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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旅馆

 圆角望 2019-10-16

小说

-《今天》122期 -

其实这个旅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靠着公路的那一面破墙上,门左手写着一个很小的“西夏”,右手边用白色刷了看起来正规些的“旅馆”,字都不一样。

但是,非住不可。这是天黑之前唯一能看见的旅馆了。

推门进去,没人,喊,仍是没人应。穿过后门,到了院子,不远处一个小房子亮着灯光,是个厨房。烟气缭绕,两个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锅台,一个女人正在炒菜,电鼓风机吹得嗡嗡响,难怪听不见。

“还有房吗?”我大声喊。

“啥?”女人扭过头来,手上却继续翻炒。

“我说还能住店吗?!”

“哦,有,靠公路三间,随便找一间住吧。”

我只好自己返回来,选了一间稍微干净点还有暖水瓶的,就着温水吃了一张包里的白饼,然后洗漱,躺下。

这一天我原计划搭一个远方堂哥的卡车回家过年,但早上他突然想起有个事没办好,要返回去,带着我又不方便,就把我半路扔下,顺路一指,说:从这往前走,有四、五家旅馆,随便住下,我去办个事,快则一天,慢则三天,肯定回来找你!然后卡车突突响,走了。

我沿着他说的方向走了三、四公里,确实有四、五家旅馆,但都关门了。大过年的档口,这荒芜的戈壁,一条狗都难见。又走了很久,才碰见这个西夏旅馆。

我斜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天的事,突然门响,起身开门,黑乎乎的什么也不见,探出去看,迎面撞上一颗白头,吓了一跳。

“弄吗?”一个女人,是傍晚做饭的女人,只是惨白的粉底和红嘴唇大概画得匆忙,从阴影里的脖子上面突兀出来,有些吓人。

她似乎怕我没听懂,又缓和了语气,问:“那个,弄吗?”

“算了。”她的意思我懂了,但今天确实走累了,二来也被她吓到。

可是,看她扭头走远,又觉得小腹有些热胀。

第二天上午被太阳晒醒,这迎东靠路的砖房,连个窗帘都没有,躺也躺不住了。我披上棉衣出门,地上没有一粒残雪,今年一直干冷。

女人已经早起来了,坐个小板凳在路边阳光处洗衣服,大塑料盆冒着热气。两个孩子却不见,大概还睡着。

“米汤在厨房锅里,碗在柜子里,馒头在案板上,咸菜在盆下面。”她很早就发现我出来了。

“哦,昨晚房钱还没给你呢。多少?”我想起昨晚的事,多少有些尴尬。

“30一天,饭另算,住几天?”她却很自然。

“倒不贵。说不好几天,一天一天来吧。60元能管住每天的饭吗?”我这才仔细看了看她,不好看,也不丑,不胖,也不瘦。

“饭不好,管饱。”和夜里相比,这太阳光真是神奇,把一个女人,照回了女人样。

我从兜里掏了一把钱,数了三遍,确定60元,交给她,她也不数,湿手接过,塞进围裙的口袋里。我站了会,想了想,没话说,索性回去吃早饭,依旧穿过后门,到了厨房。

果然如她所说,一切停当。我搬过小板凳坐在案前,灶膛的柴火还冒着红芯子,掀开锅盖,一股白气罩住房间。汤热馒头软,包菜辣子腌得清脆,连喝三碗汤,一身热汗。

我突然觉得世间美好。勤快利落的女人,总有办法把世上任何一个荒芜冰冷的地方,变得温暖。

吃过早饭,我跟女人交代,午饭不回来吃了,我四处逛逛,傍晚回来,一起吃饭。女人笑笑,说戈壁都一样,门口就看了,不用走远。我说,待着也是无聊,走一走吧。

傍晚回来,女人刚好把饭菜上桌,见我进门,倒像是很熟悉的样子了,说:“猜你该回来了,快去洗把脸,中午没吃,晚上给你加个菜,还有酒,能喝吧?”

“能喝一点。”我笑了笑。

洗过上桌,两个孩子也一起吃,大的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小的女儿,三四岁,都还干净,也不闹腾。

“男人呢?”喝了几杯,我似乎有了兴趣了解女人的事。

“没有。”她不喝酒,却不停给我倒。

“那这娃儿?”

“大的叫和和儿,我姐的,这个店以前我们俩开,她前年嫁人,去了贵州,带着娃娃不方便,留下了。小的果儿,我的,快四岁了。都没爸。”

她没有再细说,但我已经知道,两个孩子,都是路人留下的。

“你呢?”她突然问我。

“光棍儿!”

“还年轻么,不着急。”

“三十三了。”

“哦,那大我四岁……”

话突然聊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两个孩子还在吃,吧唧吧唧。

我又干了喝了几杯,有些恍惚,放下筷子,说睡,就离桌回了。女人不搭话,麻利的收拾了碗筷,轻声对两个孩子说,快。

晚上我躺在床上,等着女人重新敲门,想着这一次一定开门让她进来。可等了很久,门也没响,而我酒劲又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又是一天。

堂哥还没来。我还是早起喝汤,中午出门闲逛,下午回来。顺便帮女人修了一个房门把手,换了个电灯泡。晚上照旧吃饭喝酒,闲聊,这次倒是话多些,酒反而喝得少。两个孩子和我已经熟了,吃饭竟靠着我,我摸一摸他们毛茸茸的头发,真是可爱。

女人说,这条公路曾经热闹,大车小车都过,后来附近通了高速,车就越来越少了,戈壁上吃水吃菜都难,小旅馆都搬走了,送菜的车就都很少过来。她迟早也要走,只是这里住习惯了,还没想好去哪里。我说,我倒是跑的地方多,哪里都能习惯。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呢?”女人问。

“也可能就是乱跑耽误了,说不好,就是没找上。”我又问,“你呢?”

“一样。也可能是常不出门耽误了,也可能是这两个孩子。”女人说。

然后我们又聊了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几天都不走。聊了聊我们都已很早就死去的父母,聊得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才散。

洗漱后,我躺在床上,试着睡了几次,没睡着。不知道今晚房门会不会响,女人会不会来,也不知道如果明天天亮了堂哥来,我会不会走。

2016.10.10,初写

2018.4.12,小改

作者:尤文虎,生于宁夏西吉县,做过设计师、电脑维修、摄影记者、文字记者、图片编辑,现客居北京。

绘画:The catapult of desert,Rene Magri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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