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保(ipoh) 在区分一代和二代移民体验时,或许语言习得是最重要分水岭之一。对王宓文和丁佩兰而言,他们的母语无可置疑地只有国语和家乡方言,除此之外,王宓文也精通英文。但对年幼的王庚武则不然,当时他所居住的南洋,或许是全世界文化和语言最多样化的地区之一,也是多种语言自然习得的最佳环境之一。在当时的绿镇和新镇,王庚武的生活环境中充斥着各种语言——女佣阿兰说的粤语,父母讲的国语和江苏方言,来往客人口中的上海话,商铺里的客家话、闽南话,街头的本地马来方言,寺庙中的孟加拉语、旁遮普语、古吉拉特语,邻居的僧伽罗语和泰米尔语,还有殖民政府大力推广的英语。从五岁开始,王庚武便开始在两种语言世界中穿梭。一开始,母亲希望他能够和当地绝大部分华人孩子一样,进入当地华语学校,担心不久之后若是回到中国,他的中文水平跟不上。但接受过中西教育的父亲说服了母亲,把他送进了家附近的马克斯威尔小学。同时,父亲开始在家教授中文,从三字经开始,辨读文言文,培养阅读经典的能力。这种早年的多语环境和双语教育,无疑为他日后走上海外华人研究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语言基础。尽管当时的政治和文化环境下极其复杂,王庚武的父母并没放弃回到中国的希望。他们一方面省吃俭用,将一部分收入寄回老家,另一方面观望政局,寻找回去的适当机会。1936年,五岁的王庚武已经记事。在他记忆中,那一年,全家人短暂回国探亲,母亲开始一点一滴告诉他祖父母的故事。这是祖父母第一次见到孙子,自然也激动万分。但纵有万般不舍,老人们依然劝儿孙留在南洋工作,继续观望。这种近乎本能的生存抉择看似残忍,却也是当时许多华人留居海外的无奈之举。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王家人回国的希望开始变得遥遥无期,不仅如此,战争也开始影响到南洋各。1939年,欧洲战事爆发,英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战争。1941年底,日军开始入侵英国治下的马来联邦,第一批炸弹在怡保上空爆炸。“随着[中日]战争的爆发,我日渐发现自己华人的特性太过明显,在学校中格格不入。”多年后,王庚武在回忆录中提起当时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在家关切之事,与学校里老师同学忧心所在,对比着实强烈。我们的老师谈论着大英帝国,还有帝国在欧洲面临的危机,但他们从未提起过中国,也未提[中日战争]对[南洋]的我们可能造成何种影响。甚至,学校中的华人朋友也不曾公开谈过那场[中日]战争。”虽然殖民政府及所属学校、媒体并不那么关心中国局势,但王庚武的父母、同侪及当地华人华商已经开始为远方的亲人筹集战时资金。他的母亲丁佩兰还加入了当地妇女组织,有时会带上王庚武去附近募捐。父母还开始带他去新镇的影院,观看当时在海外华人圈流传甚广的各种华语影片,从《八百壮士》、《马路天使》到《木兰从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忧虑、困惑、愤怒——各种强烈的情感,在父母和其他成年人口中自然转换成了“救国”、“爱国”、“民族兴亡”。但在当时还未满十岁的王庚武心中,那些都还停留在最本真的情感层面,那些情感如一层层迷雾,将那个他只短暂停留过几周的“中国”紧紧裹在其中。但对年幼的王庚武而言,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或许才是其日后不断探索反思的原始动力。作为独子,他经常好奇为何他不像其他华人孩子一样,有兄弟子妹的陪伴。母亲甚至告诉他,由于要准备随时回国,他们需要足够的存款,也就没有经济能力再多要孩子了。除了参与抗战募捐,他的父母也极少参与任何当地庙会、祭祀等社会活动。他既留恋怡保的学校、朋友,也向往父母口中的中国、故乡。大部分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和父母更像是旁观者——确切的说,随时准备离开的留居者。这种随时准备离开但又在当地留居的人,还有另一种称呼——陌生人。齐美尔(Georg Simmel ,1858-1918)在1908年的名篇《陌生人》中,以欧洲中世纪城市中犹太人为例,认为陌生人虽近实远,既远又近。他们并非朝至夕发之人,而是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份地方,并且安寨扎营、寻找生计,但又与当地人保持一定距离。陌生人有着本地人没有的自由,但也许面临被猜忌甚至迫害的危险。他们的位置决定了他们旁观者的心态,但也赋予了他们得天独厚的流动性,还有鸟瞰全局的视野。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何王庚武于十岁时,对世界地图产生了强烈兴趣。十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一份彩色的世界地图。课后,他不再出去跟朋友玩耍,而是呆在房间里,反复寻找各种大洲、海洋、国家、城市、山川、河流、岛屿、海峡的名字,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些名字的清单,想象不同名字背后的故事。那份地图让十岁的他意识到,哪怕是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其版图在世界上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而中国虽然距离怡保很远,但在一张世界地图上,也并不遥远。 “从那一刻起,每当我对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感到不安时,我就会想到那张地图和我的清单,内心就会感到一种平静的愉悦。我会想到上海、伦敦,也会想到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英国海军将领)和岳飞。但不管是谁,无论何方,那些地方和人都成了版图上可知的一部分。我开始意识到,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去了解他们。如今回首,我相信当年的无意之举,让那种格格不入不再难以忍受。我开始确确实实地感到,与他人相比,或许我也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二战结束后,王庚武在父母的支持下,于1947年考入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进入外语系英文专业就读。一年之后,内战吃紧,一家人返回中国的最后希望破灭。王庚武回到马来亚联合邦,获得硕士学位,于1957年留学英国,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后,在之后漫长的半个多世纪,先后于马来亚大学、澳洲国立大学任教,并于1986-1995年间担任香港大学校长,目前任新加坡国立大学特级教授。撇开海外华人学者的各种称号,或许,王庚武一生孜孜不倦探寻的问题不过如是——身为华人,何处为家? Home is Not Here 封面 (作者注:文中引用的片段均为本文作者翻译,出自2018年出版的王庚武自传Home Is Not Here。)