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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昵称66336820 2019-10-16
(一)

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孩儿。
黝黑而俊俏,十二三岁模样,却长了一张看破红尘世俗的脸。
和谁说话都是一副恨恨的表情,好像人人皆是敌人。
 
这张脸上写满了忿恨、不满、格格不入。
人人亦当他为外人。
 
在这里长大的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均是熟稔:年长一些的面孔,从出生就已熟悉;年幼一些的,呱呱学语时也就认识。
独独这一个男孩,他怎样长成,从哪里来,无人知晓。
 
但都晓得他母亲,。
他母亲凭空消失的这二十年,间或在村头巷落无意提到她,都是“啧啧”可惜的语气。她年轻时,成绩拔尖,相貌出众,她下塘捞鱼,卷起裤腿,隐约露出藕节似的小腿,稍一顿,立起身子拭汗,发现一壁人盯着她看,回了大家明媚且娇羞的笑容。
“看人家这姑娘,我们这村还就她最好看!”
“刘家有福气,以后肯定是嫁得好人家的!”
 
学校主持节目,她亭亭玉立站在舞台上,大方自信,声音洪亮。
我指她给同学看:那!我们村的刘佳!
就在我隔壁呢!
其实倒没那么近,但小学生的虚荣心,让我把与她的距离刻意拉近了。
但我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像高高在上的女神,平时侧身而过,也当不认识。
 
我妈常对我说,红颜多薄命。
年龄大了再体味这句话:一个被时时关注包围的人,获得上天太多溺爱的同时,注定有些东西被剥夺去。
大概就是所谓的老天公平之体现。
或者,满则溢。
 
(二)
她初三那年谈了恋爱,在阴暗的过道内和那个男生拥吻。
忘情之时,一辆自行车轻轻滑过,在不远处定住,回头看看他们,又愤愤离去。
 
她的恋情,就这样被她的父亲撞见了。
她本是背负家庭荣光的希望,是嫁入豪门的希望,然而这华丽脆弱的梦转瞬就破了。
成绩严重下滑,所交往的男生不过也是农民子弟。
 
据说,他们之间更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这是作为一个传统父亲所极端不能容忍之处。
前途断送,名誉销熔,在这个处处皆为熟人的村落,如何抬得起头?
 
连离婚都是禁忌的时代,一个女孩做出这样的事情,和从娼有何区别?
父亲暴怒、癫狂、不可自己。
他将她捆在村口的桉树下,狠狠抽打,你这个贱人!娼妇!我让你。。。落下一鞭,就随附一句泄恨的污语。
让村里人看看,我不是一个没有威望,不会教养的父亲。
我教养我的孩子,比谁都狠,我的家法,比谁都严!
 
最初,鞭子落在身上,女孩忍不住惨叫,慢慢惨叫变为嚎啕大哭。
随着村里围观的人渐紧,
女孩木讷而茫然,没有申辩,没有哭泣,任鞭子落在身上,茫然看着远方,好像这些疼是落在别处,反正不在自己身上,真的感觉不到了。
 
不知哪一天,当大家再回忆她时,才发现她与这一切作了别。
偶尔还有人提起她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也当作教育女儿们的“典型案例”。
 
(三)
直到这个男孩儿出现,人人都说是她的孩子。
这个男孩儿和他酗酒的外公住在一起——一间破旧的烂瓦房,夏不能挡雨,冬不能遮风,院落铺地的水泥因缺乏人气滋养,被掀起来,泥土裸露,下过一场雨后,稀泥和着新鲜的鸡屎,腻哒哒一片,让人难以下脚。
路过的行人稀少,人人都从屋后绕行回去,怕脏了自己的脚。
这家人,就这样被自动隔绝开。
 
至于他的母亲,无人见过。
有爱管闲的问起,“喂,你妈呢?”
男孩儿憋起嘴,狠劲儿扔一块石子儿过来,算是回应。
大家都教育自家的孩子,不要和他玩!野孩子!没家教!对了,他还偷东西!
 
他总是一个人孤独的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有次我放暑假回家,他见到我,“姐姐,我可以去你家玩么?”
眼神温柔,带着不谙世事的祈求神色。
可以啊,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请他进屋,他低头喃喃说一句:谢谢!
他给我说,他的名字叫黎明:就是香港明星那个黎明。
我问他,你在哪里上学呢?
他指了指西边:就在村小。
末了,他又补充道:“我上次参加了我们县的运动比赛,拿了长跑第一名,老师说我很有运动天赋,也许下学期就保送到县中去了。”
“呀”,我由衷感叹,“真好啊,恭喜你”。
“嗯,不要钱的那种,就是不收学费的”他眼神晶晶亮,难得闪现的一抹欢喜。
“姐姐,你家就你一个人么”他好像很关心这件事,四处打望了一圈,院子安静。
“嗯,我妈他们都出去了”
他点点头,对这个回答漫不经心,他仰头看了看屋子四周,眼睛定在墙上的挂钟上。
这是在宜家新买的挂钟。
“你家挂钟还挺好看的”他若有所思。
嗯嗯。
我好像不知道该和这个小我十岁的男孩说什么了,有些尴尬。
“姐姐,你家有没有水果,我想吃水果了”
“可以啊”,好容易打破这份尴尬。
我到厨房里去找水果,拿了一个苹果,洗干净正欲拿出去,想着,还是削皮比较好,我仔仔细细的把苹果打理干净,进到客厅时,发现孩子不见了。
心里抱怨着,走了也不说声,算了吧,走了也好,要努力维持热情的氛围,也真是难。
 
大概过了有两天,我妈突然问我,咦,咱们家墙上的钟呢?
我看到墙上空白出一块,忽然都明白了。
 
但不得不否认,他极有求生手段,在这一点上,比我高明多了,或许,我如果被突然扔在一个陌生地方,作为一个体力、智力充沛的成年人,也未必清楚晓得怎么生活下去。
 
这个叫黎明的孩子,就这样被扔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常年酗酒没有清醒意识,并且不认可他的外祖父生活在一起,自己求助村委,找到学校读书,用自己的办法谋得三餐,谋得生存,尽管这个办法不太光明正大。但这个是不到十三岁的孩子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四)
他母亲后来回来过一次。完全认不出。
短到耳根的头发,膨胀下垂的脸颊,眼有精光。
他父亲也一起回来了,但未曾见过。
只听附近的邻居说,黎明父亲唱歌满好听,傍晚的时候,端一条独凳,就坐在院子中央,扯开嗓子唱《映山红》,唱《牡丹江》,全是老歌,声音高亢,清亮。
好听!一听就是念过书的!末了,这位邻居总结说。
我们把读书出来,有正式工作的人,都称为“念过书”的。
 
黎明父亲的确念过书。
本来有妻室,在新疆认识了黎明妈妈,两人私奔后,有了黎明。

原配带着儿子去婆家哭诉,男人爹妈,重重发誓,为了孙子,一定和他儿子断清关系!外面的野孙子,也是定定不可能认的。

文不会,武不会,一家人潦倒到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还拖着个孩子,更没法活。
黎明父母把他带到成都,留给他一张纸条,在闹市区彻底消失。
黎明带着纸条,找到他的爷爷奶奶,敲门,一看是他,两位老人遇瘟神似的“砰”关了门!十二岁的黎明,敲了一晚上的门。
在寒冷的冬夜,枯萎在陌生的亲人门前。
第二天,爷爷奶奶带上他,扔到了外公这里。
 
(五)
这世界呀,没人要他了。
鸡鸭猪狗都有去处,他没有。
小猫小狗都有人爱,他没有。
什么都没有啦,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他咬咬牙,还是一个人生存下来,捡垃圾,“拿”东西。
是的,他被同学逮到,交给老师,他跟老师申辩“我只是拿!”
老师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心智已坚定如成人,说服小朋友的方式是打动不了他的。
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父母过来一次,如蜻蜓点水般,又如皇上考察民情,待了两天,从此再未出现过。
他还是没人要的孩子。
 
上了中学,因为住校,他便再也杳无音讯。
他仍在流浪?还是步步努力,彻底摇身改变命运?
或许,黎明过后,真出现了太阳。
 
十多年过去,老房推翻,高楼拔地,一切都换了新模样。
连我们这里,也被唤作新的地名:天府新区。
如果回来,不知道,他是否还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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