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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苏东坡

 尹耀彬 2019-10-16

苏东坡是性格极其丰富的文人之一,林语堂在《苏东坡》序言中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迦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对苏东坡最为精妙的概括。在这诸多身份中,一般人只要具备其中一种,就得耗尽一生的心血。而苏东坡一边玩乐一边工作,所有的成就似乎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半点功夫。我分析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他有极高的天赋;二是他有赤子之心。苏东坡曾经对弟弟苏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不是好人。”他成功的“秘诀”,也许就隐藏在这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之中。苏东坡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他的散文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他的画留下了“胸有成竹”的典故;他的书法更是在当时位列“四大家”之中;他的诗在宋诗中也是居于一流水平,直指盛唐。而他在词方面的成就,更是在开创豪放一派之余,兼容并蓄,写得多种风情的词篇。

一、乌台诗案

苏东坡身处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激进改革派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保守派的夹缝里。在两派轮流当权的时期,他从来没有受到过重用,因为他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依靠良心而不依靠利益来作出关于“对”与“错”的判断,最后自然是左右都不讨好。苏东坡四十三岁,正值壮年,人生最可得意的时期,刚从徐州移知湖州,上任才三个月,就因为新党的纠弹而被押入汴京御史台狱。而罪证就是他的诗作,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了。 东坡当时已外任多年,但是新党仍不放过,神宗皇帝则因东坡对新法的不合作,有惩一儆百的动机…… 

东坡入狱后,本以为再无生还的机会,当时便写下了两首绝命诗给子由,《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从诗名就可以见出当时东坡的处境了。 

诗案发生后,年已病危的曹太后及大臣范镇、吴充等纷纷出言营救;苏辙也请求交纳自己的官职为兄赎刑;杭州、湖州的百姓,连着为东坡做了一个多月的“解厄道场”;连退职的王安石也出面为他说了公道话;另一方面也因为东坡声名太著,神宗皇帝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舆论”的作用:所有的这一切才使东坡得以死里逃生,责授黄州团练副使黄州安置。 

二、爱他屈辱中走出來旷放超逸的精神世界

诗案给予东坡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从昔日的栋梁之材,一下子沦为戴罪之身,把他的人生美梦一下子炸得粉粹。生活上,他拮据无依,团练副使仅是从八品的小官,薪俸甚为微薄。在安全上,又毫无人身保障,本身属管制对象,政敌诽谤陷害的潜在威胁更是阴魂不散。而身边的亲友又多离他而去,如他在《答李端叔书》中所云:“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最使他不能释怀的,是一百三十天的系狱事件在人格和尊严上受到的屈辱。可以推知东坡愤慨的心情。

在经过从今昔、物我这时间和空间上两个方面的深自内省之后,经历了生和死的考验。在烈火中燃烧,凤凰涅盘以后获得了新生。他终于走出了感情的低谷,找到了正确的出路,即以旷放超逸的精神世界来蓄养自尊与自信。他有名的《初到黄州》就写在开悟之后:“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厌酒囊。”在艰难的环境中,告别了官场。做回了自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苏东坡还可以做农夫呢,他真正拿起了锄头。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还有哪个士人能像苏东坡这样做呢?他亲手开垦黄州东门外的东坡,不仅为了养家糊口,也为了食力无愧,得到精神上的寄托,从此“东坡居士”、“苏东坡”的名号千古传流。躬耕之余,小酌一番也是别有情趣的,有一首小词《西江月》便是东坡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在夜饮之后写的: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一首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夜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文笔旖旎,开日后姜白石、朱彝尊等人词序的先河。读着这首同样优美旖旎的小词,不能不惊叹词的灵心慧性。“弥弥浅浪”而能“照野”,不消说是因为月光皎洁;“横空”但见“隐隐层霄”,可知天宇开阔:两句写景,已见出词人的澄怀。词人已经“乘月至一溪桥”,却不急着回家,明明是“可惜一溪风月”的缘故,而留连忘返。将整个身心融入自然的怀抱里头了。 

半年后,还是在黄州,又作了《临江仙》一词,还是夜饮之后的作品:“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一首,走得远了些,已经到了家门口了,却敲不开门,只好“倚仗听江声”了。“长恨”在此处不妨作为名词来解,那么这一句便可理解成这样:长恨既非我一人所有,就该“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庄子·庚桑楚》)。末两句看似突兀,实则不然,一个人被关在门外却能乘机饱听江声,本身便是“无往而不适”的安遇思想的充分体现。东坡的达观自在,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学会呢?黄州郡守徐君猷将“小舟从此逝”两句信以为真,“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脉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倒闹出了笑话。

东坡为何要夜饮,他用酒开拓心胸、调动神思,掩蔽现实世界,更能将人的精神超脱带入理想世界。东坡的精神境界和自持力足以对付困苦忧愁,无须假借外物醉生梦死。

林语堂既赞赏又不无嫉妒地说:“苏东坡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的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只有在乡野之间、在村落之中,苏东坡的赤子之心才不至于被泯灭和扭曲。苏东坡从来不掩饰自己喜欢吃肉,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烹调大师,他创造的“东坡肉”至今依然是川菜中的“当家菜”;苏东坡从来不收敛自己的幽默才能,他那充满机智的对话让禅宗大师也难于应对,后人专门搜集整理了一本《东坡志林》;苏东坡也从来不遮掩自己对鬼神世界的好奇,面对邈然的未知领域,他总像一个可爱的孩子睁着一双人眼睛。在中国的历史上,一点也不缺乏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和理直气壮的大道德家,更不缺乏聪明的诗人和圆滑的文人,偏偏最缺乏有真性情的人、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心的人——苏东坡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东坡是一个婴孩,一个饱经沧桑之后依然不改赤子之心的孩子。在诗人之中,杜甫太拘谨,李白又太单薄,只有苏东坡兼有孩童的纯洁和思想家的敏锐。学问之于苏东坡,正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他从来不被学问所左右,学问却被他兴之所至地差遣。学问没有使他傲慢,反而让他更加谦卑。他获得知识并由此获得对宇宙、社会、人生的穿透力与洞察力以后又有力量返回婴儿状态,称之为‘生之凯旋’。” 苏东坡是中国历史上极少数完成了“生之凯旋”的文人之一。赤子的心灵是最宽广的心灵,婴孩的眼睛是最深邃的眼睛正是在怡然自得的“生之凯旋”中,苏东坡如清风明月般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200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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