以说是女职员遭遇了少东家的“性骚扰”?当然,我们可以说宝玉这年龄段还不大不小,只是个顽劣少年,不能当真。但比较一下,宝玉对黛玉、宝钗可绝不敢这么放诞无礼不尊重。归根结底,丫鬟还是主人的附属品,地位再高在现实生活中仍得不到完全的平等和尊重。

与宝玉这一行为相比,之前更有一个猥琐好色的贾瑞作比较,贾芸与小红的眉目传意、手帕传情,显然更为现代人认同,显得更有风度,平等而不失浪漫。发展下去,贾芸如果能够平等地追求、并最终迎娶丫鬟身份的小红,确实是红楼梦中不可多得的一段佳话。

以上我们分析了现代人的价值观和心理,为什么今人多数看好贾芸,而高鹗却将其设定为奸兄角色。

那么,曹雪芹的本意究竟是如何呢?首先,红学界主流,倾向于脂批更接近于曹雪芹原意,注者与曹雪芹有较为密切关系,读过全稿,熟悉后面的故事。此外,从前八十回的行文来看,作者突出了贾芸的很多亮点,如孝顺,如遭遇舅舅舅妈的奚落冷遇,此舅舅更被安了个“朴世仁”(谐音“不是人”)的名字,贾芸在困境中更得到有侠义风范的江湖人物的帮助,可见其平日为人不错。

至于高鹗等人认定的礼教观念,在曹雪芹这里,恰恰是经常被批判的。对过于高远迂阔的所谓义利之分,曹公并不赞同,他深知人在贫困中的处境,为了谋生四处求人,费尽心机,曹公是理解并同情的。曹公在红楼梦中,一直表现的是人性,与现代的价值观常常惊人的不谋而合。

由此,我们可以推论,曹公对贾芸的设定,虽不是完美理想的,甚至有市井油滑的一些特点,还带着一定的可笑谐趣色彩,但整体应该是正面的。在贾府败落之后,他有一些义举,合乎情理。

至于贾芸是否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生大赢家?笔者以为,这应当不会是曹公的本意。曹公要塑造的,应是一个来自底层、不甘沉沦、有一定担当的平凡而又机灵的年轻人,而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商业奇才或扶危济困的英雄侠客。但人只要在自己的环境里奋斗过、成功过,真爱过,秉持良知,与人为善,又何尝不是书写了自己的精彩呢?读者自可从不同的角度去感受、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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